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汴京春深宣和三年的汴京裹著甜膩的脂粉，混著樊樓酒肆的茴香，
城墻根下腐葉堆里半埋的凍梨核泛著酸氣，與巡邏禁軍甲葉上的鐵銹味絞成一團。
我捏著羊脂玉牌倚在樊樓三樓的美人靠上，
指尖摩挲著牌面凹凸的篆文 —— 這枚本該象征榮耀的鎮(zhèn)北王府令牌，
邊角還留著父親指腹的弧度，如今卻冷得像滄州牢城營的鐵鐐，
篆文凹槽里卡著去年逃亡時濺上的血垢，穿牌而過的絲絳已磨成蛛網(wǎng)似的毛邊，
每根斷絲都系著滄州牢城營的雪、草料場的火，
還有父親臨終前拽著我手腕說的 "活下去"—— 這線若斷，我怕連恨誰都記不清了。
"姑娘今日已在窗前站了兩個時辰。" 翠袖那聲 "姑娘" 喊得顫巍巍，
青瓷碗底刮著漆盤的動靜，跟她腕上銀鈴似的，抖得我心尖發(fā)慌。她腕間銀鈴輕晃，
十二道纏枝蓮紋在釉色里若隱若現(xiàn) —— 這是母親當年陪嫁的成套瓷器，如今只剩這只碗，
邊兒上的纏枝蓮都磨得露白了，碗沿還帶著溫香。
她指尖扣著碗沿的力道大得能看見青白骨節(jié)，粉腮上還沾著未補全的胭脂。
"朱雀街的王婆說..." 她湊近時我聞到袖中艾草香，
這是自滄州逃出后她每日必帶的避邪物，"晌午有個穿皂色圓領(lǐng)襕衫的官人，系著蹀躞帶，
蹀躞七事里缺了魚袋，
只剩把鞘口鑲銅的解腕刀晃悠 —— 這是元豐改制后八品以下吏員的打扮，
卻敢在朱雀街的茶樓坐了三個時辰，專挑落單伙計打聽 ' 戴玉牌的姑娘 '。
"玉牌突然硌得指縫發(fā)疼。父親咽氣前染血的手指還勾著我幼時玩的木雕小馬，
馬背上刻的 "霜" 字被血浸透，像極了滄州牢城營墻頭，我用指甲摳出的 "冤" 字，
與草料場沖天的火光在眼前交織成刺目的網(wǎng)。
我抽出靴筒里的柳葉刀 —— 刀鞘上的鹿皮纏繩已磨出經(jīng)緯，
是父親用第三年俸祿換的精鐵所鑄，刀柄處還留著他掌心的凹痕，
凹槽里甚至嵌著半片干涸的血垢。"明日你扮作賣花女。" 我用刀刃挑起她鬢角碎發(fā)，
看見她耳后新結(jié)的痂 —— 那是上個月在西街被公差推倒時撞的，
"記得在鬢邊簪朵白芙蓉，我在醉仙居二樓臨街雅間候著。"樓下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
混著少女的啜泣。憑欄望去，五六個鎮(zhèn)北王府紋章的漢子正圍著個穿水綠襦裙的小姑娘，
鎏金玉牌在腰間晃出冷光。為首的那人身形我認得 —— 三日前在州橋見過，
當時他正往乞丐碗里吐唾沫，靴底還沾著半塊沒踩碎的炊餅。刀光比念頭更快。
靴底鐵釘刮過飛檐瓦片的脆響未落，柳葉刀已脫鞘三寸 —— 刀背蹭過檐角銅鈴的剎那，
我看見那漢子腰間玉牌反光，腕骨突起點正是父親教我的 "斷筋穴" 位置，
短刀已劃出半弧銀月，刀刃擦過他握玉牌的手腕，血珠濺在含苞海棠上，
比他腰間的玉墜更艷。"你敢！" 他捂著傷口怒吼，瞳孔里映著我被風吹亂的鬢發(fā)，
