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鎮(zhèn)東頭有條背陰的老街,叫“壽材巷”。巷子窄得僅容兩人并肩,青石板縫里常年洇著水氣,濕漉漉的,透著一股散不去的陳腐霉味。巷子深處,有家不起眼的鋪面,黑漆門板剝落得厲害,露出底下灰敗的木胎,門楣上掛著一塊烏木舊匾,刻著三個褪了色的字——“蔭福軒”。
這是家紙扎鋪。掌柜姓柳,都叫他柳紙人。沒人知道他多大歲數(shù),只記得他那張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如同糊了層厚厚的宣紙,薄得能看清底下青紫色的血管。一雙眼睛渾濁得像蒙了層灰翳,看人時沒什么焦點,倒像是在打量一件待扎的壽材。柳紙人沉默寡言,終日佝僂著背,坐在鋪子深處那張被各色顏料染得斑駁陸離的矮桌后,用一雙枯瘦如柴、關(guān)節(jié)卻異常靈活的手,扎著那些給死人用的紙人紙馬、金山銀山
“蔭福軒”的紙扎,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精巧。那紙人,不論童男童女、丫鬟仆役,個個眉眼鮮活,衣袂飄飄,仿佛吹口氣就能活過來。尤其是點睛之筆,柳紙人從不假手他人,亦不許旁人觀看。據(jù)說他有一管祖?zhèn)鞯摹包c睛筆”,筆毫是用未足月嬰孩的胎發(fā)特制,蘸的也不是尋常朱砂,而是混了秘制藥材的“心頭血”。
鎮(zhèn)上老輩人提起“蔭福軒”,敬畏多過好奇。除了辦喪事,平日無人敢輕易踏足。柳紙人自己也立下規(guī)矩:紙人未焚化前,絕不許點睛。日落之后,鋪門緊閉,任誰叫門也絕不開。
這規(guī)矩古怪,透著說不出的邪性。曾有外鄉(xiāng)人不信邪,偷了個未點睛的童女紙人回去,想自己畫上眼睛玩賞。結(jié)果第二天被人發(fā)現(xiàn),那外鄉(xiāng)人直挺挺死在床上,雙目圓睜,瞳孔里空空蕩蕩,眼珠子竟不翼而飛!而那個紙人,原本空白的臉上,卻詭異地多了兩點猩紅!此事傳開,“蔭福軒”愈發(fā)陰森神秘。
柳紙人有個獨女,叫柳穗兒。穗兒娘生她時難產(chǎn)去了,柳紙人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將穗兒拉扯大。穗兒生得水靈,性子卻像她爹,安靜得有些過分,常幫著柳紙人打打下手,遞個竹篾,調(diào)個漿糊。柳紙人從不讓她碰那管“點睛筆”,更不許她靠近那些未點睛的紙人。穗兒也乖巧,從不逾矩,只是偶爾夜深人靜,會聽到鋪子后面那間堆放紙扎的庫房里,傳出極其細(xì)微的“沙沙”聲,像是有人在摩挲著粗糙的紙面,又像是……低低的嘆息?
變故發(fā)生在柳穗兒十七歲那年。柳紙人突然一病不起。起先只是咳嗽,后來竟咳出血塊,整個人迅速枯槁下去,眼窩深陷,皮膚下透著一股不祥的青灰色。請來的郎中瞧了,都搖頭,說是“癆病入了骨髓,神仙難救”,只開了些吊命的苦藥。
穗兒慌了神。她娘走得早,爹是她唯一的依靠??粗烖S的臉,聽著他胸腔里那如同破風(fēng)箱般艱難的喘息,穗兒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日夜守在爹的病榻前,煎湯熬藥,眼淚都快流干了。柳紙人時而昏睡,時而清醒,渾濁的眼睛望著屋頂,嘴里總含糊地念叨著什么。
“穗兒……鋪子……不能倒……”柳紙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穗兒的手腕,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噤,“‘金童玉女’……就差……就差點睛了……西街陳大戶……訂的……頭七要用……定金都收了……不能……不能誤了時辰……”
“金童玉女”是陳大戶為剛夭折的小孫子訂的,要求極高,柳紙人扎了足足半月。那對紙人,男童俊秀,女童嬌美,穿著綾羅綢緞,衣袂上細(xì)細(xì)描了金粉,在昏暗的鋪子里仿佛自身發(fā)著微光。只是兩張臉上,依舊一片空白,沒有五官,如同兩張慘白的面具,透著令人心悸的死氣。
“爹,您先養(yǎng)病,陳大戶那邊……”穗兒看著爹眼中那近乎絕望的執(zhí)念,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上心頭。她知道那“點睛”意味著什么,那是柳家紙扎最核心、也最禁忌的手藝!爹說過,點了睛的紙人,就通了幽冥,有了“靈”,非焚化不能安息!未焚化前點睛,必遭反噬!
