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第七天,我在縣城醫(yī)院值完夜班,踩著月光往三十里外的槐樹村趕。后山的石板路被露水浸得發(fā)亮,兩側(cè)的竹林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像有人在低聲數(shù)著步數(shù)。走到半山腰時,身后突然傳來“咯吱”一聲,像是布鞋碾過枯葉的響動。
我攥緊手電筒轉(zhuǎn)身,看見彎道處站著個穿藍(lán)布衫的老太太,白發(fā)用黑布帕子裹著,手里捏著半截蠟燭,火苗在風(fēng)里忽明忽暗?!肮媚铮鑲€火吧。”她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紙,帶著股腐朽的潮氣,“去給老頭子上墳,火柴落在家里了?!?/p>
手電筒的光掃過她的腳,千層底布鞋上沾著新土,鞋尖對著我,腳跟卻朝著反方向——這是村里老輩人說的“鬼穿鞋”,腳尖朝人腳跟朝地,是剛從墳里爬出來的模樣。我下意識摸向口袋,摸到了值班時同事塞給我的火柴盒,鋁制的盒蓋在掌心硌得發(fā)疼。
老太太接過火柴時,我看見她手腕上纏著圈紅繩,繩頭系著枚銅錢,正是上個月張大爺入殮時陪葬的那種。她劃火柴的動作很慢,指腹在磷面上蹭出火星,突然抬頭沖我笑,沒牙的嘴里泛著青紫色,像含著塊腐壞的紫薯。“姑娘走夜路,可別回頭看?!彼禍缁鸩瘢灎T卻始終沒點著,“后山的老槐樹,最喜收生人魂兒?!?/p>
腳步聲在她轉(zhuǎn)身時消失了。我盯著她的背影,藍(lán)布衫的下擺被風(fēng)掀起,露出的腳踝白得異常,沒有半點血色。數(shù)到第十七步時,她突然融進(jìn)竹林陰影里,仿佛從來沒出現(xiàn)過。手里的火柴盒這時“咔嗒”掉在地上,我借著月光看見盒蓋上印著行小字:“1998年清明,李素蘭之墓”——正是三天前張大爺念叨的,他那早逝的老伴。
山風(fēng)突然變急,竹林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像有人在頭頂抖落紙錢。我彎腰撿火柴盒,發(fā)現(xiàn)剛才老太太站過的地方,枯葉上印著個淺淺的鞋印,腳尖確實朝著反方向,鞋跟處還嵌著半片黃色的紙——是燒給亡人的冥幣。
走到老槐樹底下時,脖子突然泛起涼意,像是有根濕冷的手指劃過。這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樹,樹干中間空出個大洞,去年暴雨后里面堆滿了殘破的紙錢和褪色的紅布條,村里小孩都說樹洞里住著“梳頭鬼”,每到月黑夜就會伸出長發(fā)拽過路人的腳踝。
手電筒的光掃過樹洞,我猛地僵住了——洞壁上貼著張泛黃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穿著藍(lán)布衫,正是剛才借火的老太太。照片下方用紅漆寫著“李素蘭,1998年春分溺亡”,日期旁畫著個歪扭的火柴盒,和我手里的那個一模一樣。
更詭異的是,照片里的老太太手腕上纏著紅繩,繩頭的銅錢在月光下泛著微光,而她的腳邊,擺著雙沾滿新土的千層底布鞋,鞋尖同樣對著反方向。我突然想起張大爺臨終前的胡話:“素蘭在槐樹洞等我,她說火柴用完了,要我?guī)Ш行碌南氯ァ?/p>
后頸的涼意突然變成刺骨的冰,我聽見身后傳來“嗤啦”一聲,像是有人在撕火柴盒。轉(zhuǎn)身時,老太太不知何時站在五步外,手里攥著我掉落的火柴盒,鋁制盒蓋在她掌心發(fā)出變形的聲響。“姑娘心善,”她慢慢逼近,蠟燭不知何時點燃了,火苗映著她青白的臉,“把火借給我,就是把魂兒分了半條給我?!?/p>
我轉(zhuǎn)身就跑,石板路在腳下打滑。跑出十步后,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老槐樹的樹洞在月光下像只張開的嘴,老太太正把蠟燭塞進(jìn)樹洞里,火苗映出她袖口露出的手腕——那里有道深可見骨的傷疤,正是當(dāng)年她救落水兒童時被竹籬劃的,而那個孩子,就是我。
記憶突然翻涌。六歲那年的雨夜,我在村口水塘邊摔斷了火柴盒,是李奶奶把我撈上來,自己卻被暗流卷走。后來張大爺總在她忌日燒火柴盒,說她在底下怕黑??纱丝痰睦钅棠蹋置髟撌俏迨畾q的模樣,為何像極了十年前入土?xí)r的蒼老?
