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鼠銜朱砂印,龍闕血生痕
肩胛下方的皮肉像被滾燙的鐵砧反復碾磨著,那塊深陷血肉的木刺在每一次肌肉牽動時都攪動著錐心劇痛。藥膏與滲出的血水膿液混合,又在冰冷的地下庫房里凝結成一層惡臭板結的黑痂。季殊佝僂著腰,幾乎拖拽著那半邊被廢了一般的身體,在文卷庫的灰塵墳墓里躑躅穿行。每一次抬臂,每一次彎腰,都在撕扯著那焦糊潰爛的傷口。他臉上、手臂上敷著的劣質藥膏散發(fā)著辛辣刺鼻的氣味,混合著庫房深處霉菌和腐紙的味道,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
魏老八的身影如同陰魂不散的禿鷲,在這巨大、塵埃彌漫的墓穴里悄然盤旋。每當季殊因劇痛而動作遲滯一瞬,或不得不停下微微喘息,那道陰鷙尖刻的目光便會穿透昏暗塵埃,毒蛇般釘在他背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等待著攫取任何一絲可供發(fā)作的把柄。
“磨蹭什么?爛了半邊就要裝死狗么?趕緊把那邊幾摞爛賬冊搬到火口去!磨磨蹭蹭仔細扒了你的皮!” 魏老八的破鑼嗓子帶著刻意放大的鄙夷在空曠的庫房里回蕩。
季殊艱難地挪到角落那幾疊高聳的廢舊賬簿旁。都是些不知存放了幾代、紙張酥脆發(fā)黑的宮外錢莊流水、倉場雜項抄錄之類,字跡潦草模糊,價值幾近于無。他伸出那只尚能發(fā)力的右手,咬牙抓住冊子邊緣發(fā)力拖拽。破賬簿上累積的厚厚塵灰簌簌落下,嗆得他又是幾聲撕裂咽喉的咳嗽。就在他將其中一冊拖離原本位置時,一本更小些、同樣裹著厚厚泥灰的硬殼薄冊被帶了出來,“啪嗒”一聲掉在積滿浮塵的地上。
季殊下意識地彎腰要去撿拾。他右臂因持續(xù)用力而抖得厲害,左肩胛的劇痛更讓他額頭冷汗密布,視野陣陣發(fā)黑。動作不由得慢了半分。就在這時——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劣質頭油汗酸和一股陳年血腥氣的陰風猛地從側后方貼了上來!季殊渾身的寒毛瞬間炸立!是魏老八!
“哼!手挺滑溜?!”魏老八那張油膩橫肉擠成的臉幾乎要貼上季殊的耳朵,聲音像砂紙在磨刀石上刮擦,每一個字都噴吐著污濁的氣息,“咱家倒要看看你藏著什么好東西!”
魏老八那張令人作嘔的臉帶著貪婪和惡意幾乎壓到季殊眼前時,他那只如同鐵鉤般的右手快如閃電般朝著季殊抓向的那本落在地上的小冊子狠狠戳去!動作毒辣精準,帶著一股要將冊子連同季殊的手指一起撕碎的狠勁!
來不及了!避無可避!
季殊因傷口的牽扯動作本就遲緩,在魏老八暴起發(fā)難的瞬間,身體更是猛然僵滯!他下意識地試圖收手——這本是躲避本能的反應!
“刺啦——!”
一道刺耳的裂帛聲在沉悶的庫房中異常尖利!
魏老八那帶著尖利指甲、同樣沾滿灰黑油污的枯瘦手指,如同五把生銹的鐵鉤,并沒有直接抓住冊子,卻在季殊慌亂后縮的手臂上一劃而過!指甲狠狠刺破了季殊本就染著暗紅藥膏、包裹在粗布袖口下的灼傷手腕!
季殊痛得一聲壓抑的悶哼!手腕上一陣火辣辣的劇痛瞬間炸開!緊接著是滑膩的觸感——傷口被劃破了!膿血和藥膏混合物瞬間浸透了破爛的袖口,散發(fā)出更為濃烈的腥臭和藥氣!
