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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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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鎮(zhèn)上有座老戲園子,叫“慶豐園”。雕梁畫棟早已褪盡了顏色,朱漆剝落,露出底下灰敗的木胎,像個遲暮的美人,勉強維持著最后一點體面。戲班子換了一茬又一茬,唯有后臺上香的神龕里供著的那尊“老郎神”木偶,始終端坐如初。

老郎神是梨園行的祖師爺,這尊木偶像有些年頭了,比慶豐園本身還要老。它通體是上好的陰沉烏木雕成,約莫半人高,雕工繁復(fù)得驚人。頭戴紫金冠,身披繡金蟒袍,足蹬粉底皂靴,眉眼雖被香火熏得有些模糊,但那股子睥睨眾生的神氣卻絲毫不減。最奇的是它那雙眼睛,不知嵌的什么材質(zhì),在昏暗的光線下,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幽深的、活物般的暗光。

戲班子走馬燈似的在慶豐園討生活,無論班子大小,名角龍?zhí)?,進園子第一件事,就是給這尊老郎神上香磕頭,供上三牲果品。戲班子里流傳著一條鐵律,比班規(guī)祖訓(xùn)還緊要:“登臺前,旦角不拜武神?!?/p>

這規(guī)矩古怪。旦角是坤伶,演的是嬌柔女子,而老郎神這身蟒袍玉帶,分明是帝王將相的武行打扮。據(jù)說早年有不信邪的旦角,開嗓前偷偷拜了老郎神,結(jié)果當(dāng)晚登臺,唱著唱著嗓子就劈了,最后竟啞在臺上,從此再不能開口。更邪乎的說法是,那旦角卸妝時,發(fā)現(xiàn)臉上竟隱隱浮現(xiàn)出老郎神木偶那種模糊而威嚴(yán)的紋路!自那以后,再無人敢犯此忌。旦角們只在后臺遠遠對著老郎神的神龕福一福,絕不上前,更不觸碰。

直到“慶喜班”來了個叫小滿的姑娘。

小滿是班主趙慶喜的獨女,嗓子清亮得如同山澗泉水,身段裊娜,是塊天生的青衣料子。趙班主視若珍寶,傾囊相授。小滿也爭氣,學(xué)戲肯下苦功,小小年紀(jì),一出《牡丹亭》的杜麗娘,已唱得哀婉纏綿,催人淚下。

這年冬天,趙班主的結(jié)發(fā)妻子,也就是小滿的娘,突然得了怪病。起初只是咳嗽,后來竟咳出血來,人也迅速枯槁下去,整日昏睡,氣若游絲。請來的郎中都搖頭,說是“肺癆入骨,藥石無靈”。趙班主急得嘴角起燎泡,班子里的事務(wù)也無心打理,整日守在妻子病榻前。小滿更是哭腫了眼睛,看著娘親一日不如一日,心如刀絞。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也是慶豐園年前封箱前的最后一場大戲。按慣例,要唱一出熱鬧的《龍鳳呈祥》討個吉利。小滿扮孫尚香,是重頭戲??僧?dāng)晚就要登臺了,她娘卻突然病危,咳得昏死過去幾次,眼見著就要不行了。

后臺一片忙亂,勒頭的勒頭,勾臉的勾臉,鑼鼓家伙叮當(dāng)響。小滿坐在自己的妝鏡前,手里捏著油彩筆,看著鏡中自己那張被脂粉遮蓋卻掩不住愁容的臉,心亂如麻。娘親痛苦的樣子在她眼前晃動。班里的老琴師嘆息著走過,嘴里念叨:“唉……要是老郎神開眼,顯顯靈就好了……可惜啊,旦角不能拜……”

這句話,像一道細微卻刺眼的閃電,猛地劈進小滿絕望的心湖!旦角不能拜……可……可如果拜了呢?為了救娘,她什么都愿意試!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在她被淚水浸透的心里瘋狂滋生。

趁著后臺人來人往、無人注意神龕的片刻,小滿像只受驚的小鹿,猛地從妝鏡前站起。她心跳如鼓,手心全是冷汗,借著衣箱的陰影遮掩,幾步就溜到了那尊隱在昏暗燭光里的老郎神木偶前。神龕前的香爐里,三柱線香燃了大半,青煙裊裊,將那木偶模糊的面容籠罩得更加陰森莫測。

