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修復室特有的氣味——陳年紙張的微甜混合著防蟲藥草的清苦,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霉味——彌漫在空氣中。陳默埋首于一張殘破的明代信札,鑷子尖小心翼翼地將一片薄如蟬翼的桑皮紙襯在斷裂的墨痕下。窗外秋雨淅瀝,敲打著圖書館高大的拱形玻璃窗,更襯得室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他綿長的呼吸和紙頁偶爾的窸窣聲。
角落里,堆著幾個剛從城南那座廢棄的“攬月藏書樓”運來的舊木箱。塵埃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微弱光柱里飛舞。陳默揉了揉有些發(fā)澀的眼睛,決定暫時放下信札,去整理這些新來的“麻煩”。
木箱陳舊,散發(fā)出濃重的潮氣和木頭腐朽的氣息。大部分是些品相尚可但價值平平的線裝書。陳默將它們分門別類,登記造冊。搬開最后一摞書,箱底露出一塊褪色發(fā)硬的深紫色絨布,包裹著一個沉重、扁平的長方形物件。
他掀開絨布一角,動作頓住了。
下面是一面鏡子。
它絕非常物。鏡框是某種沉甸甸、毫無光澤的黑色礦石,觸手冰涼,寒意幾乎能沁入骨髓。邊框上,浮雕著無數(shù)扭曲、痛苦的人形,密密麻麻地糾纏在一起,構(gòu)成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圖案。鏡面本身更顯詭異,并非光潔如水的玻璃,而像一塊凝固的、深不見底的幽潭水面,呈現(xiàn)出一種吸光的、微帶漣漪的質(zhì)感,仿佛有生命在底下緩慢涌動。陳默只是看了一眼,就覺得自己的目光似乎被黏住、拉拽,要沉入那片濃稠的黑暗里。鏡框邊緣,蝕刻著一些細小扭曲、無法辨識的符號,如同某種夢魘中的囈語。
一股強烈的不適感攫住了他。他幾乎是立刻用絨布重新蓋住了它,指尖殘留的冰冷感卻揮之不去。他猶豫片刻,沒有立刻登記,而是將這面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鏡子,連同那塊絨布,推到了工作室最角落一個閑置的書架底層。
工作繼續(xù)。然而,第二天開始,陳默就隱約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是在傍晚。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修復臺光滑的橡木桌面上。他正用小刀輕輕刮除書頁邊緣的污漬,眼角余光瞥見桌上的影子也做出了刮除的動作——但那動作似乎比他慢了半拍,而且影子的邊緣,在夕照下顯得異常濃重、粘稠,像一灘化不開的墨。他停下動作,影子也停住,卻帶著一種不自然的僵直,仿佛有慣性般又微微晃動了一下才徹底靜止。
“太累了。”他捏了捏眉心,把這歸咎于連日工作的疲憊。
幾天后,一個深夜。陳默獨自留在工作室趕一份重要的修復報告。臺燈是唯一的光源,在偌大的空間里圈出一小片孤島。寂靜中,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一陣難以言喻的疲憊襲來,他放下筆,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恰好掃過角落書架底層——那面被絨布蓋著的鏡子。
一股莫名的力量牽引著他。他站起身,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蹲下身,手指有些顫抖地掀開了絨布的一角。
幽暗的鏡面映出他模糊的輪廓。臺燈的光線太弱,鏡子又似乎吸收了大部分光線,只能勾勒出一個大概的影子。但就在他凝視的剎那,鏡中那個模糊的“自己”,嘴角似乎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空洞的微笑!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陳默猛地抽回手,心臟狂跳,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迅速將絨布蓋嚴,甚至搬過幾本厚重的工具書壓在上面,仿佛要封印什么洪水猛獸。他跌坐回椅子上,后背全是冷汗,再也不敢向那個角落看一眼。那一晚,他草草結(jié)束工作,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圖書館。夜風裹挾著冰涼的雨絲吹在臉上,才讓他狂跳的心稍微平復。
異樣并未停止,反而變本加厲。陳默感到一種持續(xù)的、莫名的虛弱感,仿佛精力正被無形的管道悄悄抽走。一些細小的記憶片段開始丟失:剛剛放在手邊的鎮(zhèn)紙轉(zhuǎn)眼不見,明明記得鎖好的抽屜第二天發(fā)現(xiàn)虛掩著。最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影子。
在圖書館狹長、燈光不甚明亮的走廊里,他的影子被拉得變形扭曲。有時他明明只是緩步走著,影子卻會突兀地向前“竄”一下,像是要掙脫他的腳踝。一次在茶水間倒水,他清晰地從水槽上方光潔的不銹鋼面板反光里看到,自己抬起右手去拿杯子,而投在墻上的影子,左手卻詭異地指向了門口的方向!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在心底悄然滋生、纏繞。
那個改變一切的雨夜終于來臨。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敲打著窗戶如同密集的鼓點。陳默為了修復一本亟待外借的善本,獨自留在工作室加班。長時間的專注讓他精神恍惚,疲憊到了極點。他抬起頭,想活動一下僵硬的脖頸,視線無意識地掃過對面一排高大的橡木書架——書架頂部鑲嵌著光潔的玻璃門,平時用于展示一些珍品。
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夜空,瞬間將昏暗的工作室映得慘白一片!
就在那熾白的光亮中,陳默驚恐萬分地看到,對面玻璃門的反光里,清晰地映照出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和他一模一樣的深灰色毛衣,牛仔褲,身形輪廓與他分毫不差——正是他自己!
玻璃反光中的“陳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正直勾勾地、毫無感情地凝視著玻璃映照出的、坐在修復臺前的陳默!
