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深處,西苑。這里是離金殿最遠、守衛(wèi)相對稀薄的角落。一座孤聳的角樓如同垂死的巨獸,在風(fēng)雪中呻吟。角樓狹小的頂層廳室內(nèi),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濃得化不開的血腥、上等熏香的殘燼、炭火悶燃的焦煳,還有…一種瀕死野獸般的狂躁與恐懼。
地上散落著打翻的珍貴器皿、撕裂的書卷和染血的布幔。幾具穿著宮人服飾的尸體歪倒在角落,死狀凄慘,顯然是在倉促奔逃中被利刃從背后砍殺。
未封死的窗縫嗚嗚灌入寒風(fēng),吹得唯一一盞將熄的殘燭火苗瘋狂搖曳,將僅剩的兩個活人的影子扭曲放大在污濁的墻壁上。
燕王劉旦(癱坐在一堆扯落的錦繡軟墊中。他早已不復(fù)數(shù)日前那個從容陰騭的藩王模樣。身上象征親王的蟒袍被自己撕扯得凌亂不堪,金冠歪斜,披頭散發(fā)。臉頰上幾道新鮮的血痕隨著他癲狂的表情劇烈抽動,那是在與試圖控制他的親衛(wèi)拼死搏斗時被誤傷的。他的眼睛是駭人的赤紅色,布滿了走投無路的恐懼與一種徹底毀滅的瘋狂。雙手沾滿凝固的褐血,緊攥著一柄鑲滿寶石的短匕,刀尖還在滴血。):
“廢物!都是廢物!!” 他把匕首狠狠刺進身邊的軟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對著地上自己親衛(wèi)隊正的尸體咆哮:“說什么鐵壁銅墻…說什么易守難攻…一個時辰!就他媽一個時辰!都死光了!!”(尸體胸口插著象征他親衛(wèi)身份的獨特燕尾鏢,顯然是被他自己失控下的手。)
唯一還喘氣的親衛(wèi)(身受重傷,腹部被利器豁開,腸子幾乎流出,靠墻坐著,已是出氣多進氣少)眼神渙散地看著他曾經(jīng)的王爺像個瘋子一樣對著尸體叫罵。
劉旦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角樓唯一的入口——那扇被他用殿內(nèi)沉重的銅香爐死死抵住的厚重雕花木門。門板后,隔著風(fēng)雪,隱約傳來遠處更加密集的腳步聲、刀兵碰撞聲、以及李長河部下那如同地獄魔音般的低沉號令聲!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扼住他的喉嚨!
他臉上的瘋狂與恐懼如同煮沸的粥般翻滾!
他猛地撲向那名垂死的親衛(wèi),揪住他的衣襟,力量之大幾乎要把對方提起來:
“說話!王忠!給本王說話?。 ?(這是他最后的心腹親衛(wèi)隊副。)
“還有…還有密道!是不是?在書架后面?還是在地磚底下?!本王記得當年工部卷宗里…這院子有密道!通向護城河!是不是?!說啊——!!” 他歇斯底里地搖晃著親衛(wèi),唾沫星子噴了對方一臉,指甲深深摳進對方皮肉。
王忠(瀕死痛苦中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慘笑,氣若游絲): “王…王爺…卷宗…那是…太宗朝…整修前…早…早就…” 他劇烈咳嗽起來,暗黑的血液不斷從嘴角涌出,眼神徹底渙散,頭一歪,再無生息。
“死了?!”
劉旦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瞬間褪盡!像丟一塊破布般甩開尸體。巨大的、無可挽回的絕望如同冰冷深海瞬間將他吞噬!支撐他瘋狂的最后一點“希望”徹底破滅!
