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是這大亂世中最常見的群體。他們身若草芥、命似蜉蝣;如秋蓬般四處飄零無依無靠,沿路還會遭遇兵匪交相劫掠,甚至在流民內(nèi)部也時有發(fā)生吃同伴尸體、以及易子而食的慘劇。絕望充斥著他們的日常,死亡是他們最快的解脫。即便如此,他們也仍愿為了那一絲希望的微光而奮不顧身。
京城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沈仲拖著疲憊的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路上。他不敢回頭,身后那座曾經(jīng)繁華的都城如今又一次淪為修羅場,即使都走了這么遠,仿佛依舊能聽到城內(nèi)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廝殺聲與哭喊聲。
"快走!別停下!"前面有人低聲催促,聲音里透著恐懼。
沈仲緊了緊肩上的行李,里面裝的是他能帶上的全部家當。流民的隊伍像一條垂死的蛇,緩慢蜿蜒地行進著,每個人都低著頭,沉默地向前挪動。
沒走多久,隊伍突然停了下來,前方傳來一陣騷動。沈仲踮腳望去,只見路中央橫著一具尸體,看衣著是個富商,眼睛還睜著,胸口三個較小的刀口,看起來是被劫殺了。幾個流民已經(jīng)圍了上去,迅速地扒那人的衣服。
"真是造孽。"身后的年輕人冷冷地說著:"活著被搶,死了也不放過。"
沈仲沒吭聲。不久前,他也會覺得這種行為喪盡天良。但現(xiàn)在,他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人腰間。那里頭說不定有些財物……
"別上去,小心惹禍上身。"身后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了沈仲的意圖,拽了拽他,壓低聲音道:"看見旁邊那幾個人沒?他們原是京城里的地痞流氓,晚上小心點,看好行李。"
沈仲這才注意到不遠處站著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不懷好意的掃視著人群,他心頭一凜,趕緊低下頭跟著前面的隊伍繞了過去。
夜幕逐漸降臨,流民們?nèi)齼蓛傻鼐墼诼愤呅?。沈仲坐在一處背風的土坡下,將手里的饃掰成兩份,將其中一半分給了身旁的那個年輕人:"吃吧,我看你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多謝?!蹦贻p人簡單的道了聲謝,便拿過那半塊饃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沈仲啃了一口干巴到難以下咽的饃,向旁邊問道:“小兄弟,你口音聽起來不像京城本地人,你老家哪兒的?”
年輕人卻并不答話,似乎是有不能說的隱情。
沈仲不禁有些尷尬,便又問道:“看你的臉白白凈凈的,穿著和氣質(zhì)也不像普通人,為何也成了流民?”
“我來京城找人,沒找到,又碰上了這次內(nèi)亂?!蹦贻p人喝了一口水,將嘴里的饃送下,然后又專心吃起來。
在火光的映照下,沈仲仔細端詳起這人的長相,那俊美的五官令沈仲不禁感慨:“不得不說小兄弟,要不是你這身衣服,光看臉我還以為你是個女人呢?!?/p>
聽到這番話,年輕人的動作停了下來,眼神冰冷而又帶著一絲警覺,死死盯著沈仲看,沈仲一瞬間渾身發(fā)毛,連忙道歉道:“對不起小兄弟,是我嘴賤,冒犯你了?!?/p>
年輕人收回那極具威懾力的眼神,將最后一口饃吞咽下去,說道:“我平日里確實很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你這一說,我覺得我有必要去掩蓋一下?!?/p>
說完,年輕人快步走到不遠處的的林子中去,沈仲舍不得吃完,便只是簡單墊了墊肚子,就又將饃包上收了起來。然后就聽到一人高喊道:“各位睡覺前記得把火撲滅,小心引來亂兵和土匪!”
聽到這人的提醒,眾人急忙將火熄了,一瞬間,周圍便暗了下來。
月光慘淡,照得荒野如同鬼域。突然,沈仲聽見身旁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走路聲,又像是老鼠的聲音。
沈仲以為是那年輕人回來了,并沒在意。剛要轉(zhuǎn)過身去換個姿勢睡,卻沒想到迎面而來的卻是一把短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別叫,否則讓你人頭落地。"一個陰森的低語響起,沈仲渾身血液瞬間凝固。他緩緩抬起頭,看到一張滿是橫肉的臉,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正是白天年輕人叫自己小心的地痞流氓。
"你……你……"沈仲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大漢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黑相間的牙齒:"你和那小白臉穿著不一般啊,看樣子是個大戶,弟兄幾個,把他們包袱拿了。"
說完,大漢身后又有兩三個黑影湊了上來,一把搶走了沈仲和那年輕人的行李,沈仲暗道壞了,本能地把手往懷里一縮。
"呦呵,還藏著好東西呢。"大漢瞇起眼睛,上手就要去搶沈仲懷里的東西。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身旁突然傳來那冰冷的聲音:"你們要干什么?"