“去!去點上!”柳紙人猛地掙扎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咆哮,嘴角溢出暗紅的血沫,眼神卻亮得駭人,死死盯著墻角陰影里那對無面的金童玉女,“筆……在……在抽屜里……鎖著……鑰匙……我枕頭下……不能誤了時辰!不能!”
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他像條離水的魚,痛苦地抽搐著,眼神渙散下去,只有那只抓住穗兒的手,依舊冰冷而用力。
穗兒看著爹瀕死的痛苦,聽著他喉嚨里那如同惡鬼索命般的嗬嗬聲,再看看墻角那對慘白無面、仿佛正無聲催促著她的紙人……一股混雜著恐懼、絕望和對父親最后心愿的瘋狂念頭,如同毒草般在她心底瘋長!
她顫抖著手,從爹僵硬的枕頭下摸出一枚冰冷的黃銅小鑰匙。鑰匙上似乎還殘留著爹身上的寒意和那股淡淡的、混合著草藥與陳紙的腐朽氣味。她走到爹那張斑駁的矮桌前,打開了抽屜深處一個鎖著的小木盒。
木盒里,靜靜地躺著一管筆。
那筆桿烏黑油亮,觸手溫潤,像是某種獸骨打磨而成。筆毫卻是詭異的灰白色,細(xì)密柔韌,散發(fā)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淡淡血腥和陳舊墨香的古怪氣味。這就是那管從不示人的“點睛筆”。
穗兒拿起筆,指尖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她轉(zhuǎn)過身,望向墻角那對無面的紙人。慘淡的天光從破窗欞透進來,斜斜地照在紙人身上,那描金的衣袂閃爍著冰冷的光澤,愈發(fā)襯得那兩張空白的面孔如同通往深淵的入口。
鋪子里死寂一片,只有爹痛苦的喘息聲如同背景里單調(diào)而絕望的鼓點。穗兒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她一步步挪到那對紙人面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紙灰和藥味,刺得她肺葉生疼。她顫抖著拔開筆帽,露出那簇灰白色的筆毫。筆毫的尖端,似乎隱隱透著一絲極其微弱的暗紅。
她先走向那個男童紙人。慘白的臉孔近在咫尺。穗兒閉上眼,腦海里閃過爹枯槁的臉和最后那聲嘶吼。她不再猶豫,猛地睜開眼,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瘋狂!她提起那管冰冷刺骨的筆,飽蘸了爹桌上調(diào)好、顏色深得發(fā)黑、散發(fā)著濃重鐵銹腥氣的“朱砂”,手腕懸在紙人空白的眼眶上方,猛地落下!
“嗤——”
筆尖觸及紙面,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裂帛的聲響!
那灰白的筆毫如同活物般,貪婪地吸吮著粘稠的“朱砂”!穗兒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吸力順著筆桿傳來,瞬間攫住了她的手腕!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指尖的溫?zé)?,乃至一絲微弱的氣力,正順著筆管,被瘋狂地抽走,注入那筆毫,再點染到紙人的眼眶里!
第一筆落下!一點圓潤、飽滿、猩紅刺目的眼珠,赫然出現(xiàn)在男童紙人空白的左眼眶中!
那猩紅的一點,如同活物的心臟,在慘白的紙面上微微搏動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瞬間從那紙人身上彌漫開來!
穗兒嚇得魂飛魄散,想縮手,手腕卻被那股冰冷的吸力死死纏?。∷Ьo牙關(guān),強忍著那股生命被抽取的虛弱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手腕顫抖著,再次落筆!
“嗤!”
右眼!同樣猩紅刺目!