“啊——!”陳默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心臟幾乎要沖破胸膛!他帶著巨大的恐懼和本能,用盡全力向后轉(zhuǎn)身看去——
身后,空蕩蕩的。只有冰冷的墻壁和投射其上的、因為燈光晃動而搖曳不定、屬于他自己的影子。
他再猛地回頭看向玻璃門——閃電的強光早已消失,玻璃門反光里,只有他自己因驚駭而扭曲蒼白的臉,以及他身后那片空無一物的區(qū)域。剛才那個清晰的虛影,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是一個極度疲憊和恐懼催生出的幻影。
但陳默知道,那不是幻覺。那冰冷的、被窺視的感覺,那毫無生氣的眼神,是如此真實。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渾身冰冷,手指無法控制地顫抖。他再也無法待在這個空間里一秒,抓起外套,甚至來不及關(guān)燈,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工作室,沖進了圖書館外冰冷狂暴的雨幕中。
回到家,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卻無法驅(qū)散心底更深的冰冷。他蜷縮在沙發(fā)里,打開所有的燈,巨大的孤獨感和恐懼感幾乎將他淹沒。那個站在他身后的“自己”……那是什么?鬼魂?還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
混亂的思緒中,一個名字跳了出來——沈硯秋。市立大學歷史系的副教授,專攻古代器物與禁忌民俗。他們曾因一本涉及地方祭祀儀軌的殘破縣志有過郵件往來,對方思路清晰,治學嚴謹,對超自然現(xiàn)象持謹慎但開放的態(tài)度。
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陳默顫抖著手打開電腦,將手機里唯一一張在最初發(fā)現(xiàn)時拍下的、不太清晰的黑鏡照片發(fā)了過去。在郵件里,他語無倫次地描述了鏡子的詭異材質(zhì)和紋飾,以及自己遭遇的種種異狀:影子的異常活動、深夜鏡中的詭笑、精力流失、記憶空白,以及那個在閃電中出現(xiàn)在玻璃反光里的、另一個“自己”。他強調(diào)了那種被抽離、被替代的恐怖預感。
郵件發(fā)出后,時間變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窗外的雨聲敲打著神經(jīng),房間里的每一處陰影似乎都潛藏著那個空洞的眼神。陳默抱著膝蓋,眼睛死死盯著發(fā)出幽幽光芒的電腦屏幕,不敢合眼。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電腦終于發(fā)出一聲清脆的新郵件提示音。
他幾乎是撲過去點開。
發(fā)件人:沈硯秋。
郵件內(nèi)容異常簡短,卻像重錘敲在陳默心上:
“東西極其危險。原地封存,切勿再接觸,更勿凝視!等我,明天一早到?!?/p>
后面附了一個簡潔明了的地址——正是市立圖書館古籍修復部。
看到這封郵件,陳默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巨大的疲憊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喘著氣,冷汗這才后知后覺地浸透了內(nèi)衣。沈硯秋的回應像一道微弱但確定的光,穿透了他被恐懼完全籠罩的黑暗。
一夜無眠。天剛蒙蒙亮,陳默就頂著濃重的黑眼圈趕到了圖書館。他特意避開了那個角落的書架,仿佛那里盤踞著一條無形的毒蛇。他焦躁地在修復室里踱步,不時望向緊閉的大門。
上午九點剛過,門外傳來清晰而平穩(wěn)的腳步聲。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米白色風衣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沈硯秋看起來三十歲上下,面容清秀,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沉靜而銳利,帶著學者特有的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她背著一個看起來很專業(yè)的黑色工具包,手里還提著一個印有大學徽標的硬殼手提箱。
“陳默先生?”她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晰,帶著一種能讓人稍稍安定的力量。
“沈教授!您來了!”陳默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沙啞和急切。
沈硯秋微微頷首,目光快速掃過略顯凌亂的修復室,最后精準地落在了那個堆著工具書的角落書架底層。“東西還在那里?”她問,語氣是陳述而非疑問。
“在!用布蓋著,我沒再動它!”陳默連忙點頭。
沈硯秋沒有立刻上前,而是先打開了她的硬殼手提箱。里面并非陳默想象中的羅盤符紙,而是一些精密的電子儀器:一個帶天線的方形探測儀,一個類似熱成像的小型探頭,還有幾件他叫不出名字的設備。她動作利落地連接好,手持探測儀,小心翼翼地、隔著一段距離,開始繞著那個角落書架緩慢移動。
探測儀上的指示燈閃爍著不穩(wěn)定的紅光,屏幕上的波形劇烈地跳動著,發(fā)出輕微的、持續(xù)的蜂鳴聲。沈硯秋的眉頭越皺越緊,神情也愈發(fā)嚴肅。她又拿出那個小型探頭,對著書架方向掃描,探頭連接的平板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片極其微弱、但輪廓清晰的、不規(guī)則的暗紫色光暈,中心位置正好對應著那面被遮蓋的鏡子。
“能量場異?;钴S,且?guī)в袕娏业呢撔蕴卣鳌!鄙虺幥锏吐曌哉Z,語氣凝重,“比預想的還要糟?!?/p>
她收起儀器,這才謹慎地走到書架前。陳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見沈硯秋并沒有直接掀開絨布,而是戴上特制的黑色手套,又從包里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銅制羅盤,羅盤上刻滿了細密的符文。她將羅盤輕輕放在覆蓋鏡子的絨布上方約十公分處。
羅盤中心的指針立刻瘋狂地左右搖擺起來,幅度之大,幾乎要脫離軸心!同時,陳默似乎聽到書架底層傳來一聲極其微弱、仿佛錯覺般的、飽含怨毒的嘶嘶聲。
沈硯秋迅速收回羅盤,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她示意陳默退后幾步,這才深吸一口氣,用戴著手套的手,極其緩慢而謹慎地掀開了那塊深紫色的絨布。
黑色礦石的鏡框在室內(nèi)光線下更顯幽暗,鏡面如同深淵入口。沈硯秋沒有看鏡面,她的目光銳利如刀,仔細審視著鏡框上那些扭曲的人形浮雕和邊緣詭異的銘文符號。
“果然……”她喃喃道,聲音里帶著一絲確定,也有一絲沉重。她退開幾步,遠離那面散發(fā)著陰冷氣息的鏡子,然后從工具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長方形物件。解開油布,里面是一本極其古舊、封面幾乎完全破損的線裝書冊,紙張黃脆得仿佛一碰即碎,散發(fā)著濃烈的樟腦和歲月混合的氣味。
封面上殘留著幾個模糊的墨字:《異物志·魘篇》。
沈硯秋戴上另一副更薄、更貼合手指的白手套,極其輕柔地翻開書頁。室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她翻動脆弱紙張時發(fā)出的細微沙沙聲。陳默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她,等待命運的宣判。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沈硯秋的指尖劃過一行行模糊的豎排文字和幾幅同樣模糊、風格詭譎的插圖。她的目光越來越專注,眉頭緊鎖,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似乎在解讀艱澀的古文。終于,她的手指停在了其中一頁上。那頁的插圖雖然線條簡略模糊,但陳默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扭曲邊框、那深潭般的鏡面特征,分明就是眼前這面黑鏡的簡筆勾勒!
