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爬上屋檐時,蘇若棠已站在相府角門外。
顧硯舟的青驄馬停在巷口,他翻身下馬時帶起一陣風,腰間銀鏢囊撞在鞍韉上叮當作響:"蘇姑娘早。"
蘇若棠望著他發(fā)頂還沾著晨露的碎發(fā),前世雪夜中那車被劫的糧種突然在眼前晃了晃——那時他也是這樣,裹著染血的棉袍來報信,說糧種被搶時,眼尾還凝著冰碴子。
"顧少東家來得真早。"她攥緊袖中帕子,帕角繡的玉蘭花蹭著掌心,"我昨日讓阿福去廚房要了糖蒸酥酪,裝在青釉罐里,您路上墊墊肚子?"
顧硯舟耳尖微燙,接過陶罐時指尖觸到她冰涼的手背,喉結動了動:"我...我昨日讓鏢局的人查了市集茶攤的位置,最熱鬧的是西市柳蔭下那片,挨著賣胡餅的老周和賣胭脂的陳娘子,人流最旺。"
兩人并肩往市集走時,蘇若棠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是鏢局常用的防蛀香。
前世她總嫌這味道沖,此刻卻覺得安心,像隔著層毛氈裹住了心口的冰碴。
西市的喧囂隔著半條街先涌過來。
油餅的焦香混著胭脂水粉氣,還有賣貨郎敲著撥浪鼓喊"新到的絹花"。
蘇若棠的目光掃過街角,突然頓住——
那處柳樹下支著藍布棚子,棚子下擺了五張矮木桌,每張桌前都坐著人。
穿粗布短打的挑夫捧著粗瓷碗牛飲,穿綾羅的小娘子捏著細瓷杯小口抿,連兩個戴斗笠的行商也湊在桌邊,茶碗里浮著半片茉莉。
"這茶攤生意倒好。"顧硯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我前日路過還沒見著。"
蘇若棠沒說話,腳步已往茶攤挪。
棚子下掛著塊褪色木牌,"李大茶社"四個字被茶漬浸得發(fā)褐。
正擦桌子的老漢抬頭,臉上溝壑里堆著笑:"兩位客官喝茶?
新到的碧螺春,香得很!"
"李伯好。"蘇若棠彎腰幫他拾起滾到腳邊的茶盞,指腹觸到釉面的冰裂紋——和前世她在揚州見過的老坑瓷一個紋路,"您這茶,是從南邊進的?"
李大伯手一抖,茶盞險些摔了:"姑娘好眼力!
我這碧螺春是托蘇州來的商隊帶的,上回進的二十斤,前日就賣完了。"他壓低聲音,"不瞞您說,最近茶價漲得邪乎,上回二十文一兩的,這回來要二十五文——可您瞧這棚子底下,來的人倒比從前更多了。"
蘇若棠垂眸盯著茶盞里浮動的茶葉,前世記憶翻涌:三個月后西域商道斷,江南茶商被牽連,茶葉要漲到四十文一兩。
而此刻,正是囤貨的好時候。
"李伯,您可知這茶價為何漲?"她抬眼時眼尾朱砂痣微顫,"可是因為南邊發(fā)了春旱?"
李大伯瞪圓了眼:"姑娘怎會知道?
我那商隊朋友來信說,蘇州府三月沒下雨,茶芽都蔫了——您...您該不會是茶行的?"
"我就是個愛喝茶的。"蘇若棠笑著遞回茶盞,"李伯若有新茶到,不妨捎個信給我?