而魏老八的動作只是被這股噴濺的膿血藥膏阻了一瞬,手指最終還是狠狠攥住了地上那本硬殼小冊!他臉上露出一絲獰笑,迫不及待地將沾滿污穢的冊子揪了起來,甚至不在意上面沾了自己手指蹭上的一點膿液,就要翻開檢查!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季殊被那劇痛激得身體向后一仰,腳下不穩(wěn),一個踉蹌,左腳重重地踩踏在剛才拖拽賬簿時揚落在地面浮灰中的一本厚頁賬簿邊緣!巨大的力量讓那本早已朽爛不堪的賬簿發(fā)出一聲脆響!
“嘶啦——嘩啦啦啦——!”
那本賬簿猛地向內(nèi)塌陷粉碎!連帶著壓在它下方的那幾冊同樣腐朽的簿冊如同連鎖反應的骨牌般瞬間向內(nèi)崩潰!堆積的灰塵如同爆炸般騰起!瞬間將魏老八那只抓著“戰(zhàn)利品”的手連同半條手臂、甚至半個上半身都撲了一頭一臉!無數(shù)破碎的朽紙片如同黑色的雪片混著厚重的灰色泥灰當頭蓋下!
“咳咳咳!嘔…呸!呸!”魏老八猛地被嗆住,雙眼被厚重的塵霾糊住,下意識地張口咒罵,嘴里的沙塵讓他劇烈咳嗽干嘔起來!他那只抓著冊子的手也被迫收了回來,本能地去抹臉上的灰!那本剛到手的小冊子瞬間脫手,在混亂中被他自己胡亂揮動的手臂帶了一下,“啪”地一下又被甩飛回原處墻角厚厚的浮塵堆里!
“沒…沒用的東西!”魏老八好容易抹開臉上的灰,暴怒地吼叫著,滿臉的灰泥混著油汗,如同戴了張骯臟的面具。他看向季殊的眼神幾欲噴火。季殊此刻也因剛才的踩踏和灰塵爆發(fā)弄得一臉灰黑,正扶著受傷流膿的手腕痛苦地喘息咳嗽,眼神里滿是痛苦和茫然無措。
看著季殊沾滿灰泥和膿血污漬、連眼皮都因灰塵糊住睜不開的狼狽模樣,再瞥了一眼墻角那本迅速消失在厚厚灰塵下的硬殼小冊子——剛才那番折騰幾乎讓他窒息,實在沒力氣也沒興趣再在灰塵堆里扒拉那點“廢紙”。加上剛才不小心劃破了那小子的膿傷,那股子惡臭的膿血藥膏實在熏人。魏老八只覺晦氣沖天,惡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爛污東西!掃帚星!看著你就惹晦氣!把你這爛血收拾干凈!這堆爛賬搬完了就滾去門口守著!再礙眼老子活撕了你!” 罵罵咧咧地捂著還在咳嗽的胸口,帶著一頭一臉灰撲撲的泥點子,轉身朝著庫房深處走去,似乎要去尋水清洗。
劇痛和彌漫的灰塵讓季殊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他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喘了幾口粗氣,那膿血混著藥膏糊了他大半個手腕,黏膩又刺痛。待魏老八的身影消失在架子后的通道深處,他終于慢慢緩過氣,掙扎著站直身體?;覊m依舊彌漫,視線模糊。
就在他抬起那只沾滿污血藥膏的手想要擦拭眼睛時,極其微弱的光線透過飛揚的塵粒,照在了他的袖口內(nèi)側一處被魏老八指甲劃破的撕裂處附近。
一道極其細小的、幾乎融入污穢底色中的深紅細線映入他疲憊不堪的眼簾。
那是他袖口內(nèi)側襯里的位置,在剛才的抓撓和灰塵彌漫中,幾處磨損的布料縫隙間,透出了內(nèi)里一種極其鮮艷特殊的深紅色污漬痕跡——與膿血藥膏的暗紅截然不同!它更艷、更濃,像是…朱砂!