沈硯秋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穿透空氣,直直落在陳默臉上,那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憐憫?
“陳先生,”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靜的修復室里如同冰珠落地,“你遇到的,是傳說中的‘魘影鏡’?!?/p>
陳默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艱難地發(fā)出聲音:“魘…影鏡?”
“根據(jù)《異物志·魘篇》殘卷記載,”沈硯秋指著書頁上的文字和圖,語速平穩(wěn)卻字字千鈞,“此鏡非金非玉,其質(zhì)幽玄,似來自幽冥之隙。鏡非映實,乃囚‘影’之牢?!?/p>
“囚影?”陳默感到一股寒氣從脊椎升起。
“不錯。這里的‘影’,并非單純的光影,而是指生靈的‘存在之影’,是構(gòu)成你個體獨特性的一部分,是你靈魂投射在現(xiàn)實維度的印記?!鄙虺幥锏闹讣鈩澾^書頁上幾行細密的注解,“長時間凝視鏡面,尤其是心緒不寧或身處幽暗之時,便會在鏡中留下‘烙印’,與鏡中邪力產(chǎn)生鏈接。此時,你的影子,便不再是單純的物理現(xiàn)象?!?/p>
她看向陳默:“你看到的影子異常活躍、濃重、粘滯,甚至出現(xiàn)與主體動作不符的細微扭曲或延遲,這便是‘影’被竊取的初始征兆。鏡子正在通過這種鏈接,偷取你的‘存在之影’?!?/p>
“偷我的影子……”陳默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腳下那團在燈光下微微搖曳的影子,一股惡寒瞬間傳遍全身。他終于明白了那些怪異的延遲和扭曲意味著什么——那是他的“存在”正在被剝離!
“竊影,只是第一步?!鄙虺幥锏穆曇舾映林?,指向書頁上一幅描繪著一個人形煙霧從鏡中滲出的模糊圖畫,“當竊取達到一定程度,竊取的‘影’便會在鏡中邪力的作用下,凝聚成一個‘虛像’。它最初如煙霧般朦朧脆弱,只能依附于反光之物短暫顯現(xiàn)——就像你在閃電中,在書架玻璃門上看到的那個‘自己’?!?/p>
閃電之夜那驚悚的一幕瞬間在陳默腦海中重現(xiàn),讓他渾身一顫。
“這個虛像,并非幻影?!鄙虺幥镏币曋惸难劬?,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最殘酷的真相,“它是你‘存在之影’的具象化,是你個體存在性的反面投影,一個由鏡中邪力驅(qū)動、渴望獲得‘真實’的偽物!它需要不斷吸收你的‘存在感’來維持自身并凝實——這就是你感到精力持續(xù)流失、記憶出現(xiàn)空白的原因。它在以你為食!”
陳默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幾乎無法站立。他扶住旁邊的修復臺,冰冷的臺面觸感也無法驅(qū)散內(nèi)心的寒意。原來那些疲憊、那些遺忘,并非工作勞累,而是他正在被另一個“自己”吞噬!
“當虛像吸收足夠的力量,凝實到與真人無異……”沈硯秋的聲音頓住了,她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斟酌詞句,但最終還是選擇直言,“而作為本體的你,又恰好處于最虛弱的狀態(tài)——比如深度沉睡、身負重傷,或者……”她看向陳默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或者像你現(xiàn)在這樣,精神被恐懼和虛弱反復折磨、瀕臨崩潰之時……”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宣告終結(jié)的意味:
“虛像,便會發(fā)動‘取代’。”
“取代?”陳默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取代你?!鄙虺幥锿鲁鲞@三個字,清晰而冰冷,“它會占據(jù)你的位置,接管你的生活,成為‘陳默’。而你……”她指了指那本古籍上最后一幅圖——一個模糊的人形被吸入鏡中,凝固成一個靜止的、絕望的影像,“你的存在痕跡會被鏡子徹底吸收,成為鏡中萬千凝固影像中的一個,永遠在虛妄的深淵里哀嚎。那個虛像,將獲得完全的自由。雖然本質(zhì)上,它不過是鏡子制造出的另一個傀儡。”
“不……不可能……”巨大的絕望和荒謬感沖擊著陳默,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取代!被一個由自己影子造出來的怪物取代!成為鏡中一個永恒的囚徒!這比死亡更令人恐懼!