小滿“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她不敢抬頭看那木偶的眼睛,只是雙手合十,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哭腔,壓低了聲音急切地哀求:“祖師爺在上!信女小滿,愿折壽十年……不!二十年!只求您開恩,顯顯靈,救我娘親一命!求您了!求您了!”她一邊哀求,一邊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磕完頭,她飛快地起身,像做了什么天大的虧心事,頭也不敢回,跌跌撞撞地逃回了自己的妝臺前,心臟還在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偷偷抬眼瞥向神龕方向,昏暗的光線下,那尊木偶似乎……沒什么變化?只有那裊裊的青煙,仿佛比剛才更濃了些,緩緩流動著,纏繞著那蟒袍玉帶,如同一條條無形的蛇。

當(dāng)晚的《龍鳳呈祥》唱得異常順利。小滿的孫尚香,英氣中帶著女兒家的嬌羞,唱念做打,竟比平日更加出彩,贏得滿堂喝彩。更神奇的是,戲剛散場,后臺就傳來消息:小滿娘竟悠悠醒轉(zhuǎn),咳得不那么厲害了,甚至能喝下小半碗米湯!趙班主喜極而泣,直呼祖宗保佑。

小滿心中卻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既有對娘親好轉(zhuǎn)的狂喜,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恐懼。她不敢看后臺神龕的方向,總覺得那黑暗的角落里,有一雙眼睛,正穿透繚繞的煙氣,死死地釘在自己身上。

從那天起,怪事如同跗骨之蛆,纏上了慶喜班。

先是那尊老郎神木偶。守夜的老伙夫半夜起來添燈油,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神龕那邊傳來極其細微的“咯……咯……”聲,像是……木頭關(guān)節(jié)在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他揉揉眼睛,壯著膽子舉燈湊近一看,嚇得差點把油燈扔了——那木偶原本端端正正放在神龕正中的位置,此刻竟然……微微朝向了旦角們平時化妝的那片區(qū)域! 那模糊的臉上,嘴角的刻痕在跳動的燭光下,仿佛向上勾起了一絲極其詭異的弧度!老伙夫連滾爬爬逃出后臺,再不敢獨自守夜。

接著是戲班里的武生,班里的臺柱子,演趙云的“活子龍”。他在臺上翻跟頭,那根用了多年、結(jié)實無比的花槍,竟毫無征兆地從中間斷裂!尖銳的斷茬如同毒牙,在他凌空翻騰時,狠狠刺進了他的大腿!鮮血瞬間染紅了白色的戲褲。臺下驚呼一片。

再后來,是演張飛的花臉演員。卸妝時,他對著鏡子擦油彩,擦著擦著,動作越來越慢,眼神發(fā)直。旁邊人推他,他猛地驚醒,驚恐地指著鏡子:“臉……我的臉!擦不掉了!那油彩……滲進去了!”眾人看去,只見他臉上的油彩確實比平時更難卸,尤其是眉眼間那幾道象征暴烈的粗黑紋路,竟像是長進了皮肉里,隱隱透著青黑!沒過幾天,這花臉演員在睡夢中窒息而死,死時臉上還殘留著卸不凈的油彩痕跡,猙獰如鬼。

恐慌在戲班里無聲地蔓延。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寒意,籠罩了慶豐園的后臺。戲子們私下議論,眼神總是不自覺地瞟向神龕里那尊愈發(fā)顯得陰森的老郎神木偶,又飛快地避開。原本熱鬧的后臺,變得死氣沉沉,只剩下勒頭吊嗓時壓抑的聲響。

而小滿,她的變化最讓人心驚。她娘的身體奇跡般地好轉(zhuǎn),甚至能下床走動了。但小滿自己,卻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她原本清澈透亮的嗓子,開始變得沙啞、滯澀,如同生了銹的門軸,唱高腔時總帶著一絲無法控制的、令人牙酸的破音。更可怕的是她的眼神,時??斩吹赝摽漳程帲炖飼o意識地哼唱一些極其古老、腔調(diào)詭譎、根本不屬于任何一出戲的曲調(diào),那調(diào)子陰冷黏膩,聽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有時半夜,同屋的女孩子會被驚醒,看見小滿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對著墻壁,手指以一種極其僵硬、如同提線木偶般的姿態(tài),在空中虛虛地比劃著,嘴里念念有詞,仔細聽,全是些不成文的戲詞碎片,夾雜著意義不明的囈語。

