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嘉十七年,臘月。
北風(fēng)卷著刀片似的碎雪粒子,狠狠地刮過皇城高大的朱墻。風(fēng)聲嗚咽,在殿宇樓閣間的深邃巷道里打著旋兒,帶起一陣陣尖銳如哨的嘶鳴。天,陰沉得像一塊飽吸了污水的厚重鉛氈,沉沉地壓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掖庭,大雍皇宮最幽暗、最逼仄、最冰冷的角落之一。這里沒有飛檐斗拱的富麗堂皇,只有一排排低矮如同囚籠般的排房,墻皮斑駁脫落,露出里面陳年的青灰磚石。污雪在狹窄得僅容兩人側(cè)身而過的巷道里凍結(jié)成冰,又被人踩踏成泥濘骯臟的黑漿,散發(fā)出一種混雜著霉味、劣質(zhì)炭火氣和淡淡穢物的酸腐氣息,濃重得仿佛能滲進(jìn)人的骨頭縫里。
排房盡頭的一間偏屋,比別處更加低矮陰冷。屋里唯一的窗戶糊著半舊的黃麻紙,早已被濕冷的空氣浸潤得發(fā)軟變脆,沾滿污跡,透進(jìn)來的光線渾濁黯淡??繅σ涣锿ㄤ?,鋪板上鋪著薄薄一層草褥,上面睡七八個人也顯得擁擠不堪,擁擠的意味不僅僅是空間,更是一種死氣沉沉和被迫凝固的絕望??諝饽痰萌缤瑑鲎〉挠椭恋榈閴涸谌诵乜?。
“吱呀——”一聲,漏風(fēng)的破木門被推開,一股更刺骨的寒氣猛灌進(jìn)來,卷走了好不容易積攢起的一點可憐溫度。
一個身影佝僂著進(jìn)來,帶著滿身的雪沫寒氣,幾乎是跌撞著撲倒在門口冰冷的地面上。
屋里死水般的寂靜被這聲響攪動了一下,通鋪上幾個枯瘦的身影微微動了動,發(fā)出壓抑的咳嗽和粗重的呼吸,大多人只是眼皮抬了抬,又很快闔上,麻木得像一截截失去了生命的木頭。
那身影在地上蜷縮了片刻,才顫抖著,極其緩慢地爬起來。那是個年紀(jì)不大的內(nèi)侍,身量尚未長足,單薄得如同秋末枝頭最后一片枯葉。他身上裹著一件臟得看不清原色、補(bǔ)丁摞補(bǔ)丁的灰褐色棉襖,下身是同色的單褲,腳下蹬著一雙明顯不合腳、被凍得硬邦邦的破舊棉鞋。頭發(fā)亂糟糟地縮在同樣破舊的暖帽下,露出的半張臉,凍得一片青白,嘴唇發(fā)紫,覆蓋著凍瘡的裂口,滲著血絲。唯有一雙眼,藏在低垂的眼瞼陰影下,偶爾抬起時,飛快地掃過環(huán)境,那眼底深處,藏著一絲與這麻木絕望格格不入的、隱忍如冰的沉靜,像沉在寒潭底的墨玉。
季殊。
三個月。他頂替那個和他同名同姓、恰在入宮當(dāng)夜便因一場急疾無聲無息死在通鋪上的小內(nèi)侍“小殊子”,整整三個月了。從最初夜不能寐的驚恐,到如今行尸走肉般的麻木,他像一塊被扔進(jìn)這腐臭泥潭的石頭,一點點沉沒。季殊——這個本該屬于清流御史季珩幼子的名字,連同它背后那個早已化為焦土、尸骨無存的家族,被死死地摁在了靈魂最深處,不見天日。他是“小殊子”,掖庭最底層、最不起眼的粗使雜役太監(jiān)。
沉默地爬上那冰涼的鋪位角落,將自己蜷縮進(jìn)散發(fā)著餿臭汗味的破棉被里。冰冷的觸感瞬間包裹全身,讓他忍不住微微發(fā)顫。隔壁有人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誰也聽不清的夢囈。
就在這時,走廊里傳來一陣刻意加重、帶著炫耀般拖沓的腳步聲。這聲音像一把鈍刀,瞬間割開了屋里死寂的沉默。幾個原本“睡著”的身影猛地一僵,不約而同地又往被子里縮了縮。門口光影一閃,一個身材干瘦的中年太監(jiān)出現(xiàn)在門口。他沒有戴暖帽,露出稀稀拉拉幾根黃毛貼著的頭皮,臉上帶著一種因常年刻薄而養(yǎng)成的居高臨下,正是掌管內(nèi)侍省最低等雜役的掌印太監(jiān)之一——張元祿,因其頭皮光亮,背地里都被稱做“張禿子”。
張禿子冰冷的目光像針一樣刺進(jìn)來,最后釘在剛剛躺下的季殊身上。
“小殊子!”嗓子像破鑼,含著濃痰似的嘶啞,“死哪去了?申初宮門落鑰前,東內(nèi)庫最后一批冬炭還沒送到景福門!誤了時辰,凍壞了貴人,仔細(xì)扒了你的皮!還不趕緊滾出來!”