還有手中滴血的刀刃。"鎮(zhèn)北王府的人當街搶花不付錢？" 我碾碎滾到腳邊的玉牌，
刀刃抵住他喉結(jié)，"還是說，高俅高太尉的親衛(wèi)，連買花的錢都要從百姓骨頭里榨？
"圍觀人群擠在街角，賣水飯的老漢悄悄把擔子擋在我身前，
竹編罩子上還掛著今早沒賣掉的蒸梨，繡娘的剪刀尖挑著塊紅綢，
正對著那漢子腰間玉牌的位置，有賣炊餅的老漢悄悄豎起大拇指。
就在那漢子的同伙要拔刀時，青衫人影自茶寮二樓翩然而落，腰間杏黃旗穗子掃過滿地花瓣，
旗面上北斗七星的銀線在陽光下明滅 —— 他落地時靴尖碾碎一片海棠，
槍纓紅絨卻紋絲不動，后來我才知，那是他獨有的 "燕銜泥" 步法，
當年在清風寨曾用這招救下被山匪圍困的繡娘。"在下花榮。" 來人單手持銀槍，
槍纓垂在靛青直裰上像朵不謝的花，"姑娘這招 ' 燕子穿簾 '，
可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的親傳？"我指尖微顫，刀刃停在他青衫第三顆盤扣前，
那里繡著的北斗星線頭松了一根 —— 我忽然想起父親教我 "留刀三分" 時，
掌心老繭蹭過我手背的觸感。這陌生的槍尖，竟比高俅親衛(wèi)的刀刃更讓我手抖，
在他胸前劃出寸許距離。他眼中映著樊樓飛檐的影子，卻比檐角銅鈴更亮。未及答話，
街角突然傳來鐵蹄聲，十八騎禁軍踏碎青石板上的落花，為首之人頭戴束發(fā)金冠，
腰間玉帶嵌著的貓眼石在陽光下泛著幽光 —— 是高衙內(nèi)，三年前在東岳廟強搶民女時，
曾被父親的槍尖挑落過冠帶。"抓住她！" 他的馬鞭輕敲馬鞍，
貓眼石冠帶在陽光下晃得我眼花："林沖的女兒，果然和她爹一樣愛管閑事。
" 靴底碾過我碾碎的玉牌殘片，碎屑嵌進他鞋底龍紋里，
像極了草料場那晚他爹踩滅的火把，"林沖的余孽，還敢在汴京拋頭露面？
"他望著我手中的刀，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極了草料場那晚高俅的笑。
我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塞給我玉牌時說的話："霜兒，若有朝一日要殺人，
記得刀刃要朝咽喉，手不能抖。" 此刻掌心的汗混著血，卻比任何時候都穩(wěn)。
花榮的銀槍已橫在我身前，槍尖直指高衙內(nèi)面門。而我知道，這一天，終究是要來了。
夜里摩挲玉牌時，發(fā)現(xiàn)篆文凹槽里卡著片紅絨 —— 是花榮槍纓上的。
這曾象征殺父之仇的冰玉，如今倒像塊吸了血的磁石，把汴京的腐葉味、滄州的雪，
還有那桿突然闖入的銀槍，都攪在一處了。2 夜奔梁山追兵的燈籠在身后炸開，
如浮動的鬼火，將青瓦映成血色?；s的指尖扣進我手腕的 "陽溪穴"，
帶著禁軍教頭特有的巧勁，
我的飛檐走壁仍能保持呼吸平穩(wěn) —— 這手法與父親當年教我的 "卸力訣" 如出一轍，
只是他掌心的箭繭比父親的槍繭更細密。他的銀槍斜倚在肩，槍纓擦過我鬢角時，
有細碎的紅絨粘在發(fā)絲上 —— 像朵倔強的梅，瓣尖還凝著昨夜樊樓檐角的露水。
