三天后,林鳳儀接到了蘇雨桐的電話。
“林醫(yī)生,我能請你來一趟我的辦公室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沙啞又節(jié)制,像是摻了水的火焰,外表平靜,底下卻燃燒著隱忍的痛楚。
“我頭痛得厲害,幾乎沒辦法集中精神。”她依舊維持著一貫的冷靜語調(diào),但尾音輕微顫了顫,像是終于在撐不住時,悄悄露出了一道裂縫。
林鳳儀拿著手機的手不由一緊。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蘇雨桐眉心緊蹙、唇色發(fā)白的模樣。那是一種醫(yī)者的本能反應(yīng),更是一種潛意識里對“她”的過度關(guān)注。
“你應(yīng)該休息,而不是繼續(xù)硬撐?!彼恼Z氣下意識變得柔軟卻略帶責(zé)備,那種語氣,只出現(xiàn)在她極少數(shù)關(guān)心的人身上。
“我知道,”蘇雨桐低聲回應(yīng),“但我手上有個項目,明天就到最后期限了。我已經(jīng)吃了止痛藥……但沒什么效果?!?/p>
她語氣平淡,卻隱隱帶著一種倔強的孤注一擲。林鳳儀聽懂了,她不是在抱怨,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她沒得選。
“你等我,我?guī)c東西過來?!绷著P儀說完這句話時,語調(diào)比她自己意識到的還要急促,像是必須立刻趕到她身邊,才能緩解那種胸口的緊張。
掛斷電話的那一刻,林鳳儀站在藥柜前愣了幾秒。她不知道自己是以醫(yī)生的身份要過去,還是以那個——在那夜擁抱中,心臟跳亂節(jié)奏的女人。
她手指穩(wěn)穩(wěn)地捻起幾味藥材,卻不知為何,在取出那瓶頭痛湯劑時,腦中閃回的是蘇雨桐靠在她肩頭,呼吸輕觸耳側(cè)的那一刻。
她試圖在心里反復(fù)告誡自己——專業(yè),理性,克制。
可她知道,那些情緒的裂縫已經(jīng)悄悄蔓延開來。
蘇氏教育集團總部。
林鳳儀站在頂層電梯打開的瞬間,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扇落地窗灑進來的金光,斜斜落在辦公室地板上,像是柔光濾鏡灑落在某種故事的現(xiàn)場。
她推門而入。
一股混合著咖啡與茉莉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某種熟悉又私密的氣味記憶,在她鼻腔中盤旋。她腳步頓了頓,視線向前推進——
蘇雨桐正坐在辦公桌后,套裝利落、妝容淡雅,整齊挽起的發(fā)髻無懈可擊。然而,那雙總是冷靜清明的眼,此刻卻籠著一層淺淺的血絲,神情隱忍,卻已到了臨界點。
“你來了?!彼⑿Γ瑓s因疼痛牽動了眉間,微不可見地皺了下。
林鳳儀走過去,將藥箱放在桌邊,目光落在她那因為緊繃而發(fā)白的指節(jié)上。她抬手,語氣低柔又有些不容置疑:“別說話,頭給我?!?/p>
蘇雨桐愣了下,但還是順從地微微低頭。那一刻,她的呼吸打在林鳳儀的掌心,帶著淺淺的溫度。
林鳳儀指腹按在她太陽穴處,肌肉的緊繃觸感清晰傳來。她動作一如既往地穩(wěn),卻難以忽視她指尖在碰觸對方肌膚時,心口猛然一跳的生理反應(yīng)。
“多久了?”她低聲問。
“昨晚開始的?!碧K雨桐閉著眼,聲音含著沙啞的疲憊,“像是腦袋被緊箍住?!?/p>
她說話時,林鳳儀的指腹順著太陽穴滑至她耳后輕輕一按,那動作幾乎是貼著皮膚摩挲而過的,每一下都像試圖把情緒揉進血肉里。
“啊……”蘇雨桐忽然低低喘出一聲,聲音輕得幾乎要消失在空氣中,卻像一道電流沿著林鳳儀的指尖瞬間竄進心臟。
她身體微微顫了顫,睜眼時神情略顯慌亂,“對不起,我……”
“閉眼?!绷著P儀語氣一如既往的淡,卻不自覺壓低了嗓音,低到仿佛呢喃,“這是治療,不用覺得尷尬?!?/p>
她說完這句話后才后知后覺,那語氣過于私密。但蘇雨桐卻順從地閉上了眼,沒有追問。
