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鎮(zhèn)子南邊有條河，叫“烏衣河”，河水常年泛著靛藍的底色，據(jù)說是河底沉了太多染坊倒掉的廢料。河畔有座廢棄多年的老染坊，青磚斑駁，墻頭生滿枯草，歪斜的木門被鐵鏈鎖著，像個垂死的老人。鎮(zhèn)上人都繞著走，尤其忌諱提起那染坊主人的名諱——崔老染。
染坊廢棄前，是方圓百里最好的靛藍作坊。崔老染的手藝神乎其技，經(jīng)他手染出的布，藍得深邃沉靜，像截取了一段最純凈的夜空，永不褪色?？蛇@老染匠性情孤僻古怪，守著染坊如同守著一座孤墳，從不收徒，連個幫工都不要。染坊深處，據(jù)說有口他視若性命的“老缸”，是祖?zhèn)鞯膶氊?，釉色烏沉，缸壁厚得驚人。崔老染染布，全憑那口老缸里的“母液”，秘不示人。
崔老染膝下無子，只晚年收養(yǎng)了個逃荒來的孤女，取名青禾。青禾出落得水靈，手腳也勤快，成了崔老染唯一的幫手，也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色。他傾囊相授染布的手藝，青禾天資聰穎，學(xué)得極快，尤其調(diào)色配料的眼力，青出于藍。老染匠那張刻板如石的臉上，偶爾也會因她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然而，崔老染有兩條鐵律，如同烙印般刻在青禾心上：日落之后，絕不許靠近后院那口“老缸”。每月十五，染坊必須熄火閉戶，任何人不得出入。
青禾謹記在心，從不敢犯。只是夜深人靜時，她偶爾會聽到后院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響，像是粘稠的液體在緩慢攪動，又像是……什么東西在缸底沉悶地嘆息？每每此時，她就用被子蒙住頭，不敢深想。
變故發(fā)生在青禾十六歲那年。崔老染得了急癥，臥床不起，眼見著油盡燈枯。鎮(zhèn)上最好的郎中來瞧過，只搖頭，開了幾副吊命的湯藥。青禾日夜守在榻前，煎湯熬藥，衣不解帶，眼看著養(yǎng)父形容枯槁，心如刀絞。
這晚，正是十五月圓夜。崔老染突然回光返照，掙扎著抓住青禾的手，枯枝般的手指冰涼刺骨，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青禾……染……染坊不能倒……‘凝脂綃’……就差最后……最后一遍‘血沁’了……你……你得替我……染出來……”
“凝脂綃”是崔老染耗費三年心血研制的秘色，取上等生絲，以秘法反復(fù)浸染，據(jù)說成品薄如蟬翼，觸手生溫，色澤如同凝固的羊脂白玉中透出極淡的、流動的血色氤氳，美得驚心動魄，也邪異得令人不安。這是崔老染畢生追求的極致，是他染匠生涯的絕唱。
“爹……您先歇著……”青禾淚流滿面，看著養(yǎng)父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心頭。她知道那“血沁”意味著什么，那是染“凝脂綃”最后一道、也是最禁忌的工序——需在月圓之夜，以活物之血為引，投入那口神秘的老缸！
“去！去??！”崔老染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了青禾一把，聲音嘶啞如裂帛，“缸……不能涼！火……不能熄！染出來……染出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一縷暗紅的血絲，眼神卻亮得駭人，死死盯著窗外那輪巨大慘白的圓月。
青禾被推得踉蹌后退，看著養(yǎng)父瀕死掙扎的樣子，聽著他喉嚨里如同野獸般的嗬嗬喘息，再看看窗外那輪冷冰冰、如同巨大眼瞳般懸在天上的滿月……一種混雜著恐懼、絕望和對養(yǎng)父最后心愿的瘋狂念頭，在她腦中轟然炸開！
她猛地一咬牙，抹去臉上的淚水，轉(zhuǎn)身沖出了房門！身后傳來崔老染更加劇烈的咳嗽和意義不明的嘶吼。
染坊后院，月光慘白如霜，將破敗的院落照得一片死寂。那口巨大的老缸，就靜靜地矗立在院中央。缸體烏黑發(fā)亮，釉色在月光下流淌著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澤。缸口蓋著厚重的杉木蓋子，縫隙處似乎有極其淡薄的、帶著甜腥氣的白霧絲絲縷縷地滲出。
青禾的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她顫抖著手，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沉重?zé)o比的杉木蓋子掀開一條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味猛地沖了出來！那氣味混雜著陳年靛藍的植物腥氣、一種如同鐵銹般的濃重血腥，還有一種……如同無數(shù)新鮮內(nèi)臟腐爛發(fā)酵的惡臭！這氣味如同實質(zhì)的粘稠液體，瞬間包裹了青禾，熏得她頭暈?zāi)垦?，胃里翻江倒?！?/p>
借著慘白的月光，她壯著膽子向缸內(nèi)窺去。缸里的液體并非靛藍，而是一種粘稠得如同膠凍、暗紅發(fā)黑、近乎墨色的漿狀物！液面平靜得詭異，沒有一絲波瀾，如同凝固的深淵。但就在這墨色的漿液深處，似乎有無數(shù)道極其細微、如同發(fā)絲般的暗紅色絲線在緩緩游動、糾纏！它們時而匯聚，時而分散，像活物的血管，又像某種邪惡的符文。那濃烈的血腥惡臭，正是從這深不見底的粘稠漿液中散發(fā)出來的！
青禾只看了一眼，便覺得頭皮炸裂，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猛地縮回頭，劇烈地干嘔起來。這口缸……根本不是染缸！它是活的！它在“吃”東西！
