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風如刀,刮過驛站土墻高聳的馬棚屋頂上凍結(jié)的陳年枯草,發(fā)出細碎冰凌碰撞般的沙沙聲響。幾粒裹著鹽霜的蒼白冰碴子,被風卷著砸在季殊只裹了件單薄破舊棉斗篷、蜷縮在棚角草堆中的軀體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輕響。他喉嚨里壓抑著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震動都像是要把早已失去知覺的五臟六腑都從嗓子眼里硬生生撕扯出來。左臂肩胛下方那片潰爛傷處,被幾塊凍得硬邦邦、浸著腥臭黑油的破布胡亂包裹著,每一次咳嗽引來的劇痛都如同燒紅的鐵錐在那片腐肉里反復(fù)攪動。臉上、手上結(jié)著厚厚藥膏混著污垢的黑痂,在刺骨的嚴寒下如同覆了一層冰殼。
馬車木輪碾壓著官道凍硬的泥漿地,發(fā)出單調(diào)沉悶的吱呀聲。車簾被北風掀開一角,裹著冰渣的風灌進來,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細小的針,狠狠扎進裸露在外的脖頸肌膚。季殊將頭更深地埋進散發(fā)著餿味的破爛草堆,身體控制不住地篩糠般顫抖。
“嘖!”車轅上趕車的驛卒不滿地咂了下嘴,裹緊了油膩發(fā)亮的羊皮襖,“真他娘的晦氣!死沉的路,還攤上個半只腳踏進鬼門關(guān)的爛藥渣!你說上頭搞什么名堂?把這爛泥似的玩意往南疆那鬼地方塞?存心累死驢子嘛!”他聲音不小,根本沒避諱車里那個蜷縮的“累贅”。
另一個驛卒往手上呵著熱氣,搓了搓凍僵的臉頰,朝車棚努努嘴,壓低了些嗓門:“少咧咧兩句!知道這爛貨是誰塞來的不?”
“誰?”
“深宮里那位!直殿監(jiān)王公公!”驛卒聲音帶著點神秘兮兮的敬畏和幸災(zāi)樂禍,“聽說是頂撞了貴人,爛成這樣還不安生,惹了王公公的厭!這才打發(fā)的遠遠的!聽說去的還是那……南邊趙家督辦的織造坊!嘿嘿……”他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那可是真正的虎狼窩!連骨頭渣子都吐不出來的鬼地方!”
“織造坊?南邊的……”前頭趕車的驛卒似乎想到什么,臉色微變,剛想再問,突然瞥見前方路口出現(xiàn)的一小隊沉默持戈的身影,那身黝黑冷硬的制式皮甲,在灰白的晨光下泛著鐵石般的寒芒。他立刻噤聲,鞭子在空中“啪”地甩了個響亮的鞭花,驅(qū)車前行,不敢再言語。
季殊渾濁的眼珠在低垂的眼瞼下極輕微地轉(zhuǎn)動了一下。驛卒口中“深宮那位”“織造坊”“趙家”“虎狼窩”幾個模糊的詞塊,如同尖銳的冰凌狠狠刺入他麻木混沌的神經(jīng)。南疆……織造坊……趙家……如同滴入冰湖濃墨的幾個名字。他身體深處那仿佛被徹底冰封的核心,微不可查地顫動了一瞬。腰間某處被棉絮和厚厚污垢層層包裹的位置,正隱隱傳來一絲被埋藏、仿佛早已凍結(jié)熄滅的微弱存在感——那枚馮保強行塞入他喉間的蠟丸。在遠離皇城、深入南方的寒冷旅途中,那東西……似乎正在悄然發(fā)生著某種……變化?