大漢一愣,轉(zhuǎn)頭向旁邊望去,正是那“小白臉”,只不過他現(xiàn)在的臉并不白,額頭、臉頰、鼻子、下巴都變成了黑色和黃色,從指甲縫里還殘留的些許土渣可以判斷,他剛才是去挖土灰往自己臉上抹了。
“小子,你算來巧了,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我留你們倆一條命。否則我把你們剁了當干糧賣?!贝鬂h聲音不再壓低,完全不顧是否會驚醒旁人了,反正現(xiàn)在人人只求自保,不會有人充英雄。
“那你們?yōu)槭裁礆⒘四莻€富商呢?”年輕人直接點破了他們的想法,說道:“土匪多是用偏長的砍刀,而那富商身上一看就是短刀造成的刺傷,不正是你們先劫后殺?”
大漢聞言,惡狠狠地說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弟兄幾個,上去宰了他!”
沈仲臉色慘白,渾身止不住地戰(zhàn)栗,心道那年輕人手無寸鐵,定然在劫難逃,而自己也要成刀下之鬼了。想到這里,沈仲閉上眼睛,褲子已經(jīng)被一泡濕熱浸透。
只聽見幾聲清脆的“咔吧”聲,下一秒,就是兩三聲“撲通”倒地的動靜。沈仲沒有聽到短刀刺入身體的聲音,于是睜開眼睛,卻看到那幾個沖上去的大漢全都倒在地上,腦袋詭異的向后轉(zhuǎn)了180度。
僅剩的大漢看得真切,幾乎是電光石火間,這小白臉就同時掰斷了弟兄幾個的脖子,他甚至都沒看清這小白臉是怎么做到的!
意識到自己碰了硬茬,這大漢再不廢話,急忙將包袱一扔,轉(zhuǎn)頭就向后逃去。
年輕人并沒有去追,而是口中念念有詞,緊接著向那大漢背影猛地一指,喝了一聲“去!”一道如同閃電般的暗藍色光瞬間射了過去,不多時,那大漢突然向前一撲,直直倒在了地上。
沈仲被嚇傻了,此刻這個年輕人在他眼中宛如一個惡魔,只需輕輕一揮手就能取人性命。他連滾帶爬的站起來,沖著年輕人不停地磕頭道:“大爺饒我一命,大爺饒我一命!”
“奇怪?!蹦贻p人不解地問道:“我明明救了你,你為何叫我饒命?”
這時,就聽見“啪嗒”一聲,一塊東西從不??念^的沈仲懷里掉了出來,年輕人上前拿起一看,是一塊刻有奇怪圖案的玉佩。
看到玉佩的一瞬間,年輕人面色驟變,臉上像掛了冰霜一樣,周圍氣氛也隨之變冷。
“你翻我行李,偷我東西?”年輕人聲音逐漸充斥殺氣,將玉佩往懷里一收,慢慢走到沈仲面前,瞬間抬起右手,眼看著就要奪走他的性命。沈仲頭都磕破了,卻還在不停的用額頭撞著地面,在地上留下了一灘血污。
年輕人看著面前這可恨又可悲的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起的手也慢慢放下,問道:“你可知這玉佩上的圖案是什么?”
沈仲極度恐懼下,嘴巴不停地顫抖,一個字一個字的用力向外蹦著:“我……我……我不……”
“罷了?!蹦贻p人從地上拿起包袱,聲音雖不再有殺氣,卻仍舊冰冷:“看在你給我半塊饃的份上,放你一馬。”緊接著,年輕人又從行李中取出幾張大鈔扔給沈仲,說道:“不要再想著偷人東西?!?/p>
“謝大爺,謝大爺……”沈仲不敢伸手去拿錢,而是繼續(xù)將頭伏在地上。過了一會,見年輕人還沒有動靜,沈仲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抬起頭,發(fā)現(xiàn)面前只剩那幾張鈔票,那年輕人已經(jīng)沒了蹤影。
沈仲左顧右盼一番,見沒有其他人后,急忙將幾張紙幣揣進懷里,站起身就朝前面跑了過去。
而在一旁樹林中,有一個單薄的身影躲在樹后目睹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見沈仲逃跑后,他不由得發(fā)出一聲感慨:“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
正當他一轉(zhuǎn)頭,忽然發(fā)現(xiàn)剛剛還在對面的那年輕人,此刻卻如鬼魅般站在自己面前。
他不禁嚇了一跳,捂著胸口說道:“元昭兄,你怎么跟鬼一樣無聲無息的?而且你發(fā)現(xiàn)我了叫我一聲啊,人嚇人會嚇死人的知不知道?”