辦公室陷入短暫的沉默,只剩下她們兩人的呼吸起伏,林鳳儀指尖有意無意地在她發(fā)際線與頸側(cè)徘徊,那是一片溫?zé)岬摹⒋嗳醯?、不能多碰卻又不舍離開的區(qū)域。
她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皮膚的輕微戰(zhàn)栗,還有那從衣領(lǐng)內(nèi)不經(jīng)意露出的鎖骨線——淡淡的,柔軟的,卻極具攻擊性地勾住了她的余光。
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從藥箱中取出一個手繪青花的小瓷瓶遞過去,語氣緩了一點:“林家祖方,純草本,泡茶喝?!?/p>
“謝謝?!碧K雨桐伸手接過,兩人的指尖在瓶身交錯間碰觸,林鳳儀以為只是短短一瞬,沒想到蘇雨桐卻沒有立刻松手,而是輕輕地、像是不小心似的,多停留了半秒。
那一秒,像是按下心跳的快門,放大了她眼中微妙的一絲笑意。
“我果然沒選錯醫(yī)生?!彼p聲說。
林鳳儀垂眼,聲音有些低:“但你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醫(yī)生?!?/p>
蘇雨桐愣了一瞬,那雙疲憊的眼眸卻在此刻亮了一點點,像夜色里被風(fēng)吹動的燈火——不夠明,卻不想熄。
她沒有接話。
只是靜靜看著林鳳儀,像是終于在某一刻,聽懂了她話里未說出口的那句:我來了,不止是因為你的病。
林鳳儀的指尖不經(jīng)意地在桌角摩挲,視線落在辦公桌一側(cè)斜擺著的一張相框照片上。
陽光灑落在那張玻璃表面,反射出一層溫柔的光暈,像是為那畫面打上了柔光濾鏡。照片中,蘇雨桐抱著一個約十歲左右的男孩,兩人站在沙灘邊,背景是湛藍的海浪和被日光鍍亮的天空。她穿著淺色的棉麻裙,笑意彎起了眼角;男孩扒在她肩頭,嘴角咧開,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那種光,是從心底透出來的。
“那是小北?”林鳳儀語調(diào)輕了幾分,像怕打擾到什么,也像是在試探地靠近蘇雨桐的生活內(nèi)部。
蘇雨桐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眼神在瞬間柔下來,像初春冰雪初融,悄無聲息卻讓人措手不及地動容。
“嗯?!彼吐晳?yīng)著,唇角揚起的弧度帶著一種溫柔的滿足,“那是去年夏天我們?nèi)ズ_呁?,他第一次獨自下海,興奮得整整撲騰了兩個小時。那天我們從早曬到傍晚,回來整個人都黑了一圈?!彼f著的時候,聲音微微發(fā)亮,如同那段回憶本身也帶著陽光的溫度。
林鳳儀望著那畫面,竟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仿佛自己曾站在那片沙灘上,靜靜看著她笑,看著那個孩子撲進她的懷里。
“他很像你?!绷著P儀輕聲道,眼神還停留在照片上,眼中卻帶著一絲發(fā)自內(nèi)心的柔軟,“尤其是眼睛。那種清亮和倔強……是一種擰著不肯低頭的光?!?/p>
蘇雨桐怔了一瞬,隨即笑了,笑容帶著幾分自嘲又溫柔的驕傲,“大家都這么說。他太敏感了,有時候像我太多了,連脾氣都一樣倔。只是……比我小時候要懂事多了太多。”
她頓了頓,語氣低了下去,“有時候……反倒是他在反過來安慰我?!?/p>
她語調(diào)平靜,卻藏不住母親眼神中那一絲隱約的歉疚。林鳳儀輕輕轉(zhuǎn)頭,看她的那一眼中,情緒復(fù)雜而深沉。那并非簡單的感同身受,而是某種無法言說的共鳴,像兩顆都曾經(jīng)歷風(fēng)雪的心,在某種情緒節(jié)點上突然對上了頻率。
“單親家庭的孩子總是這樣?!绷著P儀開口,聲音輕,卻像割裂空氣的一道柔刀,“他們總比別人早一步明白這個世界不會時時替你遮風(fēng)擋雨?!?/p>