整個通鋪落針可聞。季殊身旁一個年歲更大些的宦官身子明顯抖了一下。
季殊垂下眼,將眼中那剎那閃過的冰冷迅速收斂干凈。他從冰冷的鋪位上爬起,動作遲緩、僵硬,帶著一種長期營養(yǎng)不良和凍傷導(dǎo)致的笨拙。低聲應(yīng)了一句:“是,張公公。”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礫摩擦。
一路穿過冰冷的宮道。風(fēng)裹挾著碎雪,吹透了單薄的舊襖。他推著一輛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輪板車,上面整整齊齊碼放著被油布覆蓋的黑黢黢銀絲炭。車子轱轆碾壓在凍結(jié)的雪泥地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聲響。天越發(fā)陰晦,遠(yuǎn)處巍峨宮殿的輪廓模糊在沉沉的鉛灰色天幕下,像蟄伏的巨獸。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刀割一般。
途經(jīng)偏僻的太液池北岸。風(fēng)更大,卷起池水邊緣尚未完全凍結(jié)的薄冰,吹在人臉上生疼。池邊假山嶙峋枯枝上,覆著一層單薄的白雪。
“哇……嗚嗚嗚……”
一陣細(xì)若蚊蚋、壓抑著巨大恐懼的哭聲順風(fēng)飄來,被嗚咽的風(fēng)聲揉碎,若不仔細(xì)分辨幾乎要忽略。
季殊腳步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循聲望去,只見不遠(yuǎn)處的太湖石假山后面,一個穿著靛藍(lán)色粗布薄襖的小宮女正蜷縮在地上。她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jì),梳著簡單的雙丫髻,一張小臉凍得青紫,滿是淚痕。她面前的地上,攤著一方小小的、沾滿了泥雪的手帕,上面似乎包著什么東西,已然散落開來。另一個身形稍高、穿著同樣藍(lán)色宮衣的年長宮女,正叉著腰,滿臉鄙夷地指指點點:
“呸!賤蹄子!娘娘賞的梳子!金貴的玩意兒你也配碰?摔碎了,把你那身賤骨頭拆了也賠不起!還不快給我跪下磕頭認(rèn)錯!”年長宮女罵著,揚手就要去打那小宮女的臉。
小宮女嚇得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落葉,往后縮著,卻死死護(hù)住自己的額頭,那雙驚恐的大眼里滿是絕望和不解。
季殊垂下目光,腳下重新邁動。車輪的吱呀聲在空曠的池邊顯得格外清晰。那罵人的宮女聽到聲音,警惕地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見是一個推著炭車、穿著低等雜役服的瘦弱小內(nèi)侍,眼中更是不屑,似乎覺得他連看一眼的價值都沒有。
季殊仿佛毫無察覺,只是推著車,沿著池邊的路繼續(xù)前行,目光落在前方一處結(jié)著薄冰的小水洼上,仿佛那才是世間唯一值得關(guān)注的事物。車輪吱呀碾過,離那兩名宮女越來越近。
就在板車即將與兩人擦身而過的瞬間——
“咳!”