“必須毀掉它!”陳默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帶著困獸般的絕望和瘋狂,“現(xiàn)在就毀了它!砸碎它!”
“冷靜,陳默!”沈硯秋厲聲喝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如果砸碎有用,它就不會成為流傳的禁忌!古籍記載,此鏡邪力核心在于鏡框上那些扭曲符文構(gòu)成的能量結(jié)構(gòu)。蠻力破壞只會提前引爆其中積蓄的龐大負面能量,后果不堪設想!不僅我們,這整個區(qū)域都可能遭殃!而且,你的‘影’與它鏈接已深,貿(mào)然毀鏡,你的精神甚至靈魂也可能遭受重創(chuàng)!”
陳默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瞬間僵住,眼中的瘋狂褪去,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恐懼:“那…那怎么辦?難道就等死嗎?”
沈硯秋再次低頭,快速翻閱著那本脆弱的古籍,手指在幾處模糊的段落和圖示上反復停留、比劃,眉頭緊鎖,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艱難地推演著什么。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對陳默來說都是煎熬。
終于,沈硯秋猛地合上古籍,眼中閃過一絲決斷的光芒,如同在絕境中找到了一線微弱的生路。
“還有一個方法!一個非常古老、風險極高的方法!”她的語速快了起來,“記載中提到,魘影鏡的邪力屬‘至陰至穢’,其核心符文節(jié)點構(gòu)成一個封閉的能量循環(huán)。若要破壞其根本,需內(nèi)外夾擊,以‘純陽破穢’之力,在‘陽極’之時,強行注入其能量循環(huán)節(jié)點,使其結(jié)構(gòu)過載崩潰!”
“純陽破穢?陽極之時?”陳默聽得一頭霧水,但沈硯秋眼中的光芒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
“所謂‘純陽破穢’,是指蘊含強大生命陽氣之物,能對邪穢陰性能量產(chǎn)生天然的克制和破壞。而‘陽極之時’,指的是正午時分,天地間陽氣最為熾烈充盈的時刻!”沈硯秋解釋道,“具體方法……需要以蘊含強大生命力的‘純陽之血’為引!”
“血?”陳默心頭一緊。
“是血,但并非普通的血?!鄙虺幥锎蜷_工具包,取出一個很小的玻璃瓶,里面裝著暗紅色的細膩粉末,“這是上等的辰砂粉,至陽礦物,本身就有極強的驅(qū)邪鎮(zhèn)煞之效。需以純陽之血——最好是精神高度凝聚、意志堅定者的指尖精血——混合辰砂粉,調(diào)成血泥。在正午陽光最為猛烈、天地陽氣壓制邪氣最甚之時,將這血泥,精準地涂抹在鏡框能量結(jié)構(gòu)最關(guān)鍵的幾個核心符文節(jié)點上!這些節(jié)點,應該就是鏡框上那些人形浮雕中,姿態(tài)最為扭曲痛苦、線條交匯最密集的位置!”她指向鏡框上幾個特定的浮雕。
“這血泥蘊含的純陽生機與辰砂的破穢之力,在正午陽極之氣的催化下,如同滾油滴入冰水,足以瞬間擾亂甚至摧毀邪力構(gòu)建的精密能量循環(huán)!這是從內(nèi)部瓦解它的唯一機會!”沈硯秋的語氣斬釘截鐵。
“那……那虛像呢?它會阻止我們吧?”陳默想到了那個站在他身后的“自己”,心有余悸。
“必然會!”沈硯秋神色凝重,“虛像與鏡子本體同源,感應到致命威脅,定會瘋狂反撲。它可能會制造幻象干擾,可能直接攻擊你,試圖加速你的虛弱或直接取代!古籍提到,虛像在強光下形態(tài)會不穩(wěn)定,力量也會被壓制,所以我們才必須選在正午!而且……”
她看向陳默,眼神變得極其認真:“陳默,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在你!當儀式進行,邪力核心被沖擊,虛像必然受到直接影響,甚至可能被強行拉扯顯形。那一刻,它的精神侵蝕會達到頂峰!它會用盡一切手段,讓你恐懼、讓你懷疑自我、讓你精神崩潰放棄抵抗!你必須守住本心!無論它如何模仿你、如何恐嚇你,你必須無比清晰地認知到——你是唯一的陳默!你的存在獨一無二!任何動搖,都可能導致儀式失敗,甚至被它趁虛而入!”
沈硯秋的話像重錘敲在陳默心上。守住本心?在那種非人的恐怖面前?他感到一陣眩暈,但看到沈硯秋沉靜而堅定的眼神,想到那鏡中永恒凝固的絕望影像……一股強烈的求生意志猛地從他心底燃燒起來!他用力點頭,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狠勁:“我明白!我會守??!”
“好!”沈硯秋眼中閃過一絲贊許,“我們需要一個足夠空曠、正午陽光能最大限度照射進來的地方。這個地方最好還與你關(guān)聯(lián)緊密,能增強你自身存在感的‘錨定’作用……古籍閱覽大廳!那里層高最高,玻璃穹頂和落地窗最多,正午陽光最為充沛!而且,那是你工作的核心區(qū)域!”
“閉館日!明天就是圖書館的例行閉館日!”陳默立刻反應過來,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大廳里不會有人!”