"前面是死胡同。" 我踩碎一片松動的瓦當，碎瓷片落進巷口的泔水桶，
驚起半只瘸腿老鼠，鼠尾掃過桶邊凍硬的餛飩皮，發(fā)出冰片碎裂般的輕響?；s突然旋身，
左手摟住我腰肢 —— 他束腰的牛皮繩上掛著三枚狼牙，狼牙孔里穿的紅繩已磨成絮狀，
右手銀槍挑飛三枚射來的弩箭，箭頭擦過我耳墜，帶起的勁風讓耳垂火辣辣地疼，
耳垂上那顆朱砂痣仿佛要隨心跳蹦出皮膚。"信我。" 他的鼻尖幾乎碰到我眉骨，
呼吸間有淡淡的艾草香 —— 和翠袖袖中藏的避邪物一個味道，卻混著更濃的硝石氣息，
是方才箭囊里火藥箭留下的。話音未落，他已踢開堆砌的柴草，露出半人高的墻洞，
磚縫里滲出的青苔在月光下泛著鬼火般的幽藍，苔絲上還掛著半片撕碎的皂隸腰牌。
我蜷縮著鉆進墻洞，粗糙的磚棱刮得脊背生疼，
聽見布料撕裂聲 —— 是父親給我縫的軟甲內(nèi)襯被勾住了。待滾到另一側(cè)，
才發(fā)現(xiàn)這是條堆滿穢物的暗巷，腐菜葉混著馬糞的氣味撲面而來，
其中還夾雜著熟悉的血腥味 —— 三日前被我劃傷的鎮(zhèn)北王府漢子，曾在這里撒過金瘡藥，
藥粉混著污水在墻角結(jié)成暗褐色痂。花榮緊跟著鉆出，后背的青衫已沾滿泥點，
卻仍不忘先替我拍掉膝頭的灰土，指尖蹭過我褲腿時，
觸到我綁在小腿的柳葉刀鞘 —— 那是父親用他第三年俸祿換的精鐵所鑄。"他們追來了。
" 他忽然按住我肩膀，將我壓進陰影里。追兵的腳步聲在巷口頓住，
燈籠光在墻上投出晃動的人影，為首者的佩刀鞘上，
鎮(zhèn)北王府的紋章閃著冷光 —— 正是方才被我劃傷手腕的漢子，
他手腕纏著的白布已被血浸透，滲出的紅在燈籠下像朵妖異的牡丹。花榮的手指搭上箭囊，
三支白羽箭在掌心捏成扇形，箭尾系著的紅絲線是我上個月替他繡的平安結(jié)，
末端墜著的小銀鈴被他用蠟封了聲。我聽見他弓弦繃緊的聲響，像春冰初裂，
又像父親臨終前喉間的痰鳴。第一箭射滅燈籠，第二箭釘住對方佩刀，
刀身震出的嗡鳴讓我想起滄州牢城營開枷時的鐵鏈聲，第三箭擦著那人耳際劃過，
削落半截鬢發(fā)，發(fā)梢上還沾著昨夜未洗去的香粉。"走！" 他拽著我狂奔，
靴底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驚起墻根下蟄伏的蟋蟀。轉(zhuǎn)過三個彎，眼前豁然開朗，
金水河的波光映著城墻上的更鼓，梆子聲在水面碎成銀鱗，
其中一塊碎銀恰好漂過一具浮尸 —— 是今早被搶花的水綠襦裙小姑娘，
她鬢邊的白芙蓉已被河水泡得發(fā)漲?；s打了個唿哨，蘆葦叢中劃出一葉扁舟，
船頭立著個蓑衣翁 —— 正是白日里在樊樓賣炊餅的老漢，他蓑衣下露出的半截槍桿，
刻著與花榮銀槍相同的北斗星紋。"得罪了。" 花榮低聲致歉，忽然橫抱起我。
他的鎧甲鱗片隔著中衣硌得手臂生疼，卻比父親當年在東岳廟替我擋高衙內(nèi)時的懷抱更堅實。
小舟離岸時，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未動的炊餅，餅皮上還留著體溫，