趙班主看著女兒一天天變得陌生、詭異,心如刀絞。他隱約猜到女兒做了什么,那“旦角不拜武神”的禁忌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他請過道士,道士繞著慶豐園走了三圈,臉色煞白,連錢都不敢收,只說“怨氣纏身,木已成精”,便逃也似的跑了。他又想偷偷把那尊邪門的老郎神木偶扔掉或燒掉??烧f來也怪,但凡他靠近神龕,拿起那木偶,整個慶豐園就會無端刮起陰風(fēng),門窗乒乓作響,后臺懸掛的刀槍把子、各色戲服無風(fēng)自動,嘩啦啦響成一片,如同百鬼夜哭!那木偶更是沉重?zé)o比,像生了根,死死釘在神龕里!趙班主試了幾次,每次都嚇得冷汗涔涔,再不敢動。

慶喜班的名聲臭了,沒人再敢請他們唱戲。班子里的人病的病,走的走,死的死,最后只剩下趙班主、半癡半傻的小滿,還有一個跛了腿、無處可去的老琴師。

這天深夜,慶豐園空曠破敗的后臺,只有一盞孤零零的油燈,火苗微弱得隨時會熄滅。趙班主心力交瘁,伏在妝臺上打盹。老琴師蜷在角落的破棉絮里,發(fā)出斷續(xù)的鼾聲。

突然,一陣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沙沙……沙沙……”聲響起。

趙班主猛地驚醒!那聲音……像是絲綢摩擦木頭!他寒毛倒豎,循聲望去,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

昏暗搖曳的油燈光下,只見神龕里那尊披著繡金蟒袍的老郎神木偶……竟然動了!

它原本垂放在膝蓋上的、由烏木雕成的手指,此刻正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抓撓著自己身上的蟒袍!那蟒袍是極好的蘇繡,金線在幽暗光線下反射著微弱的光。木偶僵硬的手指刮過光滑的綢緞,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沙沙”聲!它的動作很慢,很僵硬,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執(zhí)著!

更讓趙班主魂飛魄散的是,隨著它的抓撓,那蟒袍胸口位置,原本用金線繡著威武蟒頭的地方,金線竟然開始……一點點地褪色、黯淡!仿佛被什么東西吸走了光澤!而褪色露出的底料綢緞上,卻詭異地洇開一片片越來越大的、暗紅發(fā)黑的污跡!像陳舊的血痂,又像腐爛的霉斑!

“嗬……”趙班主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被扼住的抽氣,想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想沖過去,雙腿卻像灌了鉛,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一直蜷在角落里昏睡的小滿,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猛地從破棉絮里坐了起來!她雙眼圓睜,瞳孔里卻沒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僵硬得如同戴上了一張面具。她動作極其不協(xié)調(diào),像個被人提著線的木偶,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體。

然后,在趙班主驚恐欲絕的目光中,小滿邁開了腳步。不是走向他,而是……一步一步,僵硬地、蹣跚地……走向了那尊正在抓撓自己蟒袍的木偶神龕!

“小滿!回來!”趙班主終于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

但他還是晚了一步。

小滿已經(jīng)走到了神龕前。她伸出顫抖的手,沒有去碰那木偶,而是……開始解自己身上那件半舊的水衣(旦角貼身穿的白色戲服)!她的動作同樣僵硬而緩慢,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操控。解開水衣系帶,露出里面同樣洗得發(fā)白的素色小褂。

神龕里,那木偶抓撓的動作驟然停止!它那顆烏木雕成的頭顱,極其緩慢、帶著令人牙酸的“咯吱”聲,轉(zhuǎn)向了小滿的方向!那模糊不清的臉上,兩點幽深的眼窩,仿佛燃起了兩點冰冷的鬼火!