“天意如此?!鄙虺幥稂c點頭,“就是明天正午!現(xiàn)在,我們準備材料,你……盡量休息,積蓄精神。明天,將是生死之戰(zhàn)!”
這一夜,對陳默而言,是地獄般的煎熬。只要一閉眼,鏡中那空洞的微笑、玻璃反光里站在身后的“自己”、古籍上那個被吸入鏡中的絕望影像就輪番在腦海中閃現(xiàn)。每一次淺眠都會被噩夢驚醒,冷汗浸透睡衣。他強迫自己回憶生命中那些溫暖的、真實的片段:修復好一本珍貴古籍時的滿足感,午后陽光透過高窗灑在書頁上的寧靜,甚至樓下早餐鋪剛出鍋的包子香氣……這些細微的、屬于“陳默”的獨特感受,成為他抵抗虛無恐懼的微弱錨點。
窗外的黑暗終于開始褪色,天邊泛起魚肚白。陳默幾乎沒有合眼,臉色憔悴得嚇人,但眼底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火焰——求生的火焰。
上午十一點。市立圖書館巨大的銅門緊閉,內(nèi)部一片空曠死寂。正午的陽光如同熔化的黃金,毫無阻礙地透過高大的拱形玻璃窗和穹頂玻璃,肆意傾瀉在宏偉的古籍閱覽大廳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空氣里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如同金色的精靈飛舞。
大廳中央,一張寬大的閱覽桌被清理出來。那面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魘影鏡”,鏡面朝上,靜靜地躺在桌子中央。在熾烈的陽光下,它的鏡面非但沒有反射出耀眼的光斑,反而像一塊深邃的黑洞,貪婪地吞噬著周圍的光線,鏡框上的扭曲人形浮雕也顯得更加陰森詭譎。
沈硯秋和陳默站在桌旁。沈硯秋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深色衣褲,神情肅穆。她打開工具包,將那個裝著辰砂粉的小玻璃瓶和一把小巧、鋒利的銀質(zhì)小刀放在桌上。陳默則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大廳空曠得令人心慌,每一根支撐穹頂?shù)目屏炙怪竺妫恳慌鸥叽髸艿年幱袄?,仿佛都潛藏著那個“自己”空洞的眼神。
“時間快到了。”沈硯秋看了一眼腕表,十一點四十五分。她拿起銀質(zhì)小刀,刀身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刺目的寒光。她看向陳默,眼神凝重:“記住,守住本心!你是陳默!獨一無二!無論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絕不動搖!你的意志,是儀式成功的關(guān)鍵!”
陳默用力點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專注。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開始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我是陳默……市立圖書館古籍修復師……我修復過三百七十二本善本……我喜歡古籍散發(fā)的墨香……我討厭雨天潮濕的味道……我是陳默……” 他用這些具體而微的、屬于他自己的生活細節(jié),構(gòu)筑著抵御精神侵蝕的堤壩。
沈硯秋不再猶豫。她拿起小刀,對著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尖,快而準地劃了下去!殷紅的血珠瞬間涌出,帶著生命特有的溫熱氣息。她將血滴精準地落入盛放著辰砂粉末的小碟中,然后用一根玉質(zhì)的細棒,快速地、均勻地將血液與暗紅色的辰砂粉末調(diào)和在一起。隨著攪拌,一種奇異的、帶著鐵銹味和礦物清香的溫熱氣息彌漫開來,那暗紅色的混合物仿佛擁有了某種微弱的光澤。
就在這時——
“陳默……”一個聲音突然在空曠死寂的大廳中響起!
那聲音空洞、沙啞,像是隔著厚厚的玻璃傳來,帶著非人的冰冷質(zhì)感,卻無比清晰地模仿著陳默自己的聲線!
陳默猛地睜開眼,心臟驟然收緊!聲音似乎來自四面八方,無法定位。
“放棄吧……你太累了……”那個空洞的聲音繼續(xù)響起,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疲憊感,“把你的存在……交給我……我會成為更好的‘陳默’……”
聲音鉆進耳朵,帶著一股冰冷的魔力,試圖瓦解陳默剛剛構(gòu)筑起來的意志堤壩。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仿佛幾天幾夜沒有休息的疲憊瞬間壓垮了他。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劇痛和腥甜讓他精神一振!
“我是陳默!滾開!”他低吼出聲,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沈硯秋對他的反應投來贊許的一瞥,手中動作更快。她用小刀尖端挑起一團粘稠的、散發(fā)著微光的暗紅色血泥。
“開始了!守??!”她低喝一聲,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魘影鏡黑色鏡框上一個人形浮雕——那個扭曲程度最高、數(shù)條痛苦線條匯聚的節(jié)點!她的手指穩(wěn)定如磐石,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精準地將那團蘊含著純陽生命氣息和破穢辰砂之力的血泥,重重地涂抹在那個核心符文節(jié)點上!
嗡——?。?!
就在血泥接觸符文的剎那,整個魘影鏡仿佛被投入燒紅烙鐵的冰塊,劇烈無比地抖動起來!一股低沉、壓抑、充滿無盡怨毒與痛苦的嗡鳴聲從鏡體內(nèi)部爆發(fā)出來,瞬間充斥了整個空曠的閱覽大廳!鏡面上那深潭般的黑暗劇烈地翻涌起波紋,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瘋狂掙扎!
嗡鳴聲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陳默的神經(jīng)上!他悶哼一聲,感到頭痛欲裂,眼前陣陣發(fā)黑。更可怕的是,一股冰冷、粘稠、充滿惡意的精神力量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毒針,瘋狂地試圖刺入他的腦海,想要撕裂他的意識!