“嗬…嗬嗬…呵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爆發(fā)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癲狂大笑!眼角甚至笑出了血淚!他踉蹌后退,揮舞著滴血的匕首:
“天要亡我?!不!不不不??!是李長河!是你!是你這個賤奴生的孽種!是你——” 他指著虛空,仿佛李長河就站在那里:
“你以為你贏了?!你以為清君側(cè)?!哈哈哈!蠢貨!你跟我一樣!都是棋子!都是被那老賊玩弄的棋子?。 ?(“老賊”指代不明,似是徐階,又似先帝,更像是將一切怨恨投向虛無的目標。)
砰!砰!砰!
巨大的撞擊聲猛地從抵死的門外傳來!厚實的雕花木門連同后面的沉重銅爐都在劇顫!木屑簌簌落下!
門要被撞開了!
劉旦的狂笑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從極致的瘋狂轉(zhuǎn)為極致的扭曲恐懼!身體劇烈顫抖!他看向角樓那扇窄小的、糊著破舊高麗紙的窗戶,目光又落回手中的短匕,最后死死釘在那扇即將被破開的、如同地獄之門的入口!
“不…不能死在這…不能落在他手里…” 他神經(jīng)質(zhì)地低語著,眼中爆發(fā)出一種絕望的、垂死的、瘋狂的賭徒光芒!他突然撲向角落一個被他打翻的紫檀小盒。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盒蓋摔開,里面不是預(yù)想中的珠寶秘信,而是——一小段干癟的、僅存拇指大小的血色根須!散發(fā)著詭異濃香與一絲若有若無的腐朽死氣的“千年血參”最后本體!
他如同抓住了毒蛇一般緊緊攥住那根須!臉上肌肉劇烈抽搐著,眼中紅絲爆裂!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死亡陰影的催化下猛然膨脹到極限!
“李長河…你想知道‘金猊’是怎么馴的嗎?!你想知道你爹媽…他們臨死前啃過的肉里…浸著什么嗎?!你想知道這血參的根…為什么能要人命又能‘續(xù)’命嗎?!哈哈…秘方!真正的秘方!還有你李家的血脈詛咒!都在——!”
轟——嚓——!?。?/p>
角樓的木門連同背后抵死的沉重銅爐,被一股無法想象的狂暴力量猛地撞碎!碎木、銅塊如同爆開的炮彈四射飛濺!暴風(fēng)雪裹挾著死亡的氣息如同決堤的洪流猛然灌入這狹小污穢的空間!
風(fēng)雪中,一個深青色的身影當先踏入!
李長河!
他沒有甲胄披風(fēng),只一身舊袍,風(fēng)雪灌入,衣袂狂舞如旗。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激動,甚至沒有一絲殺意。只有一種走到終點、俯瞰深淵的、絕對的冰冷與平靜。他的目光越過滿地狼藉與尸體,精準地鎖定了那個攥著血紅根須、如同壁畫中走出的墮落妖魔般的燕王劉旦!
緊隨其后的霍沖如同一尊剛從地獄血池爬上來的修羅!他手中的舊刀飽飲敵血,刀身如同被爐火燒透般呈現(xiàn)一種暗紅色的猙獰,尚未冷卻的鮮血沿著鋸齒般的豁口滴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細微的“嗤嗤”聲。他的眼神比刀鋒更冷,死死釘在劉旦身上,那目光不像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件即將被徹底斬碎的垃圾!
劉旦的狂吼被這猛然闖入的煞氣硬生生截斷!他臉上的瘋狂瞬間凝固!如同被萬丈冰山當頭壓下!面對李長河那雙平靜得令人絕望的眼眸,面對霍沖那把還在滴著自己親衛(wèi)血肉的狂刀,尤其是看到門口如墻般壓進來的、沉默如鐵、眼帶猙獰恨意的神策老兵…
他身體篩糠般抖了一下!攥著血參的手猛地僵住!那歇斯底里的勇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噗”地一聲泄了個干凈!只留下赤裸裸的、最深沉的恐懼!
他想后退,但身后是冰冷堅硬的墻壁!
他想扔掉那根惡心的血參,但手卻像被凍住了!