邊緣有細密的牙印 —— 是他方才在巷口撿的，想必是哪個逃難孩子掉的。河水漫過船底，
發(fā)出細碎的嗚咽，像極了翠袖在滄州牢城營外的哭聲。我咬著炊餅，
聽他說起滄州舊事："那日魯提轄倒拔垂楊柳，驚得公差們丟了水火棍。
令尊握著他的禪杖說，' 智深，我這女兒若流落江湖，定要像這柳樹般，根扎得深，
枝椏分得開。'" 他說話時，船槳攪碎的月光里，
漂著幾片燒焦的草屑 —— 是草料場那場火飄來的，三年了還未沉底。
我望著他被水霧打濕的睫毛，忽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幅《寒江獨釣圖》，
畫中漁翁的眼神竟與此刻的花榮重疊，
只是漁翁袖口沒有磨損的針腳 —— 那是我昨夜替花榮補的，他箭囊磨破的地方，
我用父親留下的紅絲線繡了朵并蒂蓮。船至中流，他解下外袍披在我肩上，
靛青布料上繡著的北斗七星，正是梁山泊的紋章，其中天樞星的位置，線腳比別處密三倍，
后來才知那是他親手繡的，說要護持所有落難的女子，像守護他故鄉(xiāng)清風寨的梨花。
"為何是我？" 我摸著袖口磨損的針腳，那是補過三次的痕跡，
線尾還打著父親教我的 "同心結(jié)"，"梁山泊好漢眾多，何必單為我涉險？
"花榮的手指劃過船舷，攪碎滿河星斗，指腹的箭繭刮過木頭發(fā)出沙沙聲："晁蓋哥哥說，
林沖教頭的刀曾護著汴京十萬百姓，他的骨血不該湮沒在陰溝里。" 他忽然轉(zhuǎn)頭，
眼中映著雙槳劃出的漣漪，瞳仁里浮動著我的倒影，
還有我眉間那顆朱砂痣："況且... 那日你砍斷玉牌時，刀刃上的光，
像極了令尊當年在演武場的槍尖，只是你的刀刃多了三分水汽，像滄州冬天的湖面。
"遠處傳來梆子敲三更的聲響，驚起蘆葦叢中棲息的白鷺，其中一只翅膀帶傷，
飛得比同伴低三寸。我望著他腰間晃動的杏黃旗，
忽然發(fā)現(xiàn)旗角處繡著極小的并蒂蓮紋 —— 針腳歪歪扭扭，顯然是男子繡的，后來才知道，
那是他用第一支獵到的雁羽換了絲線，躲在清風寨破廟里繡了三夜的。小舟在蘆葦深處穿行，
花榮開始教我辨認星象："那是北斗，勺子柄指的方向，便是梁山泊。
" 他的指尖掠過我掌心，在潮濕的夜氣里畫著星圖，
指腹的老繭蹭過我掌心的刀疤 —— 那是去年逃亡時被獄卒鞭打的痕跡，"這是天權(quán)星，
主智慧；這是開陽星，主勇氣..." 他的聲音漸輕，像怕驚醒水底的冤魂，而我知道，
這雙能百步穿楊的手，此刻正為我描繪著從未見過的江湖，只是這江湖的輪廓，
與父親畫在我掌心的地圖，竟有七分重合。3 山寨風云梁山泊的石階在晨霧中泛著青灰，
每級石面上都鑿著斗大的北斗星紋，邊緣被草鞋磨出溫潤的包漿，
包漿里嵌著細碎的鐵砂 —— 那是無數(shù)好漢打磨兵器時濺落的。
花榮的皂靴踩在第三十六級臺階時，露水順著他青衫下擺洇出深痕，
衫角還沾著昨夜行船時的蘆葦絮。我望著他腰間晃動的箭囊，
忽然想起父親說過 "北斗七星是好漢的指路星"，此刻晨光正從星紋凹陷處漫上來，
像給每道刻痕都鍍了層金，其中一道刻痕里還卡著片風干的血痂，不知是哪位弟兄留下的。