兩點猩紅,如同兩滴凝固的鮮血,嵌在男童慘白的臉上!那紙人原本呆板的身姿,仿佛瞬間被注入了某種陰森的“神采”!空洞的眼眶有了焦點,冰冷地、直勾勾地“盯”著近在咫尺的穗兒!嘴角那原本平滑的紙面,似乎極其細(xì)微地……向上勾起了一絲弧度?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無聲的嘲弄!
穗兒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甩開手!那管點睛筆脫手飛出,“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踉蹌后退,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著粗氣,胸口悶痛,眼前陣陣發(fā)黑。她驚恐地看著那個被點了睛的男童紙人,只覺得那兩點猩紅如同活物,正貪婪地吸食著她的目光,讓她渾身發(fā)冷,動彈不得。
“還……還有一個……”柳紙人虛弱而急促的喘息聲從病榻傳來,如同最后的催命符。
穗兒渾身一顫,目光轉(zhuǎn)向旁邊那個依舊空白著臉的女童紙人??謶窒癖疂差^,但看著爹那進氣少出氣多的樣子,一股更深的絕望和瘋狂涌了上來。她彎腰,顫抖著撿起地上那管冰冷的點睛筆,筆毫上殘留的猩紅“朱砂”像凝固的血痂。
她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場,挪到女童紙人面前。那慘白的臉孔,此刻在她眼中如同擇人而噬的惡鬼。
“嗤!”左眼!猩紅一點!
“嗤!”右眼!同樣刺目!
兩點猩紅落下的瞬間,一股比剛才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陰氣,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猛地從女童紙人身上爆發(fā)出來!那女童紙人臉上空白處的紙面,竟然極其細(xì)微地波動了一下,仿佛下面有什么東西在蠕動!嘴角的弧度比男童更加明顯,帶著一種怨毒而詭異的笑意!
穗兒如同虛脫般,扔掉筆,軟軟地癱倒在地。她感覺渾身冰冷,力氣被抽空,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手腕上被筆桿吸握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清晰的、青紫色的指痕,隱隱作痛。她驚恐地看著那對“活”過來的金童玉女,只覺得那四只猩紅的眼睛,如同四盞來自地獄的燈籠,正冷冷地“注視”著她和病榻上垂死的父親。
柳紙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墻角那對點了睛的紙人。他枯槁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喘息,嘴角卻扯出一個極其扭曲、混合著狂喜和極度恐懼的詭異笑容。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那對紙人,又無力地垂下。
“好……好……時辰……到了……”他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眼睛猛地瞪圓,瞳孔深處倒映著那四只猩紅的“眼睛”,隨即,頭一歪,再無聲息。只有嘴角那抹扭曲的笑意,凝固在死氣沉沉的臉上。
“爹——!”穗兒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掙扎著想撲過去,身體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就在柳紙人斷氣的剎那,墻角那對金童玉女紙人,四只猩紅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如同燒紅的炭火!整個“蔭福軒”的溫度驟降!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陰冷死氣,混合著紙灰和陳舊顏料的味道,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穗兒的喉嚨!
穗兒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對紙人……動了!
并非大幅度的動作,而是極其細(xì)微、卻清晰無比的“活”了過來!
男童紙人那描著金粉的寬大袖口,極其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仿佛里面有什么東西在蘇醒!女童紙人頭上那朵紙扎的絹花,花瓣極其緩慢地、一片一片地……向內(nèi)蜷縮,如同害羞,又像某種詭異的吞咽!
更讓穗兒魂飛魄散的是,她感覺自己的皮膚……正在失去溫度!變得冰冷、僵硬!如同糊上了一層粗糙的宣紙!她驚恐地抬起手,借著昏暗的光線看去——原本白皙紅潤的手背,此刻竟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白色!皮膚下的血色正在飛速褪去,變得透明,隱隱顯露出底下青紫色的血管紋路!摸上去,冰冷而干燥,失去了活人肌膚應(yīng)有的彈性和溫度!
“不……不要……”穗兒發(fā)出絕望的嗚咽。她掙扎著爬到墻角那面蒙塵的銅鏡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臉。
一張正在迅速失去生氣的臉。
皮膚灰白如紙,嘴唇褪盡了血色,如同兩片干枯的蠟紙。最恐怖的是那雙眼睛!原本黑白分明、水靈靈的眸子,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眼白的部分蔓延開蛛網(wǎng)般的灰翳,瞳孔的顏色越來越淡,越來越渾濁,如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她感覺自己看東西開始模糊、發(fā)灰,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褪色!