季殊的動作凝固了。
他用指腹沾了點地上厚厚的積塵,混和著自己手腕創(chuàng)口流出的膿血和藥膏油膩,用力在袖口那點深紅色污跡邊緣涂抹了一下。黏膩的塵埃污物糊住了大部分鮮艷色澤,唯有那污跡核心處的一抹極細微的朱紅,在灰黑背景中顯得異常醒目——那絕非他身上的血!質地粘稠細膩,正是宮中特制、只在內(nèi)閣最核心奏批或密檔標記時才使用的九煉朱砂!
朱砂?怎么會出現(xiàn)在自己破爛袖口的襯里?
念頭只電閃而過!另一重寒意瞬間壓過了疑惑!他的目光猛地越過堆積賬簿的崩塌處,射向剛才那本硬殼小冊被甩飛出去的墻角!
塵埃尚未落定。在那墻角堆積如山的發(fā)黃賬冊旁,厚厚一層灰土上,清晰地印著一枚小小的、尖利爪子留下的凹痕印記!凹痕的紋理極其清晰!而在那爪痕旁邊,剛才那本差點被魏老八奪走的深灰色硬殼小冊靜靜地斜插在灰塵里。冊子那泛黃糟朽的硬殼封皮角落處,赫然殘留著幾道清晰的、似乎是某種小獸啃嚙留下的參差牙印!
鼠爪?。?!牙?。?!
就在這時!庫房角落深處,連接著隔壁廢棄宮苑夾層的某個巨大老鼠洞方向,一陣極其急促、短促而壓抑的吱吱嘶叫伴隨著混亂的撕咬扭打聲突兀響起!隨即戛然而止!幾縷被撕扯下的、夾雜著暗紅色痕跡的灰黑色硬質毛發(fā)被洞內(nèi)氣流吹出少許,黏在洞口邊緣破爛的紙屑上!一股淡淡的腥氣混著朱砂的氣息散逸開來!
季殊的心臟像是被無形之手猛地攥緊又猝然松開!那點朱砂…那點朱砂……!
他的身體比思緒更快,如同繃緊的弓弦,借著庫房深處魏老八暫時離開的契機,掙扎著撲向那個角落!顧不得肩胛的劇痛和手腕新創(chuàng)流出的膿血,不顧一切地用破爛骯臟的衣袖瘋狂地掃開那片灰塵!他并非要那本惹禍的小冊子——那玩意已是明晃晃的目標!
他的目標是——那枚清晰的鼠爪印下方一小片顏色深暗如油污、死死粘連在冰冷磚石上的碎紙殘屑!那碎紙不過指甲蓋大小,比周圍的灰塵顏色略深,上面似乎粘著幾根細微的、不知是泥土還是別的什么東西!他枯瘦的手指帶著膿血藥膏,又快又狠地在那爪印和碎紙上狠狠一抹而過!
刺啦!
那點碎紙本就黏在磚石上,被他帶著污血的手指一捋,瞬間被黏稠的血膏和厚厚的灰泥牢牢裹住、模糊、搓爛!印跡連同碎紙本身都被他指端碾碎!只有指尖殘留一點如同油膩垢泥的粘膩感覺!
當魏老八罵罵咧咧洗掉大半泥灰,一邊用手帕擦著脖子一邊走回來時,看到的就是季殊正拖著他那條“廢手”,費力地用一支掃禿了的竹掃帚,將墻角那本小冊子旁邊的一大堆灰塵用力掃開,仿佛要將一切痕跡都掩蓋在更厚的灰霾之下。
夕陽的余燼燒紅了西天的薄云,血色殘光透過皇宮重檐的縫隙,掙扎著刺入直殿監(jiān)那略顯空曠、散發(fā)著淡淡獸炭清香的簽押房。光線在地磚上拉出長長斜斜的影子,交織重疊,透著一股末路的蕭索。幾個穿著灰色直身衣的低階內(nèi)侍垂手侍立角落,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房間中央,一股若有若無的藥味驅不散空氣中凝固的沉重。
王振枯坐于紫檀木書案后一張半舊的圈椅上。他那身原本墨青色的錦袍此刻褪盡了光澤,灰蒙蒙地裹在身上,如同久置于陰濕角落的敗絮。青白的臉色在暮色光影里更顯灰敗,唇色干枯發(fā)紫,兩頰深陷進去,顴骨高高突出,枯槁如深秋霜打的蘆葦稈子。擱在扶手上的手指,曾經(jīng)保養(yǎng)得宜,此刻卻不受控地微微蜷曲,指端帶著不自然的青紫色,時不時無意識地痙攣般抽搐一下,泄露著身體深處難以名狀的痛楚。
馮保捧著一個掐絲琺瑯小碗,里面盛著半盞烏沉沉的湯藥,裊裊升騰著苦澀辛辣的氣息。他枯瘦布滿斑點的手小心地將藥碗遞到王振唇邊,渾濁的老眼中滿是小心:“主子,再服半盞…李太醫(yī)開的方子,說…固本培元…”
王振微微側開臉,避過那濃郁的苦味,眉心因隱痛而緊鎖著,嘴唇翕動,吐出的氣息嘶啞破碎:“省了…這點藥…吊著……不如讓咱家清靜…這文卷庫里…可有…異樣?”