小滿解開了水衣,卻沒有脫下。她只是敞開著懷,露出里面的小褂。然后,她做出了一個讓趙班主魂飛魄散的動作——她抬起雙手,開始以一種極其詭異、如同獻祭般的姿態(tài),撫摸自己裸露的脖頸和鎖骨處的皮膚!她的手指蒼白冰冷,動作輕柔得近乎病態(tài),眼神卻依舊空洞,仿佛撫摸的不是自己的身體。

而隨著她的撫摸,她脖頸和鎖骨處原本白皙細膩的皮膚,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xiàn)出一道道縱橫交錯、暗紅發(fā)黑的勒痕!那勒痕越來越深,越來越清晰,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狠狠勒過!同時,她敞開的衣襟下,那小褂的布料上,也開始無聲地、大片大片地洇出暗紅的血漬!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迅速蔓延!

“不——!”趙班主目眥欲裂,瘋了一般撲到小滿身邊,死命去抓她那雙在自己脖頸上撫摸的手!觸手一片冰冷,如同摸著寒冬臘月的凍鐵!

就在他抓住小滿手腕的瞬間,神龕里那尊木偶,猛地動了!

它披著那件胸口洇滿暗紅污跡、蟒頭金線盡褪的破敗蟒袍,像一個從墳?zāi)估锱莱龅牡弁?,帶著一身腐朽的威?yán)和刻骨的怨毒,竟然從神龕的底座上……直挺挺地站了起來!木頭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令人頭皮炸裂的“嘎吱……嘎吱……”爆響!它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臂,那烏木雕成的手指,筆直地、帶著森然死氣,指向了正被趙班主抱住、渾身血漬的小滿!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吸力,如同無數(shù)根無形的鋼針,瞬間穿透了趙班主的身體,狠狠扎進了小滿的體內(nèi)!

“啊——!”小滿發(fā)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到極致的尖嘯!那尖嘯聲仿佛能撕裂人的靈魂!她的身體在趙班主懷中劇烈地抽搐、痙攣!七竅之中,竟同時涌出粘稠暗紅的血液!她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瞳孔深處,倒映著那尊站起的、指向她的恐怖木偶!

趙班主感到懷中的女兒,生命正在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流逝!她的身體迅速變得冰冷、僵硬、輕飄……如同……一具被掏空了血肉的……木偶!

“孽障!我跟你拼了!”極致的恐懼瞬間轉(zhuǎn)化為滔天的憤怒!趙班主血灌瞳仁,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他猛地松開小滿(小滿的身體軟軟地倒在地上,氣息奄奄),抄起旁邊道具箱里一把用來演《鐘馗嫁妹》的、未開鋒的沉重鐵锏(一種類似鞭的兵器),用盡畢生力氣,如同瘋虎般撲向神龕里那尊站起的木偶!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砸碎它!哪怕同歸于盡!

鐵锏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狠狠砸向木偶那顆戴著紫金冠的烏木頭顱!

“砰!?。 ?/p>

一聲悶響!如同砸中了實心的鐵疙瘩!

火星四濺!

趙班主雙臂劇震,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淋漓!那沉重的鐵锏竟然脫手飛出,“哐當(dāng)”一聲砸在遠處的青磚地上!

而那木偶……紋絲未動!甚至連它頭上那頂紫金冠都沒有歪斜一絲!它那只抬起的手臂,依舊筆直地指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小滿。只是它身上那件蟒袍,胸口的暗紅污跡如同活物般瘋狂地蠕動、擴散,瞬間吞噬了整片前襟!蟒袍的布料發(fā)出“嗤嗤”的輕響,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腐朽,如同在地下埋了百年!

木偶那顆模糊的烏木頭顱,極其緩慢地、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聲,轉(zhuǎn)向了撲到近前、滿臉是血、狀若瘋魔的趙班主。兩點幽深的眼窩,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地“注視”著他。

趙班主被那目光一“盯”,只覺得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一股無法抗拒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想后退,想逃跑,但身體卻像被無形的冰封住,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木偶那只抬起的手臂,極其緩慢地放下。然后,它那只僵硬的、帶著腐朽氣息的烏木手掌,五指箕張,如同索命的鬼爪,對著近在咫尺的趙班主的臉……緩緩地、帶著一種殘酷的儀式感,按了下來!