養(yǎng)父那“血沁”的工序……竟是要將這樣邪異的東西，染進那匹“凝脂綃”里？
她踉蹌著跑回染坊前堂。那匹耗費三年心血織就的、薄如蟬翼的生絲“凝脂綃”，正浸泡在特制的藥液里，散發(fā)著溫潤的玉色光澤。旁邊的小火爐上，熬著給崔老染吊命的最后半碗?yún)?/p>
后院那口老缸里散發(fā)出的濃烈血腥味，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觸手，穿透墻壁，絲絲縷縷地鉆進她的鼻腔，鉆進她的腦子。養(yǎng)父在里屋發(fā)出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喘息和含糊的催促，更是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染……染出來……”崔老染嘶啞的聲音如同魔咒。
青禾的目光，絕望地掃過那碗冒著熱氣的參湯，又落在旁邊桌案上那把切藥用的、刀刃雪亮的牛耳尖刀上。刀鋒在慘淡的月光下，反射著一點冰冷的寒芒。
一個瘋狂、血腥、帶著自我獻祭般絕望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死了她的心。
她顫抖著伸出手，沒有去端那碗?yún)?，而是……抓住了那把冰冷的牛耳尖刀！刀柄的寒意刺得她一哆嗦，卻也讓混亂的頭腦有了一瞬間的清醒。她看著自己另一只白皙纖細的手腕，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為了養(yǎng)父……為了染坊……為了那匹耗盡他心血的“凝脂綃”……
青禾閉上了眼睛，兩行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她不再猶豫，咬緊牙關(guān)，將鋒利的刀鋒，狠狠地壓向了自己手腕上那根最粗的血管！
劇痛！冰冷的刀鋒切開溫?zé)岬钠つw，割斷柔韌的筋絡(luò)！
“噗嗤！”
溫?zé)岬孽r血瞬間噴涌而出！如同一條猩紅的小蛇，濺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綻開一朵朵觸目驚心的血花！更多的血，順著她蒼白的手腕，汩汩地流淌下來，滴落在盛著“凝脂綃”的藥液盆里，迅速暈染開一片刺目的紅！
青禾疼得渾身痙攣，眼前陣陣發(fā)黑，但她強撐著沒有倒下。她端著那碗盛著自己鮮血的藥液，踉踉蹌蹌，如同踩在云端，一步一步，走向后院那口散發(fā)著無盡腥甜惡臭的老缸。
手腕的傷口還在不斷滴血，在地上拖出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血線。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缸里那股邪異的氣息，讓她幾欲昏厥。
掀開缸蓋，那粘稠如墨、暗紅絲線游動的漿液再次映入眼簾。青禾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手中那碗混合著自己鮮血的藥液，連同那匹吸飽了鮮血、變得沉重而妖異的“凝脂綃”，一起倒入那如同活物般的墨色漿液之中！
“滋啦——！”
仿佛滾燙的烙鐵插入冰水！
那墨色粘稠的漿液瞬間劇烈地沸騰翻滾起來！無數(shù)暗紅色的絲線如同受驚的蛇群，瘋狂地竄動、纏繞！一股更加濃郁、更加甜膩、令人作嘔的血腥蒸汽猛地從缸口噴涌而出，直沖青禾的面門！
青禾只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陰寒和劇痛瞬間攫住了她！那蒸汽仿佛帶著無數(shù)細小的、冰冷的針，狠狠扎進她的眼睛、鼻孔、嘴巴！她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慘叫，眼前一黑，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缸邊，失去了知覺。
就在她倒入缸邊的瞬間，那沸騰的漿液深處，那匹浸泡其中的“凝脂綃”，如同貪婪的水蛭，瘋狂地吸食著缸中粘稠的漿液和青禾滴落的鮮血！它原本溫潤的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詭異、妖艷色澤的白！如同死人骨頭般的慘白！而在那慘白的底色上，無數(shù)道纖細如發(fā)絲、暗紅發(fā)黑的血線，如同擁有生命般，在布匹的經(jīng)緯間緩緩游動、滲透、暈染！整匹布都“活”了過來，散發(fā)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邪異光澤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與此同時，前堂里屋，崔老染那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戛然而止。
青禾是被刺骨的寒意凍醒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后院冰冷的泥地上，手腕上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再流血，但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色，麻木僵硬。更讓她驚恐的是，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胸腔里一片冰冷死寂！