腳步聲在身后消失了。我在山神廟前歇腳,掏出手機(jī)想給家里打電話,屏幕卻映出身后的景象——李奶奶站在廟檐下,藍(lán)布衫滴著水,手里的蠟燭不知何時換成了紙燈籠,燈籠上寫著“引魂”二字,火苗在風(fēng)里凝成血紅色。
“小穗長大了?!彼穆曇舨辉偕硢?,帶著我熟悉的、當(dāng)年救我時的溫和,“那年你掉進(jìn)水里,攥著半盒火柴不松手,后來我托夢給你爹,讓他在你值夜班時備著火柴,怕你走夜路怕黑?!彼鹗?,手腕的紅繩滑落到肘彎,露出內(nèi)側(cè)的胎記——和我后頸的朱砂痣一模一樣。
廟前的石獅子在這時“當(dāng)啷”響了聲,我看見李奶奶的腳慢慢懸空,藍(lán)布衫下露出的小腿透明如紙,腳踝處纏著的,正是當(dāng)年救我時被水草割斷的紅繩。她身后的老槐樹突然傳來“咔嚓”聲,樹洞方向飄來點點火光,像是有人在里面擺了一圈火柴。
“該回去了?!崩钅棠痰穆曇粼絹碓竭h(yuǎn),紙燈籠的光卻越來越近,“記住,走夜路別回頭,火柴要留給真正需要的人?!碑?dāng)燈籠光籠罩住我時,我看見她手腕的紅繩突然斷開,銅錢“?!钡芈湓谑迓飞?,滾進(jìn)了老槐樹的樹洞里。
晨光漫進(jìn)村口時,我在老槐樹洞前停下。洞里的照片不知何時換成了新的,李奶奶穿著藍(lán)布衫,懷里抱著六歲的我,旁邊擺著個嶄新的火柴盒,盒蓋上印著:“給小穗的平安火”。樹洞深處,那截紅繩靜靜地躺著,繩頭還系著我當(dāng)年摔斷的半塊火柴盒鐵皮。
村口的王大爺蹲在石磨旁抽煙,看見我時煙桿猛地抖了下:“昨夜聽見后山有哭聲,像極了素蘭年輕時哄孩子的調(diào)子?!彼铝丝谔?,盯著我手里的火柴盒,“你李奶奶走了十年,可別再把火借給穿藍(lán)布衫的人——尤其是鞋尖朝后的。”
回家的路上,我摸著火柴盒上的刻痕,突然想起李奶奶最后說的話。原來有些“借火”,借的不是火柴的光,而是生人身上的陽氣;有些鬼故事,藏著的不是害人的怨,而是沒說出口的牽掛。就像老槐樹洞里的火光,看似陰森,實則是位奶奶,在十年后的秋夜里,用最后的力氣,為她救下的孩子,照亮回家的路。
那天傍晚整理舊物時,我在抽屜深處發(fā)現(xiàn)半塊生銹的火柴盒鐵皮,邊緣還留著當(dāng)年落水時的齒痕。鐵皮內(nèi)側(cè)刻著行小字,是李奶奶的字跡:“小穗別怕,奶奶在槐樹洞里給你留了一輩子的火柴?!弊舟E被水洇過,卻依然清晰,像極了昨夜她遞火柴時,掌心里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