我想囤些慢慢喝。"
顧硯舟站在她身后,看她指尖輕輕叩了叩桌沿——這是前世他押鏢時,商隊談價錢的暗號。
他突然明白,昨日她說"米價要漲三成"時,眼里那簇火是從何而來。
日頭升到頭頂時,兩人往回走。
顧硯舟摸著懷里還剩半罐的酥酪,突然說:"我讓鏢局的暗線去查江南茶商的貨船了,三日后能有消息。"
蘇若棠腳步一頓。
前世她總嫌他莽撞,此刻才懂,他的赤誠從來不是沒腦子——他只是把所有的謹慎,都給了值得的人。
"顧少東家。"她轉身看他,晨光里睫毛投下影子,"等茶攤開了,我要在棚子上掛個燙金匾,寫'若舟茶社'。"
顧硯舟的耳尖瞬間紅到脖頸根,連青驄馬都打了個響鼻,像是在笑他。
回到相府時,小桃正蹲在院角給月季澆水。
見蘇若棠回來,她手一抖,銅壺里的水濺濕了繡鞋:"姑娘...夫人讓您去前院,說要看看您抄的經(jīng)。"
蘇若棠應了聲,經(jīng)過小桃身邊時,袖中帕子掃過她腕上的銀鐲子——那鐲子內(nèi)側刻著"沈記銀樓",是沈氏房里的標記。
她垂眸掩住笑意,前世她總把這些監(jiān)視當枷鎖,如今倒成了她放消息的渠道。
是夜,蘇若棠在妝匣最底層摸出個錦袋。
袋里裝著她這月的例銀,還有前日替相府三小姐解詩謎得的賞錢——共是三十五兩七錢。
她鋪開紙,用炭筆列清單:二十兩買茶,五兩租棚子,三兩打茶盞,剩下的...給阿福打?qū)︺y鐲子,這丫頭跟了她五年,總該有件像樣的首飾。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咚——咚——"兩下。
蘇若棠突然想起白日李大伯的話,提筆在"二十兩"后面加了個圈,又在旁邊寫"找老陶匠的舊人"——玉錦閣從前在江南有茶田,那些舊人,該尋回來了。
三日后,顧硯舟的暗線傳回消息:蘇州茶商的貨船確實因春旱減產(chǎn),下月能到長安的茶葉只有往年三成。
蘇若棠立刻讓阿福去西市找牙婆,租下柳蔭下的茶攤位置;又托賣胭脂的陳娘子捎信給幾個前世相熟的小娘子,說"新茶社開業(yè),頭三日買一送一"。
茶攤開業(yè)那日,天剛擦亮,棚子前已排起長隊。
顧硯舟帶著鏢局的兩個伙計來幫忙,一個支棚子,一個搬茶桌。
蘇若棠系著月白圍裙,往茶盞里撒茉莉時,香氣混著晨霧漫開,連隔壁賣胡餅的老周都探出頭:"蘇姑娘這茶,比我家餅還香!"
正當她笑著給第一個客人遞茶時,人群突然騷動起來。
三個穿短打、挽著褲腳的混混擠進來,為首的張三踹翻了張茶桌:"哪來的野攤子?
交了保護費沒?"
茶盞碎在地上,茉莉沾著茶漬。
蘇若棠放下茶壺,走到張三面前。
前世她被人堵在巷口時,也是這樣的破鞋、這樣的酒氣——那時她嚇得發(fā)抖,如今卻能看清張三腰間的草繩,繩頭打著死結——是窮得連布帶都買不起。
"張大哥。"她彎腰拾起塊碎瓷,指尖抵著鋒利的茬口,"您昨日在城南賭坊輸了五兩銀子,對不對?"
張三瞳孔驟縮。
"您娘咳得睡不著,您今早去藥鋪抓了枇杷膏,還差三錢銀子。"蘇若棠松開手,碎瓷在掌心劃出血珠,"我這茶攤,今日賺的第一筆銀子,給您娘抓藥。"
人群靜得能聽見茶釜燒水的咕嘟聲。
張三望著她掌心的血,突然彎腰撿起茶桌:"奶奶的,老子最見不得姑娘家流血!"他回頭沖兩個小弟吼,"還不快把茶盞撿了?
老子幫蘇姑娘看攤子!"
日頭偏西時,茶攤的茶賣光了。
阿福數(shù)著銅子兒,手都在抖:"姑娘,今日賺了三兩七錢!"
蘇若棠望著棚子上"若舟茶社"的燙金匾,陽光透過匾沿的流蘇照在臉上。
她摸出帕子擦手,帕角的玉蘭花蹭著掌心的傷口——前世的血,終于要結成新的繭了。
相府里,蘇若琳捏著丫鬟遞來的帖子,上面是茶社的請?zhí)?/p>
她盯著"若舟"二字,指甲掐進掌心:"蘇若棠不過是個替身,也配開茶社?"她轉身對丫鬟冷笑,"去查查,這茶社的銀子是哪來的——我倒要看看,她能蹦跶幾天。"
晚風掀起茶棚的藍布,送來遠處鐘樓的晚鐘。
蘇若棠望著棚外漸漸散去的人群,指尖輕輕撫過"若舟"二字。
她知道,真正的風浪,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