馮保小心翼翼放下藥碗,低聲道:“魏小子方才來報…那姓季的傷爛得愈發(fā)不像樣子…膿臭撲鼻…在庫房里跌跌撞撞…方才碰倒了一疊廢賬冊…引得魏小子大發(fā)了頓脾氣…老奴瞧著…他那傷…怕是真熬不住幾日了…” 他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微微抬起,“倒是…那堆廢賬爛冊…老奴翻過…都是宮外幾十年的舊貨…沒甚打緊…主子不必費心…”
“宮外幾十年的舊賬…” 王振干枯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幾下,像是在咀嚼這幾個字,青紫的眼底深處一點灰敗的死水似乎蕩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隨即又湮滅在更深的暮色里。他猛地咳嗽起來,胸腔里如同破敗的風箱猛烈抽動,帶得整個單薄的身體都劇烈搖晃。馮?;琶ι锨坝檬謸嶂揍镜募贡常瑴啙岬睦涎劾餄M是焦灼的恐懼。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縷血光終于徹底消失在皇城高聳森嚴的陰影背后。濃重得化不開的夜,沉沉地壓了下來。
文卷庫深處的黑暗,濃稠如凝固的墨汁。季殊蜷縮在角落一堆最厚實發(fā)霉的舊席草捆旁,整個人幾乎被無邊的疲憊和潰爛傷口發(fā)出的陣陣低燒蒸騰包裹。汗水浸透了他后背浸透膿血的破襖,貼在傷處,如同千萬只螞蟻在啃噬腐肉。寒冷與灼熱在他身體里猛烈地絞殺,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肩膀下方那個深嵌木刺的惡毒傷口,發(fā)出灼痛的低吟。魏老八那最后惡毒的“再礙眼老子活撕了你”的嘶吼,還在耳邊猙獰地盤旋。
他伸出那只勉強還能活動、卻也因新創(chuàng)而覆蓋著黑糊藥膏和厚厚污泥的右手,顫抖著探入懷中破襖最里層、那幾層早已浸透汗水和骯臟油脂的粗布里襯摸索著。指尖在一片冰冷油膩的內(nèi)襯布料上反復、小心翼翼地摩挲著。藥膏、膿血、汗油、灰塵形成的厚重污垢,如同最天然的隔絕層,覆蓋了布料本身的材質。在那層層腥臭污濁的最深處,指腹之下,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墨點的微小凸起在油膩的污垢層下方隱隱透出。
那是一道刻痕!
一道在他神智被劇痛和低燒燒得恍惚混沌之際,僅憑亡命中的一絲本能,用沾滿膿血和灰泥的手指在這內(nèi)襯最深處狠命壓刻下的、狀似被利爪撕裂的扭曲溝壑!
刻痕只有米粒大小,卻深嵌衣料纖維,被厚厚的污血灰泥完美填埋!
這是證據(jù)!是他用命換來的一線微光,是他在文卷庫地獄般的混亂中,用血肉模糊的手留下的唯一一個指向!指向那些試圖用塵封腐爛來遮掩的“舊賬”,指向那些隱藏在塵埃深處、被碩鼠啃噬咬碎的——可能關乎季家血案的朱砂印記!
