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覺是被汽車鳴笛聲刺醒的。
他的后背著地,能清晰感覺到柏油路面的溫度透過薄衛(wèi)衣滲進來——這溫度太真實了,真實得讓他喉頭發(fā)緊。
記憶還停留在時間囚籠巖壁炸裂的瞬間,腕間ZJ-A001的灼痛仿佛還在,但此刻摸上去,皮膚下只剩一片冰涼。
"小周?"
帶著鼻音的呼喚從右側(cè)傳來。
周覺猛地側(cè)頭,看見林棠蹲在幾步外的花壇邊,發(fā)梢沾著草屑,手指無意識絞著衣角:"我...我是不是睡迷糊了?
剛才夢見在個全是鐘表的地方跑,腿都軟了。"
沈鐸的軍靴聲從左側(cè)傳來,他單手插在戰(zhàn)術(shù)褲袋里,另一只手揉著后頸:"我也是。"特種兵的瞳孔還帶著剛醒時的散焦,"夢見倒計時追著人跑,現(xiàn)在太陽穴突突的。"
周覺撐著地面站起來,目光掃過四周——這里是他被卷入元界前表演的街頭。
梧桐葉在頭頂沙沙作響,奶茶店飄來熟悉的芋泥香,穿校服的學(xué)生抱著課本跑過,連電線桿上的尋貓啟事都是他三天前幫鄰居貼的。
"你們...記得怎么到這兒的嗎?"他的聲音比自己想象中輕。
林棠歪頭:"不就是下午路過這兒?
我本來要去圖書館,看見你在變魔術(shù),硬幣穿杯那個。"她忽然笑了,"你當(dāng)時還說'接下來見證奇跡',結(jié)果我一眨眼睛,你就...就不見了?"她頓了頓,"可能是我記錯了?"
沈鐸的眉峰皺成刀刻的痕跡:"我在等公交。"他指了指五十米外的站臺,"手機沒電了看時間,一抬頭就看見你倆站在路中間發(fā)愣。"
周覺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記得被鏡面裝置吸入前的每一秒:銅框鏡在指尖發(fā)燙,圍觀人群的驚呼聲像隔了層毛玻璃,然后是天旋地轉(zhuǎn)的黑暗。
但此刻林棠和沈鐸的記憶,分明被篡改得干干凈凈。
他摸出手機,指尖在通訊錄里快速劃動。
千面張的號碼存了十年,備注是"老東西"。
撥號音響了三聲,機械女聲刺破耳膜:"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周覺的指節(jié)泛白。
"我有點事。"他對兩人扯了個生硬的笑,"先走了。"
林棠喊了句"下次變魔術(shù)叫我",沈鐸則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特種兵的直覺還在,他顯然察覺了不對,但沒追問。
幻戲齋的紅漆斑駁木牌還在。
周覺站在門口,望著門楣上褪色的"幻戲齋"三個字,突然想起時間囚籠里那面破碎穿衣鏡。
鏡中另一個"他"手里的銅框鏡,正是三天前他在表演時滑落進黑暗的那枚。
推開門的瞬間,他聽見自己喉間溢出一聲悶哼。
原本靠墻的魔術(shù)道具柜不見了。
代替它的是整面照片墻,泛黃的照片里,"周覺"穿著剪裁利落的西裝,站在舞臺中央舉著獎杯;還有張合影,他和千面張并肩而立,背景是綴滿流蘇的魔術(shù)幕布,右下角用鋼筆寫著"2018年春"。
2018年?
周覺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
那一年他還在東莞電子廠打工,手指被焊槍燙出過六個疤——他低頭看自己的手背,光滑的皮膚下,淡粉色的疤痕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
"周老板?"
門外傳來蒼老的聲音。
周覺轉(zhuǎn)身,看見賣早點的王伯端著碗豆?jié){站在臺階下,臉上的皺紋堆成笑:"今兒不表演?
前兒那大變活人可把我老伴兒看傻了,非說您比千面張當(dāng)年還靈。"
周覺的呼吸驟然急促。
王伯口中的"大變活人",是他從未表演過的節(jié)目;而"千面張當(dāng)年"——他記得師父十年前就封箱了,怎么會有人把他和師父相提并論?
更詭異的是王伯的藍布衫。
那是"記憶劇場"副本里,第三排左數(shù)第二個觀眾的裝扮。
"王伯,您記錯了吧?"他強迫自己笑,"我跟著張師父學(xué)魔術(shù)才三年。"
王伯的笑容僵在臉上:"周老板莫不是逗我?
您接手幻戲齋都五年了,張師父退隱時還辦了交接儀式,全城魔術(shù)圈都來道賀的。"他伸手要碰周覺的手腕,"您腕上那銅絲手環(huán),還是張師父親手編的信物......"