蘇雨桐的笑容慢慢收斂了,眼神隨之暗了一些,低下頭時,劉海在額前投下一道淺影,“我一直在盡力,想要給他雙倍的愛……可父愛的那一部分,我終究替代不了?!?/p>
她嗓音輕輕顫了下,那一刻的脆弱不像她,倒像是她藏得太久的那部分心,剛剛被不小心碰到。
林鳳儀看著她那微垂的睫毛,在燈光下投出淡淡的弧影,呼吸微不可察地頓了半秒。她忽然想伸手替她捋開一縷鬢發(fā),卻又克制住了——她不該。
“我也一樣?!彼p聲道,語調(diào)帶著一種拉回記憶深處的緩慢感,“在林家,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個人感受微不足道。從小到大,我都被教導(dǎo)要為家族榮譽而活, 而不是為自己?!?/p>
“所以我從六歲開始,就學(xué)著沉默、理智、冷靜。永遠不能撒嬌,不能出錯。”
蘇雨桐抬起頭,怔怔地看她,像是突然看見了一個她從未設(shè)想過的林鳳儀——不是那個冷淡而完美的女醫(yī)生,而是一個也曾渴望被抱一下、聽一句“你已經(jīng)夠好了”的小孩。
“原來你...?!彼吐暷剜?,帶著幾分驚訝,也帶著一點點——心疼。
那一刻,空氣中似乎有某種微妙的氣流在流動,輕輕圍繞著兩人,像是無聲的對白在空間里穿梭。
林鳳儀抬眸看她,兩人的目光再次交錯。不同于上次那種無言的默契,這一回,交錯中多了某種含蓄的確認。
“我只是覺得,”她輕聲說,語調(diào)落在胸腔里像一塊石子落入湖面,蕩起的卻是久久不息的漣漪,“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只是……你太少讓別人看見你累了?!?/p>
“可我不是別人?!彼D了頓,眼底閃過一絲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坦白,“你可以,在我面前,稍微放松一點?!?/p>
蘇雨桐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從她的眼角一路滑到下頜,再移到她放在膝上的手。半晌,她輕輕地笑了。
“那你要負責(zé)?!彼p聲說,像是玩笑,卻又不像。
林鳳儀低頭,輕笑了一聲,掩住眼底一瞬跳動的情緒——
“媽媽,我放學(xué)了!”
童音一響,像細碎陽光穿透厚重云層,倏然灑進辦公室里。門被小小地推開,一個穿著深藍校服的男孩蹬蹬跑進來,腳步輕快,書包在肩膀上晃蕩,眉眼里藏不住的歡喜像溢出的泉水。
林鳳儀的手還停留在藥箱上,聽到聲音,下意識轉(zhuǎn)頭。視線剛與那雙清澈的眼睛撞上,男孩也同時頓住腳步,像個被突如其來景象吸引的探險者,悄悄收緊了腳尖,小心地打量著她,眼神干凈而銳利。
“……小北!”蘇雨桐猛地站起,后腰撞到椅背,整個人微微一僵,語氣中帶出一絲明顯的慌張和驚詫,“不是說今天王阿姨接你?”
“王阿姨突然要去醫(yī)院,說讓司機叔叔送我來。”小北理直氣壯地站在門口,語氣雖稚嫩,卻有一股不容輕忽的清晰邏輯。他看了一眼林鳳儀,目光坦率卻不輕易放松警惕,像是要用直覺判定這個陌生人是否會威脅到媽媽。
蘇雨桐臉色微紅,喉頭微動,視線不自覺地掠過林鳳儀,又落回兒子身上,“這是……林醫(yī)生,媽媽的朋友?!?/p>
那個“朋友”停頓得剛剛好,不是猶豫,更像是在琢磨一種說法是否合適。林鳳儀注意到了,目光微沉,唇角卻溫柔地勾起,她緩緩蹲下身子,姿態(tài)極其溫和地與小北平視。
“你好,小北。我叫林鳳儀,是你媽媽的醫(yī)生,也是……她的朋友?!彼纳ひ魩еz淡淡的笑意,像春風(fēng)拂過水面,不重卻清晰,藏著醫(yī)者慣有的鎮(zhèn)定,也藏著她此刻刻意柔化的情緒。
小北眨了眨眼,看了林鳳儀好幾秒,然后很認真地鞠了個小躬:“林阿姨好?!?/p>
“好?!绷著P儀忍不住彎起眼睛,被這份禮貌與乖巧逗得心微微一顫。
可下一秒,男孩卻快步走近母親,眉頭皺了起來:“媽媽,你生病了嗎?她是來給你看病的?”