王振歪在他那鋪滿紫貂皮毛、散發(fā)著濃烈藥氣的巨大雕花暖榻上。曾經(jīng)干瘦卻還透著一絲內(nèi)庭威儀的身軀,此刻如同一截腐朽潰爛多年的老樹根,被厚重的錦被層層包裹著,只露出一個幾乎辨不出原形的頭顱輪廓。臉上、脖頸上覆蓋著一層油膩發(fā)亮的、如同凍結(jié)脂肪般的黑黃色厚重藥膏,散發(fā)出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混雜著難以名狀的腐敗氣息。這氣味已如同標記般死死刻入了他的每一絲血肉。
暖閣里死寂得如同一座密封的墓室。壁角的銅炭盆燒得很旺,木炭偶爾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裂響,赤紅的火光映照著馮保那張低垂著的、遍布深刻褶皺的臉。他那渾濁的雙眼隱在褶皺的陰影里,此刻卻蘊著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寒水,幽光靜默流淌。一只枯瘦如柴、指甲精心修剪過的手,正極其輕柔地、緩緩地,隔著厚厚的錦被,按壓在王振胸腹間某個緩慢起伏的部位。那動作緩慢到近乎凝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仿佛不是在按壓,而是在極其細微地引導(dǎo)。
被厚重藥膏和錦被層層包裹的王振,喉管深處發(fā)出一陣陣沉悶粘稠、如同破舊風箱在瀕死掙扎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漫長而艱難,帶著渾濁濃痰在氣管深處劇烈滾動的“咕?!甭暋K纳裰舅坪跬耆珘櫲肓撕诎档哪嗾?,對周遭已無任何感知,身體的本能驅(qū)使他每一次呼氣,那被藥膏覆蓋的口唇便不由自主地微微張開一道縫隙。
馮保的目光幽冷得如同冰層下凍了萬年的死火,無聲地凝視著那口唇微張的縫隙。他按壓在王振腹上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力道陡然變得極其極其輕微,帶著某種奇妙的韻律輕輕下按!
就在這一按的瞬間!極其精準!
如同觸動了體內(nèi)某個早已腐朽斷裂的絲弦!王振渾身猛地一個劇烈至極的抽搐!被病氣和劇毒折磨得早已脆弱不堪的身體內(nèi)部猛地爆發(fā)出一陣非人的痙攣!腹腔深處仿佛有無數(shù)冰凌瞬間倒刺翻卷!
“噗——”
一股無法壓抑的、混合著大量暗黃粘稠液體和細碎冰晶般雜質(zhì)的黑紅色血塊,如同炸裂的腐果漿汁,猛地從王振大張的口中激噴而出!濃郁到令人瞬間昏厥的腐惡腥膻氣息如同炸開的劇毒云霧,瞬間沖開了厚重的藥膏,狂野地彌漫開來!噴濺的血塊和粘液潑灑在馮保那身整潔的靛青圓領(lǐng)袍服前襟上,留下大片迅速滲透蔓延的骯臟印記。
王振的身體在劇烈的噴射之后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瞬間軟塌下去,微張的口中還殘留著污穢,死魚般翻著眼白。一股強烈的寒意伴隨著難以名狀的臟腑銳痛,在那噴吐之后,如同無形的冰寒之蛇,猛地纏住了他的軀體,深入骨髓,凍僵了血液!那種寒與痛……不是從外部而來,更像是深植于體內(nèi)、某種冰冷的種子在生長!
就在這詭異噴血與更詭異死寂交替的空隙里!馮保那按壓在王振腹部的枯瘦手指紋絲未動!那點指肚下方極其細微的冰冷觸感仿佛瞬間變得更加清晰了一分。他那張布滿污血、低垂如巖石的臉上,深壑褶皺的肌理極其緩慢地拉扯了一下——一個冰封在萬載深淵下的、屬于深淵本身的冷酷微笑。
北鎮(zhèn)撫司地底最深的那間密室,沒有窗戶,四壁、地面、天花都被厚達尺余的黝黑鐵水澆筑封死,唯余壁龕里幾點跳躍的油燈光芒,將這鋼鐵囚籠照得如同沸騰的血漿地獄??諝庹吵淼萌缤鲃拥哪z水,散發(fā)著永不散盡的鐵銹焦糊和濃到令人發(fā)瘋的血腥味。
一條拇指粗細的純黑精鋼鎖鏈,如同巨蟒的脊骨,死死勒纏在一個被牢牢固定在地面巨大鐵架上的枯瘦人形脖子上,收緊的鎖環(huán)深陷入松弛的皮肉,讓他每一次試圖呼吸都伴隨著喉骨不堪重負的“咯咯”哀鳴。他赤裸的身上布滿了新舊疊加的恐怖傷痕——皮膚被大塊剝離裸露著鮮紅肌理、深可見骨的燙烙貫穿傷、關(guān)節(jié)被反方向極度扭曲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所有能想到的、以及根本想象不到的酷刑痕跡,都如同最惡毒的藤蔓爬滿了這具殘破的軀體。
蕭長卿如同一尊裹著千年冰甲的鐵鑄巨靈,紋絲不動地佇立在囚徒三步之外,那令人心悸的巨大陰影幾乎將囚徒徹底吞噬。他身上那件象征著絕對權(quán)柄的墨藍勁裝依舊挺括,一絲褶皺也無,唯有指間把玩著一枚邊緣被火焰燎烤得卷曲變形、表面殘留著模糊墨跡的黃銅卷宗封套。他那雙眼睛沉在虬髯下的陰影里,像兩口深不見底的、煮沸著千年寒冰的魔井。
他身旁,一個赤裸上身、肌肉虬結(jié)如同古銅澆鑄般的行刑手,指間正握著一支細長的、淬煉成暗紅色的三棱鋼針,針尖吞吐著灼人的熱浪。他動作穩(wěn)定到?jīng)]有絲毫顫抖,精準地將那滾燙的針尖抵在被囚者僅剩完好的右耳耳廓根部。
“最后一遍,‘丙寅年長興府糧冊’抄錄副本……” 蕭長卿的聲音如同兩塊巨大玄冰在幽谷深處緩慢研磨,每一個字都卷著沉重的死氣砸在囚徒顫抖的靈魂上,“…是何人…假‘北鎮(zhèn)撫司公用’之殼…送入安順車行?……說——!”