元昭看著面前這個穿著破破爛爛,活像個叫花子的人,頗有些玩味地說道:“我也沒想到大少爺還有這等愛好,喜歡扮乞丐。”
“吶,話不能亂說。扮乞丐是迫不得已,可不是什么愛好?!?/p>
元昭懶得與他爭辯,問道:“你偷窺多久了?”
“也沒多久,從那土匪喊著要殺你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你?!?/p>
元昭搖了搖頭,嘆道:“堂堂魏家公子魏天卿,今天偷窺皇帝,明天偷窺別人的,哪有一點少主的樣子?”
“噓!元昭兄可別害我!”
元昭被魏天卿捂住了嘴,全身突然像過電一般,急忙向后竄了出去,冷聲斥責道:“別隨便動手動腳!我怎么就害你了?”
魏天卿絲毫不在意他的反應(yīng),“魏家公子已經(jīng)死了,你不知道?”
元昭點點頭:“我聽說了,但此刻活生生的你不恰恰證明了這是謠言?”
魏天卿看了看周圍,小聲說道:“說來話長,明天路上跟你細說??傊憔陀浿?,魏天卿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和你一起的人叫蘇照淵。復(fù)蘇的蘇,觀照的照,深淵的淵?!?/p>
“蘇照淵?”元昭暗自念了兩聲,說道:“總感覺你這名字是拿我名字做了參考?!?/p>
“是參考了一點,但不多。倒是你老兄,怎么搞得灰頭土臉的?”魏天卿不禁笑道:“這么一比,我這叫花子的臉都比你的臉干凈。”
元昭頗為理所當然地說道:“這當然是我為了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做的掩飾。”
魏天卿像看傻子一樣地上下打量著元昭,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見魏天卿很沒品的笑出聲,元昭滿臉黑線地問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元昭兄看起來聰明,卻是如此憨直純真。臉上搞的這么臟,衣服卻這么干凈。這么一來,不僅該有的麻煩一個都少不了,還要讓那些人笑掉大牙?!?/p>
元昭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只顧著挖土往臉上招呼,身上卻一點污漬都沒有,如此不倫不類的樣子,也難怪魏天卿忍不住笑。
“那我再去搞點土灰抹身上?!币娫雅ゎ^又要去挖土,魏天卿急忙拉住元昭衣服,說道:“不用刻意,找個土坡睡一夜,第二天起來之前滾上半圈,就差不多了。”
元昭點點頭:“好吧,那聽你的?!?/p>
魏天卿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慵懶地說道:“跟著這流民大軍趕了好幾天的路,沒睡過幾次好覺,總害怕睡著被人吃了。今晚好了,有你這尊大神在我旁邊,我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說完,魏天卿朝前面走到離那幾具尸體遠一些的地方,直接躺了下來,一邊翹著二郎腿,一邊撓了撓肩膀,說道:“趕緊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p>
看著魏天卿這副姿態(tài),元昭實在很難把他和之前那個公子哥的形象聯(lián)想到一起,于是說道:“怎么你換了名字換身裝扮,氣質(zhì)就能變這么多,真和個叫花子一樣了?”
魏天卿將二郎腿放下,轉(zhuǎn)過身子對著元昭,閉著眼睛說道:“或許正是魏家公子這個身份和責任禁錮住了我。因為魏天卿注定要為別人活著,要作為‘魏家少主’而活著,要為‘繼承大權(quán)’而活著,所以當‘魏家少主’死后,魏天卿才能徹底解放天性成為逍遙自在的蘇照淵,并開始為自己而活著。”
聽到魏天卿這番論述,元昭又愣住了,口口喃喃念道:“為自己活著……為自己……”
“你老兄快睡吧,別自言自語了?!蔽禾烨湔f完,呼吸聲便逐漸變緩?;蛟S正如他所言,之前一直沒睡踏實過,所以當元昭在他身邊時,他便放松到幾乎瞬間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元昭若有所思地看著魏天卿的臉,回味著方才他所說的那番話,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