他想開口求饒,想拋出他剛剛嘶吼的“秘密”換取活命…
但當李長河那雙沉寂到極點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時,所有聲音都堵在了喉嚨里,只剩下牙齒打架的“咯咯”聲!
李長河(緩緩向他走去,每一步踏在血水和碎物上的聲音都清晰無比,如同死亡的鼓點敲在劉旦心尖):
“燕王?!?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凍結(jié)靈魂的威嚴。
“陛下口諭:賜您一份…當年未曾賜予家父家母的…體面?!?/p>
“——??!”
聽到“陛下口諭”四個字,尤其是“家父家母”時,劉旦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心臟!渾身劇震!那雙暴凸的赤紅眼珠中,最后一絲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空洞、麻木、以及無邊無際的絕望!
霍沖(在李長河話音落下的瞬間,如同得到解脫的獵豹!狂暴的殺意噴薄而出!腰胯猛然發(fā)力!手中那把暗紅的狂刀劃破風(fēng)雪灌入的冷空氣!帶起一陣刺耳的、撕裂布帛般的尖嘯!直噼而下?。?“燕王——!上路——?。。 ?/p>
刀光炸裂!如同九天降落的血色雷霆!
劉旦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他的身體被這灌注了無盡血海深仇、狂暴到極致的一刀,由左肩斜劈至右腰!那件象征親王尊貴的蟒袍如同朽紙般被撕裂!骨骼、內(nèi)臟、斷腸…在暗紅色的狂暴刀光下一覽無余!粘稠滾燙的污血混合著破碎的內(nèi)臟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猛然噴涌而出!將那堆污穢的錦繡軟墊徹底浸透!將他身后那面印著他猙獰扭曲表情的污濁墻壁,渲染成一幅巨大而血腥的潑墨畫卷!
噗通!
斷成兩截的殘尸砸落在血泊中,抽搐了幾下,再無動靜。那顆歪斜的金冠滾落一旁,半張臉浸泡在自己的污血里,表情凝固在極致的恐懼與猙獰之上。他那攥著血參斷須的手,依舊死死攥著,那點詭異的紅,在猩紅汪洋中格外刺眼。
風(fēng)雪從未關(guān)緊的破碎門戶瘋狂涌入,吹動李長河深青的袍角,帶來刺骨的寒意,也吹散了些許濃重的血腥氣。
李長河的目光在那片猩紅中稍作停留,落在劉旦至死緊握的拳頭,以及那根從指縫露出的血色斷須上。然后,他緩緩轉(zhuǎn)過身。
滿地尸骸。凝固的血泊。破敗的宮室。窗外,是風(fēng)雪交加的長安城。
霍沖(緩緩抬起手中仍在滴血的狂刀,伸出拇指,如同擦去絕世兇器上的塵埃般,極其仔細地刮去刀刃上一塊翻卷的碎皮肉。他的眼神從極致的殺戮狂熱中慢慢沉淀下來,望向李長河那挺拔卻孤峭的背影。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大仇得報后的茫然): “將軍…城外的探子回報…西羌汗帳那邊…亂了。”
李長河沒有回頭。他走到窗邊,風(fēng)雪撲面而來。窗外,雪更大了,整個長安城籠罩在一片蒼茫之中。
他伸出戴著玄色薄鹿皮手套的手(他一直戴著嗎?或許剛戴上)。那手套上沾著幾點新鮮噴濺的暗紅血珠(霍沖斬劉旦時濺上的)。他并未摘下擦拭血跡,反而張開五指,對著那片狂舞的鵝毛大雪,緩緩,緩緩地…握緊!
風(fēng)雪在他握緊的拳套指縫間掙扎、翻涌、卻最終逃逸不得!
如同將這滿城風(fēng)雪,將這無盡權(quán)柄,將這滔天血債…一并…攥于掌中!