“不要……抵抗了……”那個空洞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充滿了暴怒和痛苦,“你……阻止不了……回歸!”
同時,在陳默前方幾米處,光線似乎被無形地扭曲了一下。一團人形的煙霧毫無征兆地憑空浮現(xiàn)出來!煙霧的邊緣劇烈地翻滾、扭曲,像是沸騰的墨汁。在正午熾烈陽光的照射下,這煙霧狀的虛像顯得極不穩(wěn)定,輪廓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遠不如在暗處那般凝實。然而,那張屬于“陳默”的臉孔,卻在煙霧中清晰地凸顯出來!
空洞、死寂、毫無生氣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真正的陳默!那眼神里燃燒著最純粹的憎恨、痛苦,還有一種對“存在”近乎瘋狂的渴望!它張開煙霧構(gòu)成的嘴,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卻直接在陳默靈魂深處炸開的尖利嘶嚎!
強烈的精神沖擊如同海嘯般襲來!陳默身體一晃,差點栽倒在地。無數(shù)混亂的、充滿負面情緒的碎片強行塞入他的腦海:被塵封的車禍恐懼、修復失敗的挫敗感、獨處的孤獨、對未來的迷茫……這些被他小心掩藏的情緒被瞬間放大、扭曲,化作無數(shù)利爪撕扯著他的理智!鏡中永恒囚禁的絕望畫面再次浮現(xiàn)!
“啊——!”陳默抱住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構(gòu)筑意志堤壩的那些生活細節(jié)畫面開始變得模糊、遙遠。
“陳默!看著我?。 鄙虺幥锏膮柡热缤@雷炸響!她手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小刀再次挑起一團血泥,快如閃電般涂抹在鏡框上第二個關(guān)鍵的核心符文節(jié)點上!
嗡鳴聲陡然拔高,變得更加尖銳刺耳!鏡子震動得如同要跳起來!鏡面黑暗的翻涌達到了沸點!
“噗!”煙霧狀的虛像身體猛地一顫,胸腹部位對應著沈硯秋涂抹的位置,瞬間變得透明、潰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挖去了一大塊!它發(fā)出更加凄厲的無聲嘶嚎,那張煙霧構(gòu)成的臉因極致的痛苦和怨毒而徹底扭曲變形!
這劇痛徹底點燃了虛像的兇性!它放棄了精神侵蝕,猩紅的目光(如果那空洞的眼眶里能稱之為目光的話)瞬間鎖定了正在準備涂抹第三個符文的沈硯秋!它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來自這個女人!
煙霧劇烈翻涌、壓縮!虛像猛地化作一道粘稠、迅疾的黑色流影,無視了沈硯秋事先撒在桌子周圍、用朱砂和特殊香灰混合而成的、能暫時困住邪物的粉末圈!那粉末圈在虛像的沖擊下爆發(fā)出刺目的紅光,但僅僅支撐不到半秒,便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啪”地一聲徹底潰散,紅光湮滅!
黑色流影帶著刺骨的陰風和滔天的怨毒,直撲沈硯秋的后心!速度快得只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一道殘影!
“小心??!”陳默目眥欲裂,嘶聲大喊!他想撲過去,但虛像爆發(fā)的精神沖擊余波讓他身體僵硬,動作慢了半拍!
沈硯秋似乎背后長眼,在粉末圈破碎的瞬間,她猛地一個側(cè)身旋步,動作干凈利落,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致命的一撲!黑色流影擦著她的衣角掠過,帶起的陰風讓她鬢角發(fā)絲狂舞!
然而,虛像的目標根本不是沈硯秋!它這一撲竟是聲東擊西!
就在擦過沈硯秋的瞬間,那粘稠的黑色流影在半空中陡然轉(zhuǎn)向,如同一條蓄勢已久的毒蛇,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以更快的速度,朝著近在咫尺的陳默猛撲而來!
距離太近了!陳默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流影前端那張急速放大的、屬于他自己的臉——那張臉上此刻充滿了最原始的、對“存在”的貪婪渴望和最徹底的、毀滅一切的怨毒!空洞的眼眶深處,是純粹的、非人的瘋狂!
它要趁沈硯秋無暇他顧、陳默心神劇震的瞬間,強行完成最后的取代!或者,拉著他一起墮入那鏡中的永恒深淵!
“你的……生命……給我?。?!”一個意念,帶著無盡的怨恨和饑渴,直接撞入陳默的腦海!
避無可避!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陳默看著那張撲面而來、與自己分毫不差的臉。極致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卻在下一秒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求生的本能和憤怒——徹底點燃、蒸發(fā)!就在這千鈞一發(fā)、意識仿佛要被那張臉吞噬的剎那,陳默那輕微的臉盲癥賦予他的、對細微差異超乎常人的敏感觀察力,如同精密儀器般自動啟動、放大!
他看到了!
那張臉的輪廓、五官、膚色……與他完美復刻。
但那空洞眼眶里閃爍的瘋狂,那非人的怨毒……與他靈魂的本質(zhì)截然不同!
最關(guān)鍵的是——
那煙霧構(gòu)成的眼皮,在撲到他眼前的最后一瞬,極其極其細微地眨動了一下。
慢了。
比正常人類眨眼的速度,慢了大約0.1秒。
這0.1秒的延遲,在這凝固的生死瞬間,被陳默的意識無比清晰地捕捉、放大!這絕不是人類!這是一個模仿者!一個可悲的、由他的影子和鏡子邪力捏造出來的偽物!一個妄圖竊取他“存在”的竊賊!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混亂,在這精準的0.1秒認知面前,如同陽光下的冰雪,瞬間消融!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對自我存在的絕對確認和滔天怒火,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在陳默的靈魂最深處轟然爆發(fā)!