一聲沉悶壓抑、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劇烈咳嗽,仿佛是從季殊肺腑里撕扯出來般,毫無預(yù)兆地爆發(fā)!緊接著,他腳下猛地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帶著那沉重的板車猛地向旁邊歪斜!車輪狠狠碾過地上的薄冰,“嘎吱”一聲,冰屑四濺!車上的油布晃動,幾塊漆黑的銀絲炭從側(cè)邊滾落,“啪嗒”、“啪嗒”砸在泥濘的雪地上,濺起的冰冷泥點,不偏不倚,飛濺在那年長宮女靛藍(lán)色的裙擺上,留下幾團(tuán)刺眼的污痕!
“哎喲!”年長宮女驚呼一聲,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開一步,看著自己濺濕泥污的裙角,滿臉嫌惡和怒火瞬間爆燃,指著季殊厲聲尖罵:“哪來的狗奴!瞎了你的狗眼!敢污了老娘的衣裳?作死不成!”
季殊手忙腳亂地穩(wěn)住車身,臉上混雜著凍傷的紅紫和驚懼的煞白,嘴唇哆嗦著:“對、對不起姑姑…我…我不是故意的…滑…地滑…”他聲音顫抖,眼神慌亂地看向地上的泥污,又轉(zhuǎn)向那散落在地、被風(fēng)吹得歪斜的手帕包裹物——里面是一把斷成兩截的精致小玉梳,半掩在泥雪里。
那小宮女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連哭都忘了,呆愣地看著。
年長宮女順著季殊“慌亂”的目光,這才注意到地上的斷梳。她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極其不自然的心虛,隨即被更盛的氣急敗壞取代:“看什么看!摔碎了的破爛!晦氣東西!”她一把推開擋路的小宮女,也顧不上找季殊麻煩了,只想迅速擺脫此地,生怕有人經(jīng)過看見那把斷梳與她有關(guān),狠狠地剜了季殊一眼:“回頭再找你算賬!”提著沾了污跡的裙子,匆匆忙忙朝著另一邊宮女聚居的下房方向快步走去,留下地上散落的斷梳和茫然驚恐的小宮女。
寒風(fēng)凜冽,小宮女瑟瑟發(fā)抖地看著地上的斷梳,又看向推著炭車似乎也嚇得不輕、準(zhǔn)備彎腰去拾滾落炭塊的小內(nèi)侍,眼淚又一次簌簌落下,小聲啜泣著。
季殊沒有看她,更沒有去拾那沾泥的斷梳。他彎下腰,極其迅速地抬起手臂,似乎是用袖子抹去自己因劇烈咳嗽而溢出的唾液,指尖快如鬼魅,輕輕一撥——
一塊從斷梳包裹的手帕邊緣滑落、沾著雪泥、半個指甲蓋大小的米白色細(xì)瓷碎片(梳柄殘片),被他無聲無息地卷入臟污粗糙的袖口深處,仿佛從未存在過。那碎瓷片的弧度內(nèi)側(cè),留著一個清晰的,用特殊刻刀才能留下的、象征宮廷造辦處的微縮篆體印記——“司珍”。
他動作快得如同錯覺,隨即直起身,仿佛終于站穩(wěn),推著板車,一步深一步淺地在漫天風(fēng)雪里艱難前行,將那哭泣的小宮女和地上的狼藉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
傍晚時分,炭車終于推到了景福門旁指定的庫房交接點。管庫的老宦官叼著煙袋,瞇縫著眼,核對簿冊,又捏起幾塊炭驗看,渾濁的老眼掃過季殊簽押收條時留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小殊子”。
“行了,搬進(jìn)去?!崩匣鹿賴姵鲆豢趩苋说臒?。
季殊沉默地開始搬運沉甸甸的炭筐。一筐、兩筐…冰冷堅硬的炭塊棱角透過薄薄的破襖硌著他的肩膀和手臂,寒氣侵入骨髓。
“喂!新來的那個!”庫門口一個穿著略好些的年輕內(nèi)侍忽然叫住季殊,手里甩著一張墨漬淋漓、顯然是臨摹廢掉的宣紙,“這破字誰認(rèn)得!老孫頭的名字寫錯了兩筆!文書房的李公公在罵娘呢!趕緊,你,對對,就是你!既然來了,認(rèn)不認(rèn)識這些是什么玩意兒?”年輕內(nèi)侍的語氣里帶著幾分戲謔和甩鍋的意味,將那張鬼畫符般的臨摹廢紙杵到季殊面前?!罢艺遥膫€是‘礻’字旁?”