那滾燙的針尖隨著話音猛地刺破皮肉,向內(nèi)側(cè)耳道深處緩緩?fù)扑?!皮肉燒焦的刺耳“嗞嗞”聲混雜著肌肉纖維被強行撕裂的悶響!被束縛的身體猛地彈起,發(fā)出被鎖鏈扼殺在喉嚨深處的、扭曲變調(diào)的慘烈嘶嚎!眼球因極致的痛楚和恐懼瞬間被血絲灌滿,凸起得幾乎要爆裂!
“呃…呃…不……”被鎖鏈勒死喉嚨的嘶啞喉音艱難地擠出幾個殘破的音節(jié)。意識早已在無邊無際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中被徹底攪成漿糊。他只想讓這無窮盡的痛苦終結(jié)!
“是…是……”瀕死的軀體瘋狂抽搐,血淚混合著汗水從眼角滾落,“……是…衛(wèi)……百獸!…百獸…堂……的…暗…暗樁…透…透給…車…車行掌柜…說是…說是上頭……指定要…要燒…滅跡的…爛賬…爛……啊——!??!”
“百獸?!”蕭長卿指間那枚焦黃的銅皮封套驟然被捏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扭曲聲!他眼中如同沸騰魔井般的死寂被這兩個字瞬間撕開!一點冰冷的、足以凍結(jié)熔巖的精芒在其中驟然亮起!仿佛早已腐朽不堪的棋盤最深處一枚被遺忘的死子驟然跳動!
“百獸堂……”他低沉地重復(fù),如同咀嚼著冰冷的鋼鐵,“…不是早就爛成灰了嗎?……它的樁…落在誰家?戶部?兵部?……長興府案的抄錄副本……為何要借趙家織造的殼子送?說!” 捏著卷宗封套的手指因過于用力而指節(jié)青白!
“不…不知道啊…千戶大…大人…小…小的…只是個過手的…爛…爛泥…只…只……嘔——”囚徒猛地又是一陣抽搐,污血混合著內(nèi)臟碎塊再次噴出,身體徹底癱軟下去。
蕭長卿猛地松開手指,那卷宗封套叮當一聲滾落在冰冷漆黑的鐵地板上。他豁然轉(zhuǎn)身,墨藍的袍角如怒海驚濤般翻卷!沉重的鐵門在身后無聲開啟又轟然關(guān)閉。冰冷的通道里,死寂重新降臨。
唯有他踏在漆黑鐵階上的腳步聲,一聲,又一聲,如同緩慢擂響的戰(zhàn)鼓,沉入了地獄的最深處。那步伐的每一次落下,都震動著那些早已掩埋在塵埃深處、與萬獸仙朝相連的冰冷遺骸。
驛站的劣質(zhì)桐油燈在灌滿寒風的棚里搖出昏黃慘淡的光暈,燭芯冒著黑煙。冷氣順著木板的縫隙鉆進來,如同無數(shù)冰冷滑膩的蛇在黑暗中游走。
季殊蜷縮在角落里冰涼的草堆深處,身體因為寒冷和舊傷深處那無休止的疼痛而間歇性地劇烈痙攣顫抖著。每一次痙攣都牽扯著肩胛下方那塊被腐敗侵蝕的血肉神經(jīng),帶來一股股直達腦髓的銳痛。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單薄的破棉襖,粘膩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他閉著眼,牙關(guān)緊咬,抵抗著一陣陣幾乎擊穿意志的眩暈感。
意識在冰冷黏稠的痛苦中掙扎下沉。就在這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異樣感猛地攫住了他腹部的核心!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那里緩慢而堅定地膨脹開,帶著一種深沉的、冰徹骨髓的涼意!那寒意與他腹中始終存在的那股若有若無的蠟丸感截然不同!更加龐大!更加冰冷!如同在他身體內(nèi)部筑巢的劇毒之卵被驟然孵化!