他垂下手,指間鹿皮手套上的幾點血痕,在窗外雪光的映襯下,妖異如同雪地紅梅。
李長河(聲音低沉,如同未央宮深處最冰冷的磐石,穿透風(fēng)雪,砸進霍沖和身后神策舊部的心底):
“血河…”
“才只是源頭。”
他的目光穿透風(fēng)雪,投向長安城更遠的方向,投向那遼闊的山川、那浩瀚的邊關(guān)、那潛伏在陰影中的西羌、以及在更深處…那些真正的、需要被徹底焚毀的蟲巢與網(wǎng)羅!
“把劉旦的心挖出來…連同他那寶貝血參…”
“鑄顆銅?。ㄒ环N將反賊器官鑄入刑具的古老震懾手段)。派人…”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鑿落:
“送還燕地諸王——‘共享’!”
霍沖(眼中剛剛平息的火焰再次被這冰冷刺骨的命令點燃!那將是何等的震懾與報復(fù)!他猛然抱拳,聲如洪鐘): “喏——?。?!” (這不再是單純的復(fù)仇,而是開啟一場更宏大的清洗的宣言!)
李長河不再言語。他轉(zhuǎn)身,走向那破碎的宮門之外?;魶_緊隨其后,手中刀鋒依舊滾燙。神策殘部的黑影沉默地撕裂風(fēng)雪,涌向更深的宮苑,涌向這座剛剛經(jīng)歷血洗的帝國心臟的各個角落。
風(fēng)雪更急,覆蓋著未央宮的琉璃瓦頂,也覆蓋著宮苑深處那個剛剛終結(jié)的血腥角落。斷成兩截的尸骸兀自躺在血泊中,那只緊握斷須的手已開始凍僵。角樓破損的窗戶被風(fēng)反復(fù)撞擊,發(fā)出如同嗚咽的呻吟。
長安的血色黎明已過。但雪,仍在無情地下。而屬于權(quán)柄、戰(zhàn)爭與清算的漫長寒冬,才剛剛開始。那深青如旗的孤影所行的,將是一條以無盡尸骸鋪就、通往最終極權(quán)力與毀滅的…茫茫雪途。
未央宮·觀風(fēng)殿(視野開闊的高臺)
寒風(fēng)如同實質(zhì)的鋼鞭抽打著觀風(fēng)臺高大的石欄。李長河并未身披皇袍,依然是一身洗得泛白、邊緣沾著暗褐色風(fēng)干血漬的深青舊袍,衣袂在凜冽朔風(fēng)中狂烈翻飛,如同滴血的旌旗?;魶_按刀侍立在后,魁梧的身影在城頭投下猙獰的長影,那把浴血過多的舊佩刀刀鞘上覆了一層薄薄白霜,卻掩不住內(nèi)里透出的森然煞氣。
臺下的羽林精銳肅然列陣,雖已奉李長河為主,但臉上猶自帶著昨日屠戮的驚悸與茫然。宮城內(nèi)外,昨日喧囂的血火似乎還在空氣中燃燒未散,但一種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已經(jīng)開始蔓延——那是暴風(fēng)雨前的絕對寧靜。
李長河的目光掠過宮闕連綿的飛檐斗拱,投向風(fēng)雪籠罩下長安城巍峨高聳的城墻輪廓,眼神沉寂如同結(jié)冰的深淵。他在等待。等待霍沖在灞橋布置的最后一道鐵閘的消息,等待西羌方向的暗諜飛報,也在消化著剛剛從燕王府密檔中剝離出的、關(guān)于“石中鬼”與拓跋弘死亡真相那血腥骯臟的一頁頁記錄——那根燕王至死攥著的、象征著瘋狂復(fù)仇執(zhí)念的血參斷須,此刻正冰冷地貼在他的心口處,與霍沖的舊傷隔著衣料相互侵蝕。
忽然!
遙遠的地平線方向,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如同墨汁潑灑開的巨大陰影……自渭北方向緩慢而沉重地蠕動起來!起初只是雪色蒼茫天幕下一條蜿蜒起伏的暗線,但轉(zhuǎn)瞬之間,那“線”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兩側(cè)鋪展、向上膨脹!如同蘇醒的遠古巨獸抬起它遮天蔽日的脊背!