他沒有后退,沒有閃避,反而迎著那張近在咫尺的、屬于“自己”的怨毒面孔,挺直了脊梁!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能量、所有屬于“陳默”這個獨一無二存在的驕傲與憤怒,凝聚成一聲石破天驚、響徹整個寂靜大廳的怒吼:
“你不是我——?。 ?/p>
聲浪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波!
“我是陳默——!??!”
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炸裂!
“我的存在——獨一無二——?。?!”
這聲怒吼,是他靈魂的宣言,是他存在性的終極錨定!它不僅僅是對虛像的否定,更是對自我最堅定、最不可動搖的確認!
與此同時,沈硯秋抓住了這稍縱即逝的、虛像被陳默靈魂怒吼震懾住的剎那間隙!她眼中精光爆射,所有的動作快到了極致!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飽含精氣神的舌尖精血噴在手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團辰砂血泥上!那血泥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如同小太陽般的暗紅色光芒!
“破??!”
沈硯秋發(fā)出一聲清越的叱咤,帶著一種古老而威嚴的韻律!她沾滿血泥的手指,如同隕星墜地,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和磅礴的純陽破穢之力,狠狠地、精準無比地按在了魘影鏡鏡框上最后一個,也是能量結(jié)構(gòu)最核心、最關(guān)鍵的扭曲符文節(jié)點上!
這一按,仿佛按下了毀滅的開關(guān)。
時間停滯了一瞬。
咔嚓——?。?!
一聲清脆到極致、仿佛水晶或者靈魂破碎的聲音,猛地從魘影鏡的核心位置爆發(fā)出來!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終結(jié)一切、湮滅一切的恐怖意味!
緊接著,以沈硯秋手指按壓的那個核心節(jié)點為中心,無數(shù)蛛網(wǎng)般細密、深邃的黑色裂痕,如同擁有生命般,瞬間爬滿了整個幽暗的鏡面!裂痕所過之處,鏡面那深潭般的黑暗質(zhì)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露出了底下死氣沉沉的、布滿裂紋的黑色石質(zhì)本體!
“嗚嗷——?。?!”
撲到陳默面前、幾乎已經(jīng)觸碰到他鼻尖的那張怨毒面孔,驟然凝固!隨即,一聲超越了聽覺極限、直接在靈魂層面響起的、充滿了無盡痛苦、怨恨、不甘和最終毀滅的凄厲尖嘯,如同億萬怨魂的齊聲哀嚎,猛地從虛像那煙霧狀的身體內(nèi)部爆發(fā)出來!
尖嘯聲中,虛像的身體,從接觸陳默的位置開始——那張臉、那伸出的煙霧手臂——如同被投入烈焰的蠟像,又如同被狂風卷走的沙堡,瞬間崩解、潰散!化作無數(shù)縷翻滾的、絕望的黑色煙塵!
那煙塵并未飄散,反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如同百川歸海,瘋狂地涌向桌面上那面布滿裂紋的魘影鏡!被鏡面上那些深邃的黑色裂痕如同貪婪的嘴巴般,迅速吞噬、吸收!
僅僅不到兩秒鐘,那兇戾滔天的煙霧虛像,連同那聲靈魂層面的尖嘯,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諘绲拈営[大廳里,只剩下正午陽光無聲的流淌,以及那面躺在桌上、布滿蛛網(wǎng)般裂紋、鏡面徹底失去光澤、如同一塊普通碎裂黑石的鏡子。
嗡鳴聲徹底消失了。
那股縈繞不散的陰冷感,如同從未存在過。
撲面的陰風、刺骨的惡意、靈魂的撕扯……所有的一切,都隨著那虛像的湮滅而煙消云散。
陳默還保持著挺立怒吼的姿態(tài),渾身的力量仿佛在剛才那一吼中被徹底抽空。巨大的脫力感和一種靈魂深處涌出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將他淹沒。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跌坐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角淌下,浸濕了衣領(lǐng)。
他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摸向自己的臉。溫熱的,真實的觸感。他還在。他是陳默。
另一邊,沈硯秋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她按在鏡框上的手指緩緩松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失去了血色,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才勉強站穩(wěn)。剛才那口蘊含精氣神的舌尖精血和最后全力一搏,對她消耗極大。她看了一眼桌上徹底失去邪異氣息、如同死物般的碎裂黑鏡,長長地、帶著無盡疲憊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
她迅速從工具包中取出一個內(nèi)壁刻畫著密密麻麻銀色符文的特制鉛盒。動作雖然有些遲緩,但依舊穩(wěn)定。她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將那面布滿裂紋、再無任何光澤和能量波動的黑色石鏡碎片,一塊塊地拾起,放入鉛盒之中。當最后一塊碎片落入盒底,她合上蓋子,只聽“咔噠”一聲輕響,盒蓋邊緣的符文微微一亮,隨即隱沒,整個鉛盒散發(fā)出一股沉靜安穩(wěn)的氣息。
“核心符文節(jié)點被純陽破穢之力徹底摧毀,能量結(jié)構(gòu)完全崩潰了?!鄙虺幥锏穆曇魩е黠@的疲憊,卻充滿了確定,“‘魘影鏡’……已經(jīng)徹底失效。詛咒,解除了?!?/p>