她掙扎著爬起，跌跌撞撞沖回前堂。養(yǎng)父崔老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雙目圓睜，瞳孔渙散，早已沒了氣息。他枯槁的臉上，凝固著一種混合著極度渴望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表情，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滿足的笑意？而他枯瘦的手指，卻死死地指向后院的方向。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絕望，瞬間淹沒了青禾。她撲到養(yǎng)父床邊，想哭，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抽氣聲。她這才驚覺，自己的皮膚變得異常冰冷、僵硬，摸上去如同粗糙的皮革。
后院那口老缸里散發(fā)出的濃烈血腥味，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呼喚著她。青禾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失魂落魄地回到后院。
那口老缸，此刻靜得可怕。蓋子歪在一邊，缸口不再有蒸汽溢出。缸里的墨色漿液，竟變得澄清了許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如同稀釋血液般的暗紅色。而那匹“凝脂綃”，正靜靜地漂浮在液面上！
它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模樣！
慘白的底色，如同在石灰水里浸泡了百年，白得瘆人，沒有絲毫光澤。而在那死氣沉沉的慘白之上，布滿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網(wǎng)般縱橫交錯的暗紅色血絲！那些血絲并非靜止，它們在布匹的纖維間極其緩慢地蠕動、蜿蜒，如同無數(shù)條擁有生命的細小血蟲！整匹布散發(fā)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血腥和甜膩腐朽的濃烈氣味，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
青禾看著這匹用自己和無數(shù)未知生命“血沁”而成的邪異布匹，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厭惡讓她渾身戰(zhàn)栗。她想逃離，想一把火燒了這鬼東西！
但就在這時，那匹漂浮的“凝脂綃”上，那些緩緩蠕動的血絲，似乎感應(yīng)到了她的存在，蠕動驟然加劇！它們?nèi)缤岬窖任兜奈涹ǎ偪竦爻嗪趟诘姆较騾R聚、延伸！一股冰冷、粘稠、充滿吸扯之力的氣息，猛地鎖定了青禾！
“不……”青禾驚恐地后退一步。
然而，那匹“凝脂綃”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志！它的一端猛地從血水中揚起，如同一條慘白而布滿血筋的毒蛇，帶著濃烈的腥風(fēng)，閃電般卷向青禾赤裸的腳踝！
冰冷！滑膩！帶著強烈的吸附力！
青禾只覺得腳踝一緊，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傳來！她驚呼一聲，身體瞬間失去平衡，被那匹邪異的布匹拖著，狠狠地拽向那口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老缸！
“噗通！”
水花四濺！
青禾整個人被拖進了那粘稠冰冷的暗紅色漿液之中！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她，濃烈的血腥和甜膩惡臭灌滿了她的口鼻！那匹“凝脂綃”如同活物般，層層纏繞上來，死死裹住了她的身體！那些蠕動的血絲，如同億萬根嗜血的針，瘋狂地扎進她冰冷僵硬的皮膚，貪婪地汲取著她體內(nèi)殘余的、非人的“生氣”！
“嗬……嗬……”青禾在粘稠的漿液里徒勞地掙扎，喉嚨里發(fā)出絕望的嗚咽。她的意識在冰冷的吞噬中迅速模糊、消散。最后的感覺，是那匹布越收越緊，像一層冰冷滑膩的裹尸布，將她拖向缸底無盡的黑暗……
染坊徹底陷入了死寂。
幾天后，有膽大的鎮(zhèn)民撬開了染坊生銹的鐵鎖。里面空無一人，只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令人作嘔的血腥甜膩味彌漫在空氣中。崔老染的尸身已經(jīng)僵硬發(fā)臭。
后院，那口巨大的老缸，蓋子蓋得嚴嚴實實。缸體冰涼，釉色似乎更加烏沉厚重。缸壁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沁出了一大片暗紅發(fā)黑、粘稠如膠的污跡！那污跡順著粗糙的缸壁緩緩向下流淌，在缸底積了一小灘，散發(fā)著濃烈的鐵銹腥氣，如同永遠不會干涸的……血淚。
沒人敢去掀開那缸蓋。
又過了些時日，有走夜路的人，在月圓之夜經(jīng)過烏衣河畔，遠遠瞥見那座廢棄的染坊。慘白的月光下，染坊后院似乎有微弱的火光閃爍，伴隨著一種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在耳邊響起的“咕嘟……咕嘟……”聲，像是粘稠的液體在不斷地、緩慢地……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