寨門大開時，晁蓋的笑聲先撞進耳朵，震得門楣上懸掛的野豬頭骨晃悠。
這位梁山泊主穿著鵝黃色纏枝紋緞袍，袍子下擺縫著補丁，
針腳歪扭 —— 顯然是自己補的，腰間牛皮繩系著巴掌大的酒葫蘆，
葫蘆口纏著的紅布條上繡著 "晁" 字，胡茬上還沾著未干的晨露，
露水里混著昨夜烤肉的油星。"好個女中豪杰！" 他張開雙臂，
袖口繡著的白虎紋幾乎要撲出來，袖口卻磨得發(fā)毛，"當年林教頭在東京耍槍，
我在鄆城賣棗，今日總算盼來他的骨血！" 說話間已重重拍在花榮肩上，
震得后者銀槍纓子簌簌直抖，槍纓上的紅絨有幾根纏在了晁蓋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毛上。
宋江的青衫染著山莓汁的淺紅，想來是路上摘野果時蹭的，衣擺處還掛著半片蒼耳。
他雙手交疊行的是江湖禮，
拇指與食指相扣成劍指 —— 這是父親常說的 "綠林好漢拳"，只對真正的兄弟行此禮，
指關(guān)節(jié)處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老繭。"令尊在時，總說小女有 ' 寒梅映雪 ' 之姿，
" 他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戴著串木珠，每顆珠子都刻著 "義" 字，"今日得見，
果然如他所言。" 他身后的朱仝、雷橫各按刀柄，刀柄纏著的藍布已褪成淺白，
目光卻溫和如兄長，讓我想起滄州牢城營里偷偷給父親送藥的老軍漢，
只是他們腰間沒掛玉牌，掛的是刻著編號的木牌。聚義廳的楠木梁柱粗可盈抱，
柱身上刻滿了刀痕箭痕，新采的野藤正順著柱身攀爬，淡紫色的喇叭花垂在晁蓋的虎皮椅邊，
花瓣上沾著鳥糞。魯智深的酒葫蘆 "咣當" 砸在案桌上時，
我才注意到他僧袍袖口繡著的禪杖紋已磨成白線，露出底下結(jié)實的小臂，臂上有燙傷的疤痕，
形狀像只酒葫蘆。"妮子，" 他的大嗓門驚飛了梁上燕子，燕子嘴里還叼著半根肉絲，
"你爹當年在相國寺教我棍法，總說 ' 智深啊，你這棍掃落葉帶三分浮 '，
如今見了你，倒像看見他年輕時的模樣..." 他突然仰頭灌酒，
酒液順著虬結(jié)的胡須滴在襟前，在補丁摞補丁的僧袍上暈開深色印記，
印記里還能看到 Previous 的血漬，不知是哪個弟兄的。
接風宴的木盤里堆著新烤的獐子肉，油脂滴在炭火上發(fā)出 "滋滋" 響，
肉上還撒著不知名的野香料?；s的銀槍斜靠在我坐的胡床上，槍頭紅纓恰好垂到我膝頭，
纓子上系著的銀鈴被他用蠟封了口，他夾起塊帶骨的肉放進我碗里，
指尖掠過我手背時帶著箭繭的粗糲，繭子上有道新疤，是昨夜替我擋箭劃的。
"這是后山崖柏熏的，" 他碗里的肉只咬了一口，"比清風寨的野豬肉多三分松木香。
" 他說話時，晁蓋正端著大海碗灌酒，酒液順著胡子流進腰帶，
卻還在嚷嚷著 "再取三壇透瓶香來"，腰帶是用蛇皮做的，蛇頭還咬著蛇尾。
戌初刻的箭場浸著桂花香，桂花落了一地，像撒了把碎金子?；s遞來的硬弓還帶著他體溫，