“轟——隆!?。÷ ?/p>
即便隔著數(shù)十里!那沉悶、連綿、如同地底深處億萬生靈同時擂動巨鼓的聲音,已然穿透了呼嘯的寒風(fēng),清晰地、無差別地震顫著整個未央宮的地基!高大的殿宇飛檐似乎都在輕顫,積雪如同畏懼般簌簌滑落!
城墻之上!所有值哨的士兵、將領(lǐng),包括李長河身后那群剛經(jīng)歷血戰(zhàn)的悍卒,臉上的表情從警戒瞬間化為凝滯的驚駭!他們難以置信地揉搓著眼睛,然后死死瞪向那個方向!
那不是風(fēng)雪!不是幻象!
那是一條真正的、由鋼鐵與血肉組成的、吞噬光線的移動山脈!無邊無際!旌旗如同潑灑在灰白背景上的濃重墨塊,在寒風(fēng)中翻滾!長戈矛戟組成一片吞噬一切的鋼鐵荊棘林!成千上萬的馬蹄與重甲的摩擦聲、腳步聲匯聚成這令人魂飛魄散的“隆隆”聲浪,如同地獄深處碾磨骸骨的石磨!最可怕的是速度!如此龐大的軍陣,移動的速度卻快得不可思議!如同洶涌的黑色濁浪,帶著毀滅一切的意志,朝著長安城!朝著未央宮的方向……洶涌奔騰而來!氣勢之磅礴肅殺,讓整個北方的風(fēng)雪都為之噤聲!
“報——?。。?!急報——?。。。 ?/p>
撕心裂肺的嘶喊劃破宮城的死寂!一名渾身結(jié)滿冰凌的塘馬驛卒如同血葫蘆般撲倒在觀風(fēng)臺下!他連滾帶爬,被兩名羽林軍半拖半拽著拉上高臺,手中死死攥著一支斷裂的、帶著黑翎的羽箭——那是加急軍情的象征!
驛卒(聲音破碎得如同沙漏): “國公爺!潼關(guān)…失陷?。?!一天!就一天前!大股叛軍!打著…打著‘清君側(cè)·匡扶正朔’的旗號!不!…是打著‘靖難·討李逆’旗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兵力…無邊無際!潼關(guān)守將高虎…叛降!接引叛軍入關(guān)!華州!同州!告破??!叛軍…先鋒騎兵!已抵…京兆府灞水西原?。∧侵熊姶篝睿?!上面是…是……”
他因極度的恐懼和寒冷再也說不下去,身體劇烈抽搐著倒下,眼睛死死瞪著長安城被巨大陰影籠罩的天空方向。
轟?。?!
如同億萬斤火藥同時在觀風(fēng)臺下點燃!霍沖全身肌肉虬結(jié)如同即將爆裂的巖石!他猛地搶步上前,一把揪住驛卒的領(lǐng)口,血紅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
“是哪個王八蛋的旗?!說——?。 ?/p>
驛卒被霍沖身上迸發(fā)的、如同實質(zhì)兇獸般的殺氣嚇得靈魂出竅!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抬起手指,顫抖著指向長安城外那鋪天蓋地的軍陣方向,聲音像是從冰窟窿里擠出來的:
“…血…血色的…玄鳥旗??!…上面是…是…燙金的——‘齊’——?。。 ?/p>
齊——?。?!
這個字如同九天落下的萬鈞霹靂!狠狠砸在每一個人頭頂!
齊王劉恒???!
燕王的叔父?!!那位在龍興之地彭城韜光養(yǎng)晦二十余載、向以風(fēng)燭殘年、孱弱不堪示人的老王?!那個連王印都要靠人攙扶才能拿穩(wěn)的“老朽”?!那個每年還要上書朝廷哭窮、討要賞賜的“賢王”?!!