周覺猛地縮回手。
腕間空無一物——現(xiàn)實中的銅絲手環(huán),此刻應(yīng)該在時間囚籠那面鏡子里的"他"掌心。
"我...我有點不舒服。"他踉蹌著后退,撞翻了門邊的木凳。
王伯的聲音追過來:"周老板要是累了,明兒我讓老伴兒送碗安神湯來......"
門"砰"地關(guān)上。
周覺背抵著門板,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窗外傳來細碎的交談:"那不是幻戲齋的小周嗎?""聽說他最近在準(zhǔn)備國際魔術(shù)大賽?""張師父當(dāng)年最得意的徒弟......"
這些聲音像針,扎得他眼眶發(fā)酸。
他摸出手機,翻出三年前和千面張的合影——照片里,師父穿著靛藍對襟衫,自己穿著洗得發(fā)白的T恤,背景是堆滿舊道具的閣樓。
而墻上那張"2018年"的合影里,兩人都穿著筆挺的西裝,背景是華麗的魔術(shù)舞臺。
有人在敲門。
"小覺?"
周覺的呼吸停滯。
那是千面張的聲音,帶著點沙啞的煙嗓,和他每天早晨煮茶時的語調(diào)一模一樣。
他沖過去拉開門,卻在看清來人的瞬間如墜冰窖。
站在門口的老人穿著深灰中山裝,表情冷得像塊石頭。
周覺熟悉他每道皺紋的走向,此刻卻覺得陌生:"你是誰?
怎么知道我徒弟的名字?"
"師父!"周覺抓住老人的手腕,"是我啊,周覺!
您教我變硬幣穿杯,教我用絲巾藏撲克牌,上個月您還說要把《幻戲手札》傳給我......"
千面張的手腕在他掌心硬得像根鐵棍:"我徒弟五年前就出師了。"他抽回手,目光掃過周覺身后的照片墻,"倒是你,怎么會在我徒弟的店里?"
周覺的喉嚨發(fā)緊。
他看見老人的指尖微微發(fā)抖——那是師父煙癮犯了的習(xí)慣動作。
十年了,他太清楚這個細節(jié)。
"師父,您是不是......"
"拿著。"千面張突然塞給他一張紙條,動作快得像變魔術(shù)。
然后他后退兩步,提高聲音,"再不走我報警了!"
周覺攥緊紙條,看著老人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
那佝僂的弧度,那走路時略微外撇的腳,和他記憶里每個清晨去買早點的師父分毫不差。
他躲進廁所,展開紙條。
泛黃的紙頁上是千面張的狂草:"如果你還記得銅框鏡的秘密,就別再相信任何'你'。"
"你已經(jīng)離真相很近了。"
白影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還是那種浸在冰里的溫度:"愿意跟我一起打破這個循環(huán)嗎?"
周覺的手機在這時震動。
是林棠發(fā)來的消息:"剛才在便利店,有個阿姨說我是她女兒的初中同桌,但我根本不認識她...小周,你說這世界是不是出問題了?"
還有沈鐸的未接來電,附帶一條語音:"我家樓下的保安管我叫'沈教練',說我教了他三個月格斗。
操,老子退伍才半年。"
夜色漸深時,周覺站在幻戲齋的地下室里。
這里是他十年前跟著千面張打掃出來的,水泥墻上還留著他用粉筆寫的"周覺到此一游"。
但此刻,那行字跡淡得幾乎看不見。
他搬開最里面的老木箱,箱底墊著塊紅綢布,下面壓著塊破碎的鏡子——那是他十二歲時摔碎的,師父說"留著警醒自己,魔術(shù)的真相都是碎片"。
指尖觸到鏡面的瞬間,空氣突然發(fā)出玻璃碎裂般的輕響。
周覺猛地抬頭,看見前方半空中裂開一道幽藍的縫隙,像被無形的手撕開的幕布。
縫隙另一端是個巨大的控制臺,無數(shù)紅點在全息屏上跳動,每個紅點旁都標(biāo)著名字:林棠、沈鐸、王伯,還有"周覺"。
他的視線凝固在自己的紅點上。
那紅點旁邊的標(biāo)注在閃爍:"實驗對象ZJ-A001,當(dāng)前狀態(tài):記憶紊亂,現(xiàn)實錨點松動。"
"實驗對象ZJ-A001,準(zhǔn)備進入第二階段......"
機械音混著電流雜音,從裂縫深處滲出來。
周覺下意識后退,卻撞翻了木箱。
當(dāng)他再抬頭時,裂縫已經(jīng)消失,地下室里只剩他急促的喘息聲。
他摸出千面張的紙條,在手機屏幕的冷光下,字跡突然浮現(xiàn)出一行小字:"鏡子里的不是你,是他們造的。"
窗外傳來汽車鳴笛聲。
周覺望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倒影的嘴角,正揚起一個和白影如出一轍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