“呃……”趙班主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被掐斷般的嗚咽。他眼睜睜看著那只冰冷的、布滿細微木紋的手掌,遮蔽了他全部的視線。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陳舊木頭、霉?fàn)€絲綢和濃重血腥的腐朽惡臭,瞬間灌滿了他的口鼻!

那只手按在了他的臉上。

冰冷!堅硬!如同千年寒冰!

緊接著,一股恐怖到無法想象的力量,從那木掌中爆發(fā)!那不是物理的沖擊,而是一種源自靈魂層面的、蠻橫無比的撕扯和吞噬!

趙班主感覺自己的意識、自己的生氣、自己的一切……正被那只冰冷的手掌,像抽絲剝繭般,瘋狂地吸走!他的視野迅速模糊、黯淡,耳邊響起無數(shù)尖銳的、充滿怨毒的嘶鳴和破碎的戲腔!身體的感覺在飛快消失,皮膚變得麻木、僵硬……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木偶身上那件徹底腐朽成灰黑色、如同裹尸布般的蟒袍,袍角似乎還在微微拂動……

當(dāng)那只烏木手掌緩緩移開時,原地只剩下一個“人”。

他穿著趙班主那身半舊的靛藍班主褂子,身形輪廓依稀還是趙慶喜。但他的臉……卻徹底變成了一張僵硬、模糊、覆蓋著一層如同老舊木頭般灰敗顏色的面具!沒有五官,只有大致的輪廓,皮膚紋理粗糙如同木紋。他直挺挺地站著,一動不動,只有那雙眼睛的位置,兩個深陷的黑洞里,殘留著最后一絲凝固的、極致的恐懼和絕望。

神龕里,那尊老郎神木偶,不知何時已恢復(fù)了端坐的姿態(tài)。它身上的蟒袍依舊破敗腐朽,但那胸口原本洇滿暗紅污跡的地方,此刻卻詭異地變得……光潔如新?仿佛從未沾染過任何污穢。只有那雙嵌在模糊臉上的眼睛,在油燈將熄未熄的微弱光線下,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幽深,仿佛吸飽了血色的月光。

地上,小滿的身體早已冰冷僵硬。她大睜著空洞的眼睛,脖頸和鎖骨處那一道道暗紅的勒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纏繞的毒蛇。敞開的衣襟下,洇開的血漬已經(jīng)凝固成一大片深褐。

角落里,一直蜷縮著的老琴師,不知何時已停止了呼吸。他枯槁的臉上,凝固著極致的驚恐,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神龕的方向。他的嘴角,殘留著一絲暗紅的血痕。

油燈的火苗,掙扎著跳動了幾下,終于“噗”地一聲,徹底熄滅。

慶豐園陷入了粘稠的黑暗和死寂。

幾天后,有人撞開了慶豐園落滿灰塵的大門。陽光刺破蛛網(wǎng)塵埃,照亮了死寂的后臺。

神龕里,老郎神木偶端坐如儀,蟒袍黯淡,面容模糊。

神龕前的地上,躺著兩具尸體:一個是年輕女孩,衣襟敞開,脖頸處有詭異的勒痕,身下一大灘深褐血漬;一個是老琴師,滿臉驚恐,死于心悸。

而在神龕旁邊,還直挺挺地站著一個“人”。他穿著班主的衣服,身形僵直,一動不動。他的臉上,覆蓋著一層灰敗粗糙、如同老木頭般的皮膚,沒有五官,只有兩個深不見底、仿佛凝固著永恒恐懼的黑洞。

沒人敢動那尊木偶,也沒人敢去碰那三個死人。人們用浸透桐油的厚布,將整個后臺連同神龕死死封住,又在外面砌上了厚厚的青磚墻。

但鎮(zhèn)上的人都說,每逢月黑風(fēng)高、或者雷雨交加的深夜,被封死的慶豐園深處,總會隱隱約約傳來一些聲音。

有時是沉重鐵锏砸在硬物上的悶響。

有時是女人凄厲到極致的慘嚎。

有時是古老戲腔咿咿呀呀的悲泣。

而更多的,則是一種極其細微、卻清晰得如同在耳邊響起的……“沙……沙……沙……”的聲音。

像冰冷僵硬的木頭手指,在反復(fù)抓撓著腐朽的絲綢。


更新時間:2025-06-14 08: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