所有人腦子嗡的一下!如同被巨錘砸中!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尾椎骨沿著脊柱瞬間炸滿了頭皮!陰謀!一個貫穿了數(shù)十年、覆蓋了整個帝國最高權(quán)力階層的、龐大到令人窒息的詭詐棋局!將所有人!皇帝、太后、徐階、高力士、燕王、甚至西羌…都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最終目的……
“清君側(cè)”的是誰?!“李逆”又是誰??。?/p>
他李長河!長安這場慘烈的血洗!他自以為的“掃清玉階”!他剛剛拿到的、燙手的、沾滿無數(shù)無辜與被屠戮者鮮血的權(quán)柄!竟然都成了這場棋局上早已注定的棋子和棋子!他辛辛苦苦流盡長安的血!竟是為他人!為這真正的毒蛇老魅!為這只靜候在巢穴最深處的禿鷲…做了嫁衣!鋪平了通往龍椅的……骸骨階梯!??!
轟隆——!?。。。。?/p>
巨大的憤怒與徹骨的羞辱混雜著冰冷的醒悟,如同積蓄萬年的火山在李長河沉寂如海的眼眸深處猛然爆發(fā)!他腳下的青石地磚“咔嚓”一聲蔓延開數(shù)道細密的裂痕!手中那只冰冷的、曾被燕王死攥的血參斷須,瞬間被巨大的指力捏得粉碎!黑色的粉末混合著他掌心滲出的鮮血順著指縫流淌滴落,如同來自深淵的毒淚!
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詭異地沒有一絲猙獰!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死寂到極點的、凝脂般的蒼白!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瞳孔,如同冰封了萬載的火山口,此刻終于映照出那席卷天地的黑色洪流與那面翻涌的血色玄鳥旗!里面燃燒的不再是純粹的殺意,而是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的、被至親至信徹底背叛的……狂怒!
“李…國公?。?!” 一個驚惶尖厲的女聲如同裂帛般從身后撕開!
皇后!那位剛剛失去唯一幼子(被毒殺于混亂),母族勢力(齊王一系)又被李長河以“附逆”之名連根拔起的皇后!她披頭散發(fā),狀如瘋魔,竟不顧阻攔跌跌撞撞撲了過來!臉上淚痕縱橫混合著風(fēng)干的脂粉,眼睛里是徹骨的仇恨和癲狂!
皇后(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欄桿,指甲崩裂出血也渾然不覺,如同瀕死的毒蝎嘶鳴): “看啊!看看城外!你這條喪家野犬也配掌權(quán)?!你以為你殺盡異己就能穩(wěn)坐龍庭?!蠢貨!我才是中宮!我兒的血!我舅舅劉恒的血脈才是真龍?zhí)熳樱?!你…你不過是條被人用完就扔的破抹布!我舅父的大軍!哈哈哈!是來為我兒報仇!將你這逆賊千刀萬剮!碎尸萬…!”
唰——!
刀光一閃!并非李長河動手!
霍沖如同被點燃的煉獄熔巖!他手中的舊刀如同毒蛇出鞘!快!勐!準!帶著積壓了所有憋屈、憤怒、羞辱與毀滅沖動的力量!刀尖精準無比地抵在了皇后因嘶喊而賁張的頸動脈之上!冰冷的鋒刃瞬間切斷了她瘋狂的詛咒!只需再進半分!鮮血必將噴涌而出!
“閉嘴!” 霍沖的咆哮如同受傷的孤狼!充滿了暴戾與一種被玩弄至深的羞憤狂怒!他為將軍流的血!他砍斷的頭顱!竟成就了幕后黑手的坦途!這讓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皇后被這兇戾至極的殺氣一逼,喉嚨里咯咯作響,看著頸下那如同毒牙般顫動的刀刃,死亡的恐懼瞬間壓倒了仇恨,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抖如篩糠。
然而,就在這時!