這是一份發(fā)往光祿寺、關(guān)于明日某位貴人膳食中所需“祀器”數(shù)量的單子抄件副本(用以庫房留存)。原文書寫流暢,只是抄寫的小內(nèi)侍筆力不濟(jì)又急于求成,把“礻”(示字旁)寫得奇形怪狀,像草叉,更像亂纏的麻繩。
庫房里點著幾盞昏暗的油燈,光線搖曳。幾個等著對賬的內(nèi)侍圍過來看熱鬧。季殊微微低下頭,看著那張涂鴉般的紙,粗糙的手指在幾個歪扭的筆畫上猶豫地點了點,仿佛在辨認(rèn)什么天書。
他遲疑地,聲音又輕又啞,帶著濃重的、不知何處學(xué)來的鄉(xiāng)音:“…像是…像個小板凳?……草叉子?……小、小張哥,這個……?”他的臉上寫滿了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看榜時的愚鈍與惶恐,那是一種刻進(jìn)骨子里的、卑微之人的無措。
那小張內(nèi)侍忍不住嗤笑一聲:“草叉子?哈!果然是笨得夠嗆!行了行了,滾吧滾吧,老子自己再對一遍!”他一把抽回那張廢紙,嫌棄地?fù)]揮手。
季殊如蒙大赦,低頭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默默地去搬沉重的炭筐?;璋抵?,沒人注意到,他那雙沾滿炭屑黑灰的手,在再次接觸到冰冷炭塊時,極其細(xì)微地蜷縮了一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辨認(rèn)某個被寫走樣的“礻”字偏旁時,那停頓了半拍的觸感。那點微不足道的遲疑,如同投入死潭的微小石子,幾乎沒漾起任何漣漪。
張禿子坐在他那位于掖庭西側(cè)、一個帶個小火爐的稍顯暖和的偏屋里,捧著個黃銅暖爐。爐膛里燒著上好的銀絲炭,紅彤彤的,烘得他那張蠟黃干瘦的老臉也泛著一層病態(tài)的油膩紅光。他用枯瘦的手指拈起一小塊蜜漬梅子放進(jìn)嘴里,滿意地咂摸著甜味。
一個穿著體面許多、看起來像是張禿子心腹的小內(nèi)侍“畫扇”,正垂手侍立在一旁,低聲說著什么。
“…就是那個新來的,頂了‘小殊子’名兒的。”畫扇的聲音尖細(xì),“景福門的老孫頭兒方才遞話來,說這小子今日雖然笨手笨腳差點誤事,摔了一跤還差點污了宮女衣裳…不過他看見,那小子看抄件單子時…好像…好像能認(rèn)出點偏旁?!?/p>
“認(rèn)出偏旁?”張禿子嘎嘣一聲咬碎了梅核,渾濁的眼睛猛地睜開一線,銳利如針,“一個破落戶送進(jìn)來頂缺的泥腿子野種…能認(rèn)得偏旁?”
“是啊,老孫頭兒說也是覺得稀奇,當(dāng)時庫里好幾個人都看見了,雖然后來那小子自己糊弄說是‘草叉子’、‘小板凳’,可一開始那眼神,指的那一下位置…”畫扇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獵犬嗅到獵物氣息般的興奮,“公公,這事兒透著怪…掖庭這兒,除了咱們幾個管事的,連個名字都寫不全的粗胚子,突然冒出個認(rèn)得偏旁的?他入名冊時,不是說大字不識一個嗎?”
