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夜里，魏嬿婉見蓮心獨(dú)坐廊下，望著月色出神。她猶豫片刻，終是上前輕聲問道：“蓮心姐姐，可是有什么心事？”
蓮心沉默良久，終是長嘆一聲，緩緩掀起衣袖，露出臂上猙獰交錯的疤痕——鞭痕、燙傷、咬痕，新傷疊著舊傷，觸目驚心。
“王欽那個畜生……白日里在御前裝得恭順，夜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皇后娘娘明知他是什么東西，卻還是將我許了過去……這些年，我生不如死！”
前世富察瑯?gòu)弥?，雖是多雙手推波助瀾，但落水的時候，蓮心的袖手旁觀，何嘗不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最終蓮心卻殉主而亡。
魏嬿婉將披風(fēng)覆在她肩上，低聲道：“姐姐，娘娘未必是真心想害你?！?/p>
這話半真半假，這件事確實(shí)是瑯?gòu)玫腻e，如今她既選了瑯?gòu)眠@條船，就絕不能讓這艘船先沉。
蓮心猛地抬眸，眼中含恨：“不是真心？她為了籠絡(luò)王欽，就讓我去受這份罪！”
魏嬿婉搖頭，壓低聲音：“姐姐可曾想過，皇后娘娘為何要籠絡(luò)王欽？”
蓮心一怔。
“皇上身邊的大太監(jiān)，若不捏在手里，娘娘如何能安心？姐姐受的苦，娘娘未必不知，可這深宮之中，又有誰能真正隨心所欲？
若娘娘當(dāng)真無情，又怎會在王欽失勢后，立刻將姐姐接回長春宮？娘娘待姐姐，終究是不同的?！?/p>
蓮心沉默良久，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皇后寢殿奔去。
魏嬿婉沒有阻攔，只是靜靜看著她的背影，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殿內(nèi)，瑯?gòu)谜性陂缴戏喗?jīng)卷。見蓮心闖進(jìn)來，她蹙眉：“這么晚了，何事如此慌張？”
蓮心直直跪下，猛地撩起衣袖，露出滿臂傷痕：“奴婢斗膽，想問娘娘一句，當(dāng)年將奴婢許給王欽，娘娘可曾后悔？”
瑯?gòu)檬种蟹鸾?jīng)滑落在地。她凝視著蓮心手臂上的傷，雖不知蓮心為何突然前來質(zhì)問，但這恰是個解釋的良機(jī)。
良久才道：“是本宮對不住你?？赏鯕J是御前的人，若不拿捏住他，本宮如何能在后宮立足？
本宮每每想起，都覺虧欠。王欽之事，是本宮權(quán)衡利弊后的決定。可如今想來，終究是委屈了你?！?/p>
蓮心怔愣半晌，終是伏地痛哭：“娘娘……”
殿內(nèi)的啜泣聲漸漸低弱，魏嬿婉悄然離開。她知曉下位者心中的渴望與期盼，也清楚蓮心曾被皇后舍棄的恐懼與怨懟，都是可供利用。
瑯?gòu)矛F(xiàn)在不能死，至少要活到為她鋪好前路；她需要蓮心安分，至少在她站穩(wěn)腳跟前別鬧出亂子。
棋局已開，她不急。今日不過埋下一子。既緩解了蓮心的怨，又全了皇后的賢名，最重要的是……為她贏得布局的時間。
夜風(fēng)卷起一片落葉，正落在她繡鞋前。魏嬿婉踩過，唇角微揚(yáng)。這盤棋，她有的是耐心慢慢下。
接下來的日子，魏嬿婉如同不知疲倦的陀螺，將長春宮的大小事務(wù)處理得滴水不漏。
無論是擦拭廊柱這樣的粗活，還是調(diào)配熏香這樣的細(xì)差，她總能做得比旁人更妥帖三分。
兩世為人的閱歷，讓她對富察皇后的喜好了如指掌?；屎蟪科饜塾玫能岳蝾^油，睡前要喝的六安瓜片，甚至批閱宮務(wù)時偏好將硯臺擺在左手邊……這些細(xì)微處，她都默默記在心里。
不過半月，富察皇后便察覺出異樣。案頭永遠(yuǎn)溫著的茶，妝匣里恰到好處的珠花，連腰枕的軟硬都正合心意。
這日，魏嬿婉趁素練外出，將新繡的香囊獻(xiàn)給富察瑯?gòu)谩?/p>
“娘娘，奴婢按太醫(yī)院給的方子配了安神香，里頭添了白芷與茉莉，最宜放在枕畔?！?/p>
皇后正倚在湘妃榻上翻閱書卷，聞言抬眼，接過香囊細(xì)細(xì)端詳，眉眼間漾開溫柔笑意：“難為你這般用心?！?/p>
侍立在一旁的蓮心笑著湊趣：“娘娘不知，嬿婉為了這香囊，連著三夜挑燈趕制呢?！?/p>
皇后目光落在魏嬿婉低垂的眉眼間，忽然問道：“本宮聽聞你識文斷字？”