城下那如同沸騰海嘯般的龐大叛軍洪流中心,那面最高、最巨大的血色玄鳥王旗之下!
“嗡————!”
一聲低沉、渾厚、悠長到穿透云霄的牛角號聲撕裂了風(fēng)雪的嗚咽!如同來自九幽的黃泉令諭!響徹整個戰(zhàn)場!回蕩在長安城和未央宮的上空!一股無形的、宏大無比的意志隨之降臨!
緊接著!
轟!轟!轟!轟!
大地開始極有節(jié)奏地震顫!
在那如同海潮般分開的軍陣中心!一支前所未見的、如同鋼鐵洪流的重甲騎兵如同離弦的箭矢般轟然破陣而出!人數(shù)不多,不過千騎!但每一騎皆全身覆蓋在散發(fā)著黝黑光澤、仿佛來自域外隕鐵鑄造的沉重板甲之中!騎士與戰(zhàn)馬渾然一體,如同鋼鐵澆筑的魔神!他們手中的騎槍長逾丈二,槍尖閃爍著淬過寒泉的幽藍!如同鋼鐵叢林般平躺在風(fēng)雪之中!
“皇…皇屬玄甲騎——!是齊王殿下的王駕親軍?。 ?城墻上的老兵失聲尖叫!駭然欲絕!這是傳說中的軍力!傳說中齊王窮二十年之力,搜刮天下精鐵匠人秘造的、用以撕碎一切的終極戰(zhàn)陣獠牙!他們…竟然早已潛藏在了這渭水之北的軍陣之中!
“咚!咚!咚!”
如同巨鼓錘擊心臟的戰(zhàn)鼓聲在重騎兵陣后轟然炸響!伴隨著一個洪亮、蒼老、卻充滿了無上威嚴與掌握一切力量的冰冷聲音!通過某種奇特的擴音器物(也許是巨大的角筒?),穿透風(fēng)雪與軍陣的喧囂,清晰無比地砸在城頭每一個人的耳膜之中!也砸在剛剛捏碎了仇人指骨、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更大棋盤上一枚血棋的李長河心底!
那聲音(是齊王劉恒!再無半分偽裝的老朽孱弱!每一個字都像萬載玄冰撞擊,帶著掌控乾坤的冷酷與殘酷):
“……吾侄劉旦……悖逆人倫,謀刺大行皇帝(指剛死的太子),罪孽滔天!死有余辜!然……”
聲音微微一頓,那短暫的空白足以讓城頭數(shù)萬人的心臟停止跳動:
“……今查:驃騎大將軍……不,衛(wèi)國公李長河,勾結(jié)西羌,私調(diào)邊軍入禁,屠戮宮闈,毒殺太子!矯詔稱兵,僭越神器!其罪……當凌遲!”
“然!”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恩賜般的、如同貓戲耗子的冷酷愉悅:
“念及衛(wèi)國公…昔年戍邊,薄有寸功……兼念吾亡姐(李長河生母)之情……允其自盡謝罪!可保其衛(wèi)國公名爵……不,可保其母一族…延脈不絕!”
轟!又一道炸雷!
李長河的身世?! 生母是齊王之姐?!這是齊王埋在血脈里最深的一顆棋子?!霍沖勐地回頭看向李長河!連被刀鋒抵住的皇后也震驚得忘記了恐懼,眼中充滿難以置信!
那聲音(繼續(xù)傳來,如同戲弄老鼠的毒蛇):
“至于……皇后殿下……”
聲音帶著一絲玩味的、冰涼的戲謔:
“……汝因喪子之痛,為奸人所惑,鑄成大錯!然!李氏滿門忠烈,豈可因汝一婦人之仁而絕祀?爾所殺者…不過燕王黨羽兩人!……誅其九族?太過……以牙還牙……殺九人償其兩命…足矣!”