身體的痛楚撕咬著神經(jīng),喉嚨干裂得像被砂石打磨。那半碗不知被多少人踩踏過塵泥、摻著融雪冰渣的黑水,渾濁得倒映不出任何光線,放在腳邊冰冷的地磚上。季殊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觸到冰冷的碗沿,灼燒的渴望瞬間攥緊了他的咽喉。就在他的指尖幾乎要勾起那只破碗時,一股更深沉的冰寒突然從腳底直沖天靈!
那點微弱的鼠爪刻痕…這如同瀕死般的爛軀…還有這條命…這盤剛剛在死寂地獄里露出一線獠牙的棋局……
不能喝!
他的手如同被無形的烙鐵燙到,猛地縮了回來!身體因這急劇的動作再次牽扯到傷口,劇痛讓他眼前一片昏黑金星亂冒!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陷進粗糙開裂的凍瘡皮肉里,一絲腥咸鐵銹味在口腔蔓延。借著劇痛帶來的短暫清醒,他緩緩地、艱難地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膝蓋,將那只刻下了唯一線索標記的手臂更深地埋進懷中,用身體的殘渣去包裹住那點微弱的火星。他在冰冷的草堆里慢慢磨蹭著,讓那刻痕所在的區(qū)域更深更厚地沾滿身上的污垢、汗水、膿血藥膏……直到那點刻痕徹底融入這具腐爛軀殼的一部分。
夜色如同冰冷沉重的鐵棺,徹底覆蓋了皇宮的每一寸飛檐斗拱。無星無月,只有嗚咽如鬼泣的北風穿過重重宮闕。在靠近東華門外、一片由低矮房舍和歪斜鋪面構成的、被稱為“老貓巷”的魚龍混雜之地深處,那扇掛著破敗“安順車行”木匾的黑漆大門緊閉著。院內(nèi)沒有點燈,只有后院馬廄角落里一盞如豆的油燈,在寒風中搖曳著微弱的光圈,照出拴著的幾匹瘦馬模糊的輪廓和堆積雜物的黑影。角落通往廢棄小院的矮墻狗洞邊緣,幾縷帶著暗紅污跡的骯臟鼠毛黏在尖銳的石礫上。
夜梟凄厲的啼叫劃破死寂,在空曠的內(nèi)城貧民聚居區(qū)上方回蕩。打更人疲憊沙啞的梆子聲在幾條街巷外緩慢傳來:“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就在這梆子聲回響的間隙里——
“噗通…!”
一聲沉悶的落水聲響!從安順車行后院角落那口不知荒廢多久、早已被雜物堵了半邊的石砌深井深處隱隱傳出!聲音被呼嘯的北風和遠處隱約的犬吠迅速吞沒,連一絲漣漪都未曾蕩開。
井口周圍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陳年枯草、腐爛麻袋和凝固的泥垢。此刻,一條濕漉漉的、細長的劃痕,如同某種冰冷水生生物爬行過的路徑,斜斜地拖過那層板結的污穢污泥,一直消失在井口側后方被黑暗完全吞噬的馬廄墻角處,最終被亂草和半塊斷磚掩蓋。淡淡的腥氣隨風飄散,又被濃重的馬糞臊味輕易蓋過。墻角斷磚邊緣,一小塊黏膩濕潤、帶著絲絮狀暗紅痕跡的粘液,正緩慢地被寒風干燥、凝固,顏色逐漸與骯臟的泥漿融為一體。
天幕暗沉似鐵。北鎮(zhèn)撫司內(nèi),一間空曠得只擺了一張巨大鐵砧臺和幾架刑具、連窗戶都被粗厚黑布條死死釘牢的刑房深處,空氣凝滯如鉛塊。濃烈刺鼻的血腥氣和焦糊的皮肉臭味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壁龕里幾盞油燈的火苗被穿門而入的陰風吹得瘋狂搖曳,在墻壁上投下巨大扭曲如同群魔亂舞的恐怖陰影。
蕭長卿紋絲不動地坐在他那張巨大的、由整塊黑沉鐵木雕出的靠背椅里。魁梧的身軀如同浸透了萬年不化的玄冰,散發(fā)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森寒。濃密虬結的胡須上濺滿了暗紅的斑斑點點,隨著他每一次深沉冰冷的呼吸起伏。他那雙眼睛,在跳躍的昏暗火光下亮得如同地獄熔爐里灼燒過的黑曜石,此刻,它們正牢牢地釘在面前鐵砧臺上——
那上面靜靜攤放著一件折疊整齊、色澤如晦暗海水般深沉的墨藍衣袍。衣服完好無損,然而其前胸的位置,赫然被某種利爪生生撕裂出一道尺余長的巨大口子!撕裂的邊緣不規(guī)則,仿佛是被猛獸活活扯開!