張禿子臉上的紅光消退了,變成一種陰冷的青色。他捏著暖爐的手指一點點收緊,指節(jié)泛白。暖爐的溫度似乎不再暖和,反而讓他后脊梁爬上一股寒氣。
宮里頭水有多深?暗地里死了多少人?多少秘密都被埋在了厚厚的宮墻泥土底下?一個不明不白頂了死鬼名號進(jìn)來、本該是睜眼瞎的小崽子…居然可能識字?!
管他是真認(rèn)字還是假認(rèn)字,管他是天生聰明還是進(jìn)來前學(xué)過點皮毛…任何一個意外,任何一個本不該屬于這泥潭深處的“異?!?,都可能是一道催命符!一個不小心,就可能牽扯出別的事兒來!
畫扇看著張禿子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補(bǔ)了一句:“公公,要不要…小的晚上帶人…去他鋪位下‘找找’?看看這小子…是不是帶了什么不該帶的東西進(jìn)來?”
張禿子沉默了,暖爐烘烤著他蠟黃干癟的臉皮。他眼中光芒閃爍不定,貪婪、驚疑、殺意交錯翻滾。良久,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怪異的“呵”聲,像是被痰堵住,又像是終于下了決斷。他揮了揮手,目光落在桌角一個不起眼的、巴掌大的舊錫酒壺上。
那錫酒壺造型粗笨,瓶口邊緣積著一點深色的垢痕。
“不急。”張禿子嗓子嘶啞,臉上竟擠出一絲如同蛛網(wǎng)般僵硬而又刻意的慈祥笑意,這笑容在他那枯槁的面皮上展開,顯得如此突兀和詭異。
“小殊子這孩子…雖說毛躁了點,但肯吃苦,是塊料子。既然腦子還行…又趕上了這寒冬臘月的,合該…得份兒好前程。”他慢條斯理地說著,枯枝般的手探出,拿起了那個舊錫酒壺,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發(fā)出細(xì)微的鐵銹和水聲碰撞的悶響。“庫里的管事說了,這小子能認(rèn)出點偏旁,說不定是塊在文墨上有點苗頭的璞玉呢。”
畫扇心領(lǐng)神會,眼皮垂得更低了:“公公心善?!?/p>
“去吧?!睆埗d子臉上那層假笑的硬殼似乎松動了一下,露出一絲冰冷的核心,“天寒地凍的,小殊子今日送炭也辛苦了。拿上這點子…前些日子上頭賞下來的好‘藥酒’,給他暖暖身子…就說是咱家…看他肯干,賞他的?!?/p>
畫扇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了那個冰涼的舊錫壺。壺里裝著什么,他一清二楚。那里面絕不是御寒的藥酒,是“守宮口”。一種專門為掖庭、浣衣局、辛者庫這些最底層準(zhǔn)備的“溫補(bǔ)好物”——味道刺鼻辛辣,入口如刀,幾口下肚,肚腸絞痛如刀絞,輕則數(shù)月下不得床,重則無聲無息爛了腸胃,一命嗚呼。對外,只說是不勝酒力或體弱暴斃。
季殊縮在冰冷通鋪的最角落,身體因為長期暴露在寒風(fēng)和冰冷勞役中而無法自控地微微顫抖。屋外,打更的老太監(jiān)敲響了梆子,嘶啞地喊著:“小心——火燭——”。聲音在掖庭死寂的夜里傳出很遠(yuǎn)。
腳步聲在冰冷的門外走廊由遠(yuǎn)及近,顯得格外清晰。最后,停在了他們這間破屋門前。
門被推開,一股外面帶來的寒氣夾雜著一種刺鼻的、似藥非藥、似酒非酒的怪異氣味灌了進(jìn)來。
畫扇提著那盞氣死風(fēng)燈站在門口,昏黃模糊的光線照亮了他半張臉,眼神掃過屋內(nèi)一張張驚惶麻木的臉,最后定格在角落里的季殊身上。他臉上堆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熱乎勁,聲音又尖又亮,帶著點夸張的喜氣,在死寂的屋子里顯得格外突兀:
“小殊子!大好事兒!趕緊起來!”