殺九人?!償皇后殺兩人之命?!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精準地戳在皇后最深的恐懼與痛處上!她“協(xié)助”李長河血洗后宮,所殺不過兩三個礙眼的嬪妃近侍!卻要賠上滿門九族?!這比直接殺了她還要殘忍!
“不——??!舅父!你不能這樣!我兒也是你外甥?。 ?皇后徹底崩潰!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哀嚎!瘋狂地想撲向城墻邊緣!卻被霍沖如同鐵鉗般死死按??!
那聲音(帶著最后一絲主宰一切的裁決意味,如同天諭):
“今日午時,日落之前……未央宮門落鎖之時……便是李長河自絕、中宮交出李家滿門九人之時!”
“逾期……”
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地獄寒風(fēng)吹過萬仞冰崖:
“城!破!之!日??!”
“雞犬不留——!!”
“殺!殺!殺!殺!殺?。 ?/p>
號角再起!數(shù)十萬大軍齊聲呼應(yīng)!殺氣沖破云霄!那排山倒海的聲浪如同實質(zhì)的怒潮,狠狠撞在長安城墻之上!震得城磚縫隙里的積雪簌簌落下!震得人心神俱裂!
風(fēng)雪更急!
龐大的黑色軍陣在牛角號與震天喊殺的伴奏下,如潮水般向前迫近!那支千人的玄甲親騎,如同最銳利的刀鋒,當先而行!直指金光門!
死亡如同巨大的陰影徹底籠罩了整個未央宮!冰冷的寒意凍結(jié)了所有人的血液!
李長河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深青的袍服在狂風(fēng)中獵獵作響,如同垂死的戰(zhàn)旗。臉上的表情是空的。沒有憤怒,沒有震驚,沒有恐懼。像一塊被掏去了所有內(nèi)容物的、千瘡百孔的冰。唯有胸膛深處那顆曾經(jīng)激烈跳動、此刻卻冰冷沉寂的心臟旁邊,那根染血的斷釵與那柄霍沖的舊佩刀的幻影,在無人可見的精神深淵里…發(fā)出了無聲的、碎裂般的哀鳴。
然后,那冰凋般的臉上,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不是笑。
更像是……一張被凍僵的、瀕死的野獸的面具,在極致的痛苦與嘲弄中……最后的本能抽搐。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視線并未看城外那席卷天地的黑潮與玄鳥,也未看身后驚惶如同末日群象的羽林和瀕臨崩潰的皇后。
他的目光,落在觀風(fēng)臺上,那只剛剛被自己捏碎的、血參殘骸與鮮血混合的、如同地獄淤泥的……污穢之物上。
李長河(聲音很輕很輕,如同雪粒落下,卻穿透了震天的殺聲與皇后的哭嚎):
“霍沖。”
“松開皇后殿下?!?/p>
“給她……”
他頓了頓,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耗盡殘存的力氣去碾碎某種堅冰:
“……一把…快點的刀?!?/p>
霍沖身體猛地一僵!捏著皇后的手并未松開,刀鋒也沒有移開。他那雙因暴怒、羞辱、絕望而燒得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李長河冰冷如石的后背!一種從未有過的、連死亡都無法比擬的巨大悲慟與決絕,在他胸膛里瘋狂炸裂!
城下。那逼近的、如同死亡潮水般的玄甲鐵騎前方,一面更小的、更精致的血色玄鳥旗微微晃動了一下。
一支刻著齊王私印的金質(zhì)鳴鏑,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毒蛇吐信,精準無比地……射在了未央宮觀風(fēng)臺……最外側(cè)的那根蟠龍石柱頂端!
箭尾在風(fēng)中嗡嗡震顫!
如同最后通牒的冰冷倒計時!
雪花落在李長河低垂的眼睫上,瞬間融化,又凍結(jié)成冰,如同他眸底那再也化不開的死寂。他緩緩抬起那只沾著血參殘渣與自身血跡的手,伸向城垛外彌漫的風(fēng)雪虛空……仿佛要抓住什么。
最終,只攥住了一把……徹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