魏嬿婉聞言將身子伏得更低：“奴婢幼時跟著父親認(rèn)過些字，不過是粗淺功夫?！?/p>
“既如此，往后你便協(xié)助蓮心整理文書，庫房賬冊也一并照看，若有不懂的，隨時來問本宮?！?/p>
“奴婢謝娘娘恩典。”魏嬿婉行禮起身時，正對上蓮心含笑的眼眸，對方悄悄沖她眨了眨眼。
這份突如其來的青睞，在素練眼中無異于僭越。
當(dāng)素練風(fēng)塵仆仆回來時候，撞見魏嬿婉正為皇后整理奏章文書時，面容瞬間扭曲。這可是她素練十年來獨(dú)一份的體面！
其他宮女也跟風(fēng)作怪，不是“不小心”少給她月例銀子，就是“忘了”傳皇后口諭。
魏嬿婉卻只當(dāng)看孩童鬧劇。這些把戲，簡直幼稚得可笑。
這日下午，蓮心領(lǐng)著魏嬿婉往擷芳殿去。食盒里的杏仁酪還冒著熱氣，魏嬿婉卻盯著蓮心腰間的宮牌出神。說來也奇，這一世的永璉竟活過了前世夭折的年歲，莫非她重生改了命數(shù)？
到了擷芳殿，永璉身邊的小太監(jiān)趕忙迎上來：“蓮心姑娘來得正好，阿哥咳了半日了?！?/p>
蓮心剛掀起錦簾，里頭便傳來一陣咳喘。透過半掩的門，九歲的永璉埋在書堆里，就算這樣還要讀書。
魏嬿婉只能等在門外，無聊地抬眼打量起窗紗。那軟煙羅，風(fēng)一吹便如云霧般浮動。
“這料子倒是稀罕?！彼焓州p觸，那窗紗竟薄得幾乎透指而過。
蓮心捧著空碗出來，見狀嘆道：“是江南新貢的軟煙羅，統(tǒng)共就得了兩匹?；屎竽锬镎f書房悶氣，全撥來給擷芳殿用了?！?/p>
魏嬿婉目光忽凝。這般薄的料子，怕是連粉塵都攔不住。
目光掃過窗欞，忽見雕花縫隙里沾著些細(xì)碎白絮，捻起一撮細(xì)看，那絮狀物竟帶著些毛刺。
永璉此時患哮癥嚴(yán)重，如果吸入如蘆花飛絮等物，加上枇杷葉加劇燥熱使得永璉更易受蘆花刺激，那么后果不堪設(shè)想。
心覺有異，魏嬿婉自然要查看明白。她每天干完活，就悄悄摸到永璉寢殿后墻找線索。
皇天不負(fù)有心人。有一天晚上，魏嬿婉剛到，就聽見角落傳來窸窣響動。她急忙閃身躲避，只見一個小宮女貓著腰往墻根處埋東西。
待那身影消失在轉(zhuǎn)角，魏嬿婉蹲下身子撥弄花圃邊緣，竟發(fā)現(xiàn)蘆花粉！
次日清晨，魏嬿婉將一方繡工精致的帕子遞給蓮心：“姐姐可認(rèn)得這個？”
蓮心接過細(xì)看，“這是從哪里發(fā)現(xiàn)的？”
魏嬿婉湊近耳語，“昨兒在二阿哥寢殿后頭撿的。單是帕子查不到什么?？汕蓛?nèi)務(wù)府記檔顯示，延禧宮前日剛領(lǐng)了蘆花，說是要給翊坤宮那位做枕頭。不如我們甕中捉鱉，來個人贓并獲？”
三日后，蓮心與魏嬿婉“偶遇”撞見一名眼生宮女在擷芳殿外徘徊。那宮女見人便躲，被侍衛(wèi)擒住時，袖中竟抖落出幾縷未處理干凈的蘆花絮。
慎刑司的烙鐵還沒燒紅，宮女已哭喊著供出愉貴人。海蘭被押到御前時，面對鐵證竟異常平靜。
“是，是臣妾做的?！?/p>
她抬眸直視皇后，“娘娘可還記得上月十八，御花園那個被您命人踩碎的風(fēng)箏？”
原來那日海蘭正與冷宮中的如懿隔墻放鳶，卻被皇后撞個正著。
瑯?gòu)媚菚r候因?yàn)橛拉I的病心情不好，看著海蘭放風(fēng)箏，一整個火大，讓海蘭跪在御花園里。因此，海蘭懷恨在心要復(fù)仇。
瑯?gòu)脷獾脺喩戆l(fā)顫，“臣妾不過罰她跪了一個時辰！她竟敢對永璉下此毒手！”喉間突然涌上腥甜，原來人怒極真會嘔血。
弘歷手中茶盞重重?cái)S在地上。
“賤人！朕念在她生育有功，這些時日即便不喜也未曾苛待。如今看來，倒是朕太過仁慈了?！?/p>
“皇上，永璉可是您的嫡子??！”
弘歷猛地拍案而起，眼前浮現(xiàn)永璉慘白的小臉，“傳旨！海貴人謀害皇嗣，罪無可赦……”
話音戛然而止。帝王瞳孔劇烈收縮，喉間一堵，泛起熟悉的麻木感。原本要脫口而出的“杖斃”竟變成了：
“即日起褫奪封號，降為答應(yīng)。每日著慎刑司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瑯?gòu)寐勓砸惑@：“皇上，這未免太……”
“皇后不必多言。朕要留她性命，讓她日日受刑，就是要六宮都看著，謀害皇嗣是什么下場！”
瑯?gòu)谜谠?。永璉命在旦夕，皇上竟不處死海蘭？難不成海蘭背后，站著連帝王都忌憚的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