滿屋的人都驚醒了!目光齊刷刷驚恐地看向門口,又掃向季殊。
季殊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盯上。他緩緩從冰冷的草褥中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種長期凍傷兼饑餓帶來的遲鈍麻木,只是藏在棉被下緊握的手指,瞬間掐進(jìn)了手心。
畫扇渾然不覺似的,將手里那個舊錫酒壺提起來晃了晃,壺內(nèi)液體撞擊壺壁發(fā)出粘稠沉悶的聲響,那刺鼻的辛辣氣味更加濃郁。
“你小子走大運了!”畫扇臉上的笑容更盛,像戴著一張劣質(zhì)的油彩面具,“張公公念著你今日送炭辛苦,腦子還算伶俐,認(rèn)得幾個偏旁,是個可造之材!這不大冷的天,特意賞你的好藥酒——頂頂暖身補(bǔ)氣的好東西!拿著,趕緊趁熱乎喝了!這可是公公看重,旁的人想一口都沒門兒呢!”
那壺口,在昏黃的燈光下,幽幽地對著季殊。
一股陰冷徹骨的寒意,比這冬夜的寒風(fēng)還要凜冽百倍,瞬間從季殊的腳底板直沖頭頂!那壺里是什么東西,需要靠張禿子“看重”他才能得到?這哪里是什么暖身酒,是閻王貼,是索命鉤!
恐懼,真實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這種恐懼不是因為可能的識破,而是源于眼前這赤裸裸的、來自掌權(quán)者碾死螻蟻的冷酷惡意!他知道張禿子狠,卻沒想到對一個似乎只是有了點“識字”嫌疑的無名小卒,下手如此不容喘息,如此迫不及待!
周圍的空氣仿佛瞬間被凍結(jié)了。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那酒壺,又看看季殊,眼中充滿了兔死狐悲的懼意。這壺酒的出現(xiàn),比任何呵斥毒打都更冰冷地昭示著此地弱者的宿命。那是掖庭獨有的“前程”。
季殊渾身僵硬地起身,從冰冷的鋪板上挪下來,雙腳踏上凍得結(jié)冰的地面,那股寒氣似乎直接穿透了破鞋底。他動作帶著被寒冷和驚恐雙重凍結(jié)的遲滯感,一步一頓地,朝著門口的燈光挪去。
屋子太小,他只挪了幾步就到了畫扇面前。光線昏暗,季殊低著頭,破暖帽的帽檐遮擋了他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他青白下巴上破裂的凍瘡和微微顫抖的嘴唇。
“謝…謝公公…賞賜…”
他的聲音嘶啞、干澀,飽含著巨大的恐懼和刻骨的卑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砂礫,混合著絕望的氣息。
顫抖得厲害的手緩緩抬起,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去接那冰冷的錫壺。指尖在即將觸碰到壺身的剎那,因為劇烈的顫抖,不小心擦過畫扇冰涼的手指。
畫扇只覺得那雙手冰涼如同死物,那份從心而生的恐懼似乎無比真實,嘴角不由咧開一絲殘忍的快意。
就在季殊枯瘦、布滿凍瘡裂口的手指堪堪握住那冰冷的舊錫壺提梁的瞬間——
他似乎因為過度恐懼而站不穩(wěn),雙腿一軟,身體控制不住地向后趔趄了小半步!
恰恰就是這半步!
他的后背,不偏不倚,重重撞在進(jìn)門處靠墻放置的一個小火爐邊緣!
那是個鐵鑄的老舊炭盆,半人高,盆里的火早已熄滅,只剩下半盆冰冷的灰燼和白灰。盆沿邊緣掛著一層厚厚的、凝固的炭垢油灰。
“哐當(dāng)——!”