弓把上刻著 "花榮" 二字，筆畫里嵌著鉛粉。弓弦上纏著的紅絲線打滿了平安結(jié)，
末端墜著枚小小的銀鈴，我接過時鈴兒輕響，驚起棲在箭靶上的寒鴉，寒鴉翅膀上有箭傷。
"這是鄆城百姓送的，" 他站在我身后，左手按住我持弓的手腕，
右手覆在我握弦的手背上，他的手掌比父親的大，能完全包住我的手，
"說能替箭手擋住流矢。" 他的呼吸拂過我耳后，帶著晚間山風的涼意，
卻讓我掌心發(fā)熱 —— 父親教我刀法時，從未離得這般近，最多只拉著我的手腕。
"手肘要像托著半盞溫茶，" 他的拇指輕輕推開我緊繃的指節(jié)，指腹的繭子蹭著我的皮膚，
"看，箭簇要對準北斗第三星的方位。" 我盯著二十步外的松木靶，靶心有個深深的箭孔，
孔邊裂著木紋，卻聽見自己紊亂的心跳聲，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喉嚨。
第一箭 "嗖" 地掠過靶邊，擦下幾片松針，他低笑出聲，
熱氣噴在我頸側(cè)："林姑娘握刀時像淬了冰，拉弓倒像握著繡花針。
" 說著抽走我手中的弓，自己搭箭射去，羽箭穩(wěn)穩(wěn)釘在靶心，箭尾銀鈴余震未消，
鈴鐺上刻著 "平安" 二字。第二箭離弦時，我刻意忽略他掌心的紋路，專注于靶心紅點，
紅點是用朱砂點的，像我眉間的痣。箭尖沒入松木的瞬間，
他突然用槍桿支起我的下頜："好！" 眼中映著未落的月牙，比箭簇更亮，"明日起，
咱們比箭賭酒 —— 輸?shù)娜艘孚A的人在箭囊里繡三個月箭羽。" 他說話時，
遠處傳來魯智深的醉唱，跑調(diào)的俚曲混著松濤，倒比汴京的絲竹更合心意，
俚曲里還夾雜著 "殺高俅" 的字眼。我摸著弓弦上的平安結(jié)，
忽然明白父親為何總說 "江湖路遠，義字當先"。此刻山風掠過聚義廳的飛檐，
將晁蓋的笑聲、宋江的沉吟、魯智深的醉語，還有花榮指尖的溫度，
都揉進了這方被北斗星光照亮的天地。腰間的玉牌不知何時不再硌人，
倒像是長出了溫熱的棱角，與梁山泊的晨露、夜星、還有眼前人的目光，漸漸融成了一處，
玉牌的一角還沾著花榮的血，是昨夜他替我擋刀流的。4 情根深種暮春的梁山泊飄著細雨，
箭場的松針混著泥水，在靴底發(fā)出黏膩的聲響。我盯著二十步外花榮射落露珠的箭靶，
他青衫下擺已被雨水洇成深灰，像極了汴京樊樓外那夜的月色，
衫角還沾著今早替我擋雨時蹭的泥點。父親臨終前塞給我的炭筆連環(huán)馬圖，
此刻正壓在箭囊最底層，馬足處的 "鉤鐮槍入" 四字被雨水泡得模糊，
墨跡暈開的形狀像極了草料場燃燒的烈焰，
卻比掌心的刀疤更灼人 —— 那道疤是去年替花榮擋箭時留下的，如今已長成淡粉色的繭。
"霜兒，" 花榮的聲音混著箭羽破風的輕響，轉(zhuǎn)身時銀槍纓子滴著水，
槍纓上的紅絨有幾根纏在了他的手指上，"高俅的先鋒官已到濟州，三日后開拔。
" 他的指尖劃過我掌心薄繭，那里還留著昨日練槍時的血痕，
血痕形狀像極了他箭囊上繡的并蒂蓮，"徐寧的雁翎甲是家傳寶物，夜間會泛青光，
咱們得趕在雨停前入城，甲葉縫隙里藏著破連環(huán)馬的機關(guān)。