這句話如同天籟,落在陳默耳中。他抬起頭,看向沈硯秋,想扯出一個笑容,卻發(fā)現(xiàn)連牽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伴隨著極度的疲憊,席卷了他的全身。那種如影隨形、仿佛靈魂被無形抽離的冰冷空虛感,真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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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
深秋的陽光失去了夏日的熾烈,變得溫煦而通透。它透過古籍修復室高大的玻璃窗,毫無阻礙地灑在寬大的橡木修復臺上,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微塵,也照亮了陳默專注的側(cè)臉。
他手中正修復著一本清代的山水游記,紙張脆黃,墨跡淡雅。鑷子尖捏著一片近乎透明的修補紙,手腕穩(wěn)定而輕柔地將它貼合在一道細微的裂痕上。動作流暢,心無旁騖。他的臉色雖然還有些殘留的蒼白,但眼神已經(jīng)恢復了往日的沉靜,只是眼底深處,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經(jīng)歷過劫難后的沉穩(wěn)。
精力在緩慢但持續(xù)地恢復,那些丟失的細小記憶片段,如同退潮后沙灘上的貝殼,也正在一點點地重新浮現(xiàn)。最讓他感到安心的是影子。
他微微側(cè)頭,目光投向修復臺光滑的深色桌面。陽光將他伏案工作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其上。影子隨著他手腕移動鑷子的動作,同步地、自然地移動著,輪廓清晰,邊緣正常,再無半分粘滯、延遲或詭異的自主活動。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影子。
陳默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微的、真實的弧度。他收回目光,重新專注于指間那片承載著歷史余溫的脆弱紙張。
***
市立大學,超自然現(xiàn)象與古物研究所。
這里的氣氛與圖書館的寧靜截然不同,充滿了冰冷的科技感。厚重的鉛門,多重的能量屏蔽層,恒溫恒濕的環(huán)境。最核心的收容室內(nèi),一個多層嵌套的特制保險柜靜靜矗立。
沈硯秋穿著白大褂,坐在保險柜旁的實驗臺前。臺面上散落著一些打印出來的圖譜和報告。她面前的電腦屏幕上,顯示著高倍電子顯微鏡下的圖像——正是“魘影鏡”一塊稍大碎片的局部特寫。
報告結(jié)論清晰地顯示在屏幕一角:
**“樣本材質(zhì)分析:主要成分為未知硅酸鹽礦物,含微量未識別金屬元素。結(jié)構(gòu)致密,無已知地質(zhì)記錄匹配。**
**“能量殘余檢測:檢測到極其微弱(接近儀器底限)的非標準電磁波殘余,性質(zhì)特殊,暫歸類為‘惰性負熵場’,無活性反應,無輻射危害。**
**“綜合評估:物品‘魘影鏡’主體結(jié)構(gòu)及核心能量特征已確認崩解,當前狀態(tài)穩(wěn)定,無異常能量逸散。建議:永久封存,定期低強度監(jiān)測?!?*
沈硯秋的目光從報告上移開,落在旁邊她自己的研究筆記電子文檔上。光標停留在最后一段:
**“個案‘魘影鏡’分析總結(jié):詛咒機制核心在于對個體‘存在唯一性’的根本性否定與竊取。其力量體現(xiàn)于對‘存在之影’的剝離、復制與替代。破除的關(guān)鍵,除需精準破壞其物理/能量核心結(jié)構(gòu)(本案例以純陽破穢之力于陽極時注入節(jié)點達成)外,更在于被詛咒者對自我存在的絕對確認與錨定。目標個體(陳默)的‘臉盲癥’特質(zhì),使其對非人模仿的細微破綻(如0.1秒的延遲)具備超常敏感性,此特質(zhì)在精神對抗層面成為瓦解虛像模仿、強化自我認知的關(guān)鍵武器。該案例印證了對抗此類精神侵蝕型詛咒的一條重要原則:個體的‘缺陷’,在特定情境下,或可轉(zhuǎn)化為守護靈魂的堅盾?!?*
她輕輕敲下回車,保存了文檔。然后,她拿起實驗臺上的內(nèi)線電話:“記錄:收容物‘魘影鏡-碎片’,狀態(tài)穩(wěn)定,惰性。按S-7級規(guī)程,執(zhí)行永久封存。監(jiān)測頻率調(diào)整為:每季度一次低功率場掃描。”
做完這一切,沈硯秋靠向椅背,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眉心。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目光透過收容室厚重的觀察窗,落在那靜靜矗立的特制保險柜上。鉛灰色的柜體在冷白色的燈光下,沉默而穩(wěn)固。
她沒有看到的是,就在她轉(zhuǎn)回頭,視線離開觀察窗的瞬間——
保險柜深處,那塊被多重屏蔽包裹的鉛盒內(nèi)。其中一片稍大的黑色碎片上,那道由沈硯秋指尖精血混合辰砂、在正午陽極之時按出的、導致整個能量結(jié)構(gòu)崩潰的核心裂痕邊緣。
在某種人類肉眼完全無法感知、儀器也僅能勉強捕捉其億萬分之一秒閃爍的特殊高維能量光譜掃描下(這種掃描通常用于探測宇宙背景輻射中的微觀漲落),那道裂痕的邊緣,極其極其微弱地、如同垂死螢火蟲最后一次振翅般,閃爍了一下。
那光芒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呈現(xiàn)一種無法描述的、仿佛不屬于這個宇宙光譜的幽暗色澤。
閃爍。
隨即,徹底、永久地熄滅了。
如同從未發(fā)生過。
收容室內(nèi),只有恒溫系統(tǒng)發(fā)出的極其低微的、持續(xù)的嗡鳴聲。沈硯秋的目光,正專注地投向電腦屏幕上新調(diào)出的一組關(guān)于古代封印符號的比對數(shù)據(j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