一聲沉悶劇烈的撞擊聲猛然響起!火星沒有,只有積攢的厚厚灰燼和白灰被巨大的力量猛地震起!
“噗——!”
如同平地炸開一團(tuán)骯臟的煙火!冰冷、厚重、飽含著無數(shù)細(xì)小炭屑的灰白色粉塵混合著凝固的油垢殘渣,瞬間如同爆炸般噴涌而出!揚起足有半人高!冰冷的灰塵瞬間彌漫了整個門內(nèi)狹窄的空間!
“啊——!”畫扇猝不及防,首當(dāng)其沖!他那件干凈的靛藍(lán)太監(jiān)服的下擺、胸口瞬間被鋪天蓋地的冷灰徹底覆蓋!尤其是他下意識提著酒壺的手臂和半邊臉頰,被潑個正著!冰涼、骯臟、刺鼻!冰冷的灰屑瞬間鉆進(jìn)了他的鼻孔、眼睛!那刺痛的異物感讓他猛地丟掉手中的燈和酒壺,雙手捂著臉發(fā)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慘叫!
“呃??!”季殊似乎被這突然的灰暴和酒壺落地的碎裂聲嚇傻了,發(fā)出一聲短促驚叫,在嗆人的灰霧中驚恐地連連后退幾步,腳下還被破碎的酒壺碎片絆了一下,狼狽地跌倒在了冰冷堅硬的地面上,連帶著帶翻了一個旁邊放水的破瓦盆,水也嘩啦撒了一地。
破屋門口狹窄的空間,瞬間成了一片狼藉的灰霾地獄!冷灰嗆得人直咳嗽!整個屋子里的人都驚呆了!
“我的眼!我的眼!咳咳咳咳!”畫扇尖叫著,痛苦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捂著眼睛,身上昂貴的靛藍(lán)太監(jiān)服糊滿了灰白,如同剛從泥灰里撈出來。他劇痛之下,本能地撕扯著自己的領(lǐng)口和沾滿灰燼的衣襟查看胸口的刺痛——那冰冷骯臟的灰屑大量粘附在織物上,又冷又癢,讓他抓狂!
就在這混亂不堪、視線被漫天飛舞的冷灰遮蔽、畫扇因痛楚和怒火而短暫失神撕扯衣物、所有人都被嗆得咳嗽不止或目瞪口呆的時刻——
跪倒在地、似乎被嚇得魂飛魄散、正驚惶失措試圖爬起的季殊,身體因咳嗽而劇烈抖動著,手指深深陷入冰冷的泥灰和潑灑的水漬混合物中。
他那藏在破舊棉襖袖口深處、緊緊貼在小臂內(nèi)側(cè)肌膚上的一根三寸長、細(xì)如發(fā)絲、柔韌無比、閃爍著暗金色幽光的特制金針,在混亂和灰塵掩護(hù)下,閃電般滑入指間!
他的指尖帶起一絲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冰冷氣流,如同一只無形的、最靈巧的手,在金針的引導(dǎo)下,快!準(zhǔn)!狠!
目標(biāo)正是畫扇因為撕扯胸口衣衫而稍微松開、在他驚惶捂眼前因為手忙腳亂而掉落、此時正半掩在掉落在地的油燈旁邊灰燼中、沾染了些許污漬和冷灰的一枚小指長、烏沉沉看不出材質(zhì)的腰牌?。ū臼怯脕碜C明身份的普通腰牌)
針尖一點、一撥、一挑!如同蜻蜓點水!那烏沉沉的腰牌極其輕微地抖動了一下,隨即被金針巧妙的力量引導(dǎo)著,如同被灰塵覆蓋的落葉,悄無聲息地滑動了一小段距離——不偏不倚,滑入了旁邊那個被他撞翻、正在灼熱狀態(tài)卻已被潑上冷水和大量冷灰、迅速冷卻凝固、表面形成一層硬殼但仍灼熱發(fā)燙的炭盆灰燼中心!