"戌初刻的東京籠罩在青灰色霧靄里，金環(huán)巷的紫藤驚起雀兒時，
花榮的皂靴踩過苔蘚的聲響比雨聲更輕，
靴底嵌著半片斷箭 —— 是前日演武場我射偏的那支。我們躲在茶棚下，
看徐寧宅院的角門開合，有小廝抱著錦盒出來，盒角的穿山甲紋正是金槍班徽記，
盒面上還沾著昨夜的雨水。"子時三刻換崗，" 他手指在潮濕桌面畫出宅院布局，
指甲縫里嵌著炭灰，"徐教師每日亥初在書房臨摹《孫子兵法》，雁翎甲收在東墻檀木柜，
柜門上的銅環(huán)是按北斗七星方位鑄造的。" 他突然掏出枚蠟丸，
蠟丸外殼刻著極小的 "朱" 字，"朱貴兄弟換來的消息 —— 徐寧因替教頭們鳴不平，
上月剛被削俸，俸祿折成的銅錢里有三枚是徽宗朝的夾錫錢，分量比常錢輕。"夜雨急驟，
油紙傘上像敲碎玉盤，傘骨斷了一根，是花榮前日替我擋石頭時折的。我貼著后墻移動，
腰間短刀硌著肋骨，刀柄纏著的鹿皮繩已磨出父親掌心的凹痕，
花榮的銀槍纓子掃過我手背 —— 他總說 "纓子垂落能測風向"，
此刻卻安分地貼著他肩背，纓子上的銀鈴被雨水打濕，響聲沉悶。
墻頭紫藤花瓣粘在我面罩上，混著青苔腥氣，倒比高俅府的沉水香清醒，
花瓣上還沾著我的血，是翻墻時被竹刺劃傷的。書房燭影搖曳，
徐寧的廣袖映出教頭特有的弧度，袖口磨得發(fā)毛。我撬開窗欞的瞬間，
松煙墨香混著槐葉氣息撲面而來，墨錠形狀像匹臥馬。檀木柜銅鎖 "咔嗒" 輕響，
雁翎甲冷光映出窗外晃動的人影，甲片上的 "忠" 字被手汗浸得發(fā)亮。
轉(zhuǎn)身時短刀已出鞘，卻見徐寧的鉤鐮槍橫在我頸側(cè)，槍尖倒刺勾住面罩系帶，
倒刺上還掛著去年的血垢。"好膽。" 他皂靴碾過我掉落的玉牌，玉牌邊角被磨得發(fā)亮，
突然低嘆："十年前在教頭府見過你穿百褶裙練刀，那時你才及笄，
裙擺上繡著你母親的并蒂蓮。" 槍桿星圖與昨夜北斗方位重疊，
我握緊短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卻見他盯著我腰間平安結(jié)銀鈴，鈴上刻著 "林" 字，
目光柔和："林教頭臨發(fā)配前托人送我半壇滄州白酒，酒壇刻著 ' 破陣 ' 二字，
酒壇上還留著他指腹的弧度。"雨聲驟大，蓋過心跳，心跳聲快得像擂鼓。
徐寧轉(zhuǎn)身打開書柜，取出泛黃圖軸，圖軸邊緣卷著毛邊："連環(huán)馬陣我已推演七次，
鉤鐮槍需配五人小組..." 窗外三聲鷓鴣叫，是花榮的信號，鷓鴣叫得有些急促。
他忽然將雁翎甲塞進我懷，寒氣透過衣襟，
卻比掌心溫度真實 —— 掌心正貼著花榮今早塞給我的暖石，"替我告訴宋頭領(lǐng)，
徐某的金槍班腰牌早掰斷了，腰牌碎片還藏在靴底。" 他指著圖軸朱砂標記，
標記顏色像血："馬腹下三寸是弱點，明日卯初有霧，正是破陣良機，霧水會讓馬蹄打滑。
"回程船上，花榮展開破陣圖，油燈在風雨中搖晃，燈芯結(jié)著燈花。我摸著雁翎甲鱗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