而那對金童玉女紙人身上的顏色,卻在詭異的加深、鮮艷!男童紙人描金的衣袂,金光流動得更加耀眼;女童紙人慘白的臉頰上,竟隱隱透出一絲極其不自然的、如同劣質(zhì)胭脂般的粉暈!它們?nèi)缤瑑蓚€貪婪的吸血水蛭,正瘋狂地吸食著柳穗兒身上殘存的生機和色彩!
穗兒跌跌撞撞地沖向鋪門,想逃離這個恐怖的魔窟。手指觸碰到冰冷的門閂,卻如同觸電般縮回——那觸感,如同摸到了粗糙干燥的草紙!她低頭看去,指尖的皮膚,已經(jīng)變得和那紙人一樣,灰白、干澀、毫無生氣!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木頭摩擦聲,從身后傳來。
穗兒渾身僵硬,如同被凍結(jié)在原地。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轉(zhuǎn)過身。
墻角陰影里,那對金童玉女紙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轉(zhuǎn)過了身!
四只猩紅如血的“眼睛”,如同四盞來自地獄的探照燈,冰冷、怨毒、貪婪地……直勾勾地鎖定了癱倒在門邊、正迅速“紙化”的柳穗兒!
男童紙人描著金粉的寬大袖口,無風(fēng)自動,微微揚起,仿佛下一秒就要伸出無形的鬼爪!女童紙人嘴角那抹怨毒詭異的笑意,在昏暗的光線下,咧得更開,幾乎要撕裂那張慘白的紙臉!
一股冰冷粘稠、帶著濃烈紙灰和顏料腥氣的吸力,如同無數(shù)條滑膩的毒蛇,瞬間纏繞上穗兒的身體,將她死死地釘在原地!
穗兒想尖叫,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紙張摩擦般的嘶啞聲響。她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僵硬,視野被一片灰翳徹底吞噬。最后的感覺,是無數(shù)冰冷的、如同紙屑般的東西,正從自己身上簌簌剝落……
幾天后,陳大戶家的管事久等不到紙扎,帶著人怒氣沖沖地撞開了“蔭福軒”緊閉的店門。
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陳腐紙灰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甜膩腥氣撲面而來,熏得人頭暈眼花。
鋪子里空無一人。柳紙人的尸體在床上早已僵硬發(fā)臭。
墻角,那對金童玉女紙人,依舊靜靜立著。只是它們身上的色彩,鮮艷得詭異,如同剛剛上色。男童的金粉衣袂流光溢彩,女童慘白的臉頰上,那兩團胭脂紅暈,嬌艷欲滴。最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它們的眼睛——猩紅、飽滿、靈動,仿佛真的擁有生命,正冷冷地、帶著一絲嘲弄的意味,注視著闖進來的活人。
地上,散落著一些灰白色的、如同焚燒后殘留的紙灰碎屑。管事壯著膽子撥開紙灰,發(fā)現(xiàn)下面埋著一管烏黑的骨桿毛筆,筆毫灰白,筆尖卻凝結(jié)著一大塊暗紅發(fā)黑、如同干涸血塊的“朱砂”。
而在那堆紙灰旁邊,管事驚恐地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巧的、用竹篾為骨、彩紙糊就的、尚未點睛的女童手掌!那手掌的尺寸,竟與柳穗兒的手一般無二!紙掌的指尖,還殘留著一點未干的、粘膩的暗紅色“顏料”,散發(fā)著淡淡的鐵銹腥氣。
沒人知道柳穗兒去了哪里。有人說她瘋了,跑了。有人說她被那對邪門的紙人吃了。
只有壽材巷的老住戶,在夜深人靜時,偶爾會聽到“蔭福軒”那扇緊閉的破木門后面,傳出一些極其細(xì)微的聲響。
有時是竹篾被拗折的“嘎吱”聲。
有時是紙張被反復(fù)摩挲的“沙沙”聲。
而更多的,是一種如同用沾血的筆尖,在粗糙紙面上輕輕描畫的……
“嗤……嗤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