嗤——
一聲微弱到極致、幾乎被畫扇的慘叫和眾人咳嗽完全掩蓋的聲音發(fā)出。那是極度高溫灰燼遇冷水產(chǎn)生的微弱汽化聲,以及…某種薄木片上若有若無的、被高溫瞬間碳化的細(xì)微爆裂聲。
金針消失,指端恢復(fù)成僵直恐懼的狀態(tài)。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彌漫的灰燼,遮擋了大部分視線;畫扇的痛苦叫罵,淹沒了細(xì)微的聲響;季殊跌坐在泥水灰燼中的狼狽,更是掩蓋了一切精密的動作。
“咳咳……滾開!一群廢物!”畫扇終于勉強(qiáng)睜開一只被灰迷得通紅流淚的眼睛,暴怒地吼道,一腳踹開旁邊嚇傻的小內(nèi)侍,顧不得再找季殊的麻煩,只覺得渾身冰涼骯臟,胸口刺痛難忍(灰屑粘在汗水浸濕的內(nèi)衣上磨擦所致),眼睛火辣辣地劇痛,只想立刻離開這污穢之地回去清洗。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同樣灰頭土臉、連滾帶爬瑟瑟發(fā)抖的季殊,終究被劇烈的刺痛和狼狽壓制了殺意:“小……小畜生!晦氣!等爺緩過勁來再收拾你!”罵罵咧咧地沖出門去,只留下一室嗆人的冷灰和驚魂未定的粗重喘息。
眾人這才敢小口吸氣,發(fā)出壓抑的咳嗽和顫抖。沒人再去管地上狼藉的灰燼、破碎的酒壺瓦片和那一盆冷灰。
那盆炭灰安靜地待在角落里,表面覆蓋著一層濕冷凝固的灰漿硬殼,像一層無害的泥殼。沒人知道,在那泥殼覆蓋之下,炭盆中心最深處熾熱的余燼核心,那枚代表著某種身份或路徑的烏木腰牌,以及牌上可能存在的任何痕跡、符文或文字,都已在剛剛那短暫的灼熱與冷水交織的瞬間,被徹底焚毀、碳化、湮滅,化為烏有,只留下最純粹的死寂。
夜深如墨。
掖庭深處,一間連窗戶都被厚厚木板釘死的小屋——屬于東西兩廠設(shè)在掖庭的“耳目”。一個面無表情的干瘦老太監(jiān)正就著一盞豆粒大的油燈,翻閱著幾張浸透了污穢和油垢、墨跡模糊的廢紙——那是今日剛從各角落收上來的“垃圾信息”。他的指尖掃過一張從炭盆房角落撿起的、被踩得面目全非又沾了臟水的草紙。紙上似乎有孩童涂鴉般的線條,像是無意識畫下的圈圈叉叉和歪扭的圖形,毫無意義地混跡在無數(shù)潦草記錄的字跡殘片或污跡中。
老太監(jiān)渾濁的目光毫不停留,如同掃過一只灰燼里的臭蟲。這張紙最終和一堆其他廢紙一起,被投入桌旁一個同樣黝黑冰冷的鐵皮火盆里?;鹕嘭澙返靥蝮律蟻恚查g將它們化為新的灰燼。
而在內(nèi)承運庫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東廠龐大如蛛網(wǎng)般密檔庫的某處。一本早已落滿灰塵、編號陳舊的本子被悄然翻到新的一頁。執(zhí)筆的小吏打著哈欠,帶著濃重的倦意,極其潦草地記錄下:
“隆嘉十七年臘月初五。夜。掌內(nèi)侍省掖庭粗役監(jiān)事張元祿(張禿子),突發(fā)心疾,卒于寅時。已著人料理,無驗?!?/p>
記下這一行字后,小吏又隨手在紙頁右下角的空白處,如同多年習(xí)慣形成的某種無意識涂鴉,隨手勾勒下幾筆——像是一個人形側(cè)跪坐著的姿勢,旁邊又點綴了些仿佛散落星辰又如同濺落墨點的奇怪符號。
燈火搖曳。密檔之上,那幾筆潦草詭異、似乎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涂鴉暗碼,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了浩瀚的卷宗死海,再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