這撕裂口下原本該存在的織物,不翼而飛!
蕭長卿的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如同虎口鉗般死死攥著一片邊緣鋒利參差、約莫嬰兒巴掌大小的墨藍色錦緞殘片!殘片上,以無比精細繁復的銀絲盤繡而成的半枚猙獰龍爪,在微弱的火光下流淌著森然的寒芒!爪趾銳利如彎鉤,鱗片層次清晰,每一個細節(jié)都昭示著難以言喻的尊貴與不容褻瀆的威懾!這正是前幾日文卷庫驚變之夜遺落的證物!與他那件被撕掉一塊的墨藍外袍…缺口完全吻合!
就在這方令人窒息得喘不過氣的寂靜中,厚重的黑布簾猛地被人從外面掀開一角!一股裹挾著外面寒意的冷風灌了進來,吹得蕭長卿面前壁龕的油燈火舌劇烈地搖曳了兩下。
進來的是他麾下最得力、渾身包裹在黑色皮甲里、只露出一雙冷酷鷹眼的親信隨扈。
“稟千戶大人!”親信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如同冰冷的金屬在摩擦,“安順車行,清點完畢。庫房底層有暗道,通鄰院廢井,水已枯。井底石縫間,尋得此物!”
一件東西被那雙裹著薄鹿皮手套的手捧到了鐵砧臺的邊緣。蕭長卿的目光如同兩道帶著倒鉤的鐵鏈,狠狠釘了上去。
——那是一個質地粗劣、滿是污泥的青花粗瓷茶碗殘片。碗底僅存小半圈,杯壁上釉色模糊,粘著厚厚的淤泥和水草根須。就在那圈殘留的粗劣釉面邊緣,清晰無比地印著一個暗紅色的泥制底款印記:
“北鎮(zhèn)撫司公用——戊字壹叁柒”!
粗劣的字跡!粗笨的款識!
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蕭長卿那件墨藍外袍和龍爪繡片的傷口上!
死寂!整個刑房里只剩下油燈燈芯燃燒時發(fā)出的極其輕微的“噼啪”聲。蕭長卿的瞳孔在壁龕昏光里劇烈地收縮了一下!魁偉的身軀在那把沉重的鐵木椅上猛地繃直!仿佛有萬千根無形的鋼針在他四肢百骸內(nèi)同時爆裂穿刺!
鷹隼般的視線死死膠著在墨藍外袍的撕裂口、錦緞殘片上的龍爪繡紋、最后落在那塊青花粗瓷破碗片上冰冷的北鎮(zhèn)撫司公用底款上!
墨袍龍爪!北鎮(zhèn)撫司!安順車行!北鎮(zhèn)撫司?。?/p>
一股熾烈到要將靈魂都焚毀的暴戾煞氣,如同沉寂萬載的火山猛然在他幽深的瞳孔深處轟然噴發(fā)!那怒火與殺機不再是冰冷的鐵流,而是沸騰的、翻滾的、帶著焚盡八荒毀滅氣息的熔巖!
他緩緩站起??齻サ纳碛霸诒澈髩Ρ谏贤渡涑龅木薮箨幱绑E然膨脹,如同從古老畫卷里掙扎而出的噬人巨獸,瞬間吞噬了整間刑房!空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劇烈擠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嗡鳴!連墻壁上懸掛的各種精鋼刑具都開始微微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