蘇雨桐輕輕蹲下身,將兒子抱入懷里,語氣刻意柔緩:“只是頭痛,沒事了。林醫(yī)生幫我按過了,已經(jīng)好多了?!?/p>
“媽媽總是說沒事,可你總是工作到很晚?!毙”弊旖且槐猓櫭加?xùn)斥的模樣仿佛個小大人,“我已經(jīng)說了多少次讓你早點休息了?”
一旁的林鳳儀看著眼前這一幕,胸口仿佛被什么輕輕碰了一下——溫柔、真實、讓人動心。她從小就沒有這樣被“管著”的時刻,這個小男孩似乎擁有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親密情緒。
“小北,不可以在林阿姨面前說這些?!碧K雨桐低聲勸阻,耳根微紅,似乎為剛才過于真實的一面感到不好意思。
“我只是說實話?!蹦泻⑿÷曕洁欤抗鈪s又看向林鳳儀,稚氣的眼中透著認真,“林阿姨,你也覺得她應(yīng)該多休息吧?你說她,她會聽你的。”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水面,掀起細細的漣漪。林鳳儀對上小北那雙眼睛,忽而覺得頭皮微酥。
“我已經(jīng)說過了,但她……確實也不怎么聽我的?!绷著P儀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不覺低了一些,帶著輕快的調(diào)侃和一點點,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虛。
“那我們一起說!”小北眼睛一亮,轉(zhuǎn)向母親,一副“你別想逃”的表情,“你不聽她一個人的,就聽我們兩個的!”
蘇雨桐一臉哭笑不得:“小北,去會議室寫作業(yè)。媽媽和林醫(yī)生還有話要談?!?/p>
“唔……”小北撅著嘴,正準備走,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從書包里翻出一張紙,遞過去,“對了,我今天畫了一張畫,老師說畫得特別好!”
蘇雨桐接過,展開紙張的那一刻,林鳳儀也湊過來看——是幅稚拙的家庭畫,畫中有她和小北,站在房子前,旁邊站著一個模糊的高個子身影,三人牽著手,笑得特別燦爛。
“這是誰?”蘇雨桐指著那個人影,聲音里帶著些許玩笑似的試探。
小北撓了撓頭,聲音很?。骸笆俏蚁M院竽芤黄鹫驹谖覀兗遗赃叺哪莻€人?!?/p>
辦公室一瞬間安靜得出奇,連窗外車流聲都仿佛淡了下去??諝庀袷潜荒撤N不可言明的溫柔堵住了呼吸。
“我先去寫作業(yè)啦!”小北飛快地說完,逃也似地離開了辦公室。
門“咔噠”一聲關(guān)上,空氣終于重新開始流動,但溫度卻仿佛升高了一些。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仿佛都在消化剛剛那幅畫帶來的意味。片刻后,蘇雨桐輕輕低頭笑了下,“小北總是……異想天開。”
林鳳儀的目光仍停在那張畫上,喉頭微微發(fā)緊。她抬眼看蘇雨桐,目光深了幾分:“但也不一定。”
蘇雨桐一怔,抬頭,對上那雙眼。那里面藏著什么,是她熟悉卻不敢完全確認的。
空氣仿佛拉長了一瞬。
林鳳儀率先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你的頭還痛嗎?”
蘇雨桐輕輕搖頭,聲音低下來:“好多了,謝謝?!?/p>
“記得泡藥包?!绷著P儀起身,理智將情緒重新壓回心底,“這幾天別再熬夜?!?/p>
“你總是這么認真?!碧K雨桐站起身,目光追隨她的動作。
林鳳儀低頭扣藥箱:“你不是說……中醫(yī)治的是心病嗎?”
兩人目光再一次交匯,不再躲避。
蘇雨桐輕輕點頭,“有時候,你比我自己還懂我?!?/p>
“那你愿意,試試相信我一次?”林鳳儀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我一直都在。”蘇雨桐回答得也極輕,幾乎只有林鳳儀能聽見。
那一刻,沉默不再是空白,而是一種滿得快要溢出的共振。
林鳳儀看了眼表,輕聲道:“我該走了。”
蘇雨桐點頭,聲音依然輕柔:“我送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