“呃……”一聲壓抑至極的低哼從緊咬的齒縫中擠出。季殊猛地睜開眼睛,渾濁的眼球里布滿了血絲。他下意識地用手死死捂住小腹。冰冷的汗水如同瀑布般瞬間從他額頭、脊背涌出!不是因為炎熱,而是源自一種驟然從生命最深處爆發(fā)的恐怖寒潮!
“哐當!”一聲巨響!驛站那扇用粗木樁封釘加固、沉重厚實的黑漆大門,仿佛被一頭從蠻荒沖出的巨大犀牛猛地撞開!兩扇門板帶著不堪重負的刺耳斷裂聲狠狠向內(nèi)倒砸在地,激起漫天灰塵!
十幾個如同從鐵水里剛撈出來的黝黑身影如同奔涌的鐵流轟然涌入!他們穿著全套閃爍著冰冷寒芒的半身板甲,內(nèi)襯著染成深黑的厚實皮襖,頭戴著僅露出兇戾雙眼的尖頂鐵盔,胸前用特制細砂和樹漆研磨得光可鑒人的厚重胸甲上,赫然是代表江南織造局、交叉纏繞著三股金色絲線圖案的猙獰獸首徽記!行動間無聲而迅捷,甲葉摩擦發(fā)出的冰冷“嘩嘩”聲如同死神的低語。
為首一人身材異??啵麄€人如同用鐵塊堆砌的兇獸,每一步踏在驛站木制地板上都發(fā)出沉悶的震響。他臉上的面甲只露出一雙毫無光澤的渾濁眼珠,目光如同冰冷的鐵釘,瞬間掃過大通鋪角落里那個蜷縮在昏黃燈影下的、散發(fā)著腐敗惡臭的污濁身影。
“滾起來!”甕聲甕氣的呵斥如同兩塊鐵錠碰撞,帶著金屬的摩擦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直接朝著季殊砸來。
寒風呼嘯著卷入驛站內(nèi),吹得季殊身上單薄的破棉絮如同死鳥的羽毛般飄動。他渾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強忍著腹內(nèi)翻滾的詭異寒潮和劇痛,試圖從冰冷的草堆中撐起身體。但左肩胛下方那片潰爛處一陣猛烈地抽搐撕裂!劇痛如同炸開的冰花在他神經(jīng)末梢蔓延!剛剛支撐起的上半身重重摔倒!帶倒了旁邊一盞半空的油燈!劣質(zhì)桐油潑灑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迅速浸潤出一片骯臟的污漬!
一股極其濃烈的、混雜著藥膏腐敗與某種更深沉潰爛的惡臭氣息猛地隨著油污潑濺彌散開來!幾乎蓋過了驛站本身的牲口臊味!
那鐵塔般的織造坊督護眼中渾濁的死氣猛地一凝!如同沉睡的兇獸被徹底激怒!他上前一步,巨大的皮靴狠狠踩在潑灑開的腥臭油污邊緣,濺起點點污穢!
“爛人!給老子裝死?!”沙啞低沉的咆哮在頭盔后震蕩。他猛地探出那只包裹在冰冷精鋼臂甲中的大手!五指彎曲如巨大的鐵鉤!一股混合著鐵銹、汗臭和尸山血海氣息的腥風撲面而來!那鐵爪精準無比地、帶著無法違逆的暴力,直接越過季殊痛苦蜷縮的身體,一把死死掐住了他右肩肩窩下方僅存的一小片尚有骨架支撐的、完好的皮膚和肌肉!那枯瘦干癟的肩頭在那巨大的鐵鉗合攏下發(fā)出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脆響!
“呃——嗷——!”
季殊整個身體如同被鋼錐狠狠釘住彈動的活魚!喉嚨深處猛然爆發(fā)出超越人聲極限的、撕開氣管的慘嚎!這劇痛不再是單純的潰爛,而是筋骨在鐵鉗下被生生擠壓變形折斷的恐怖!右半身的神經(jīng)瞬間麻痹抽搐!眼前一片猩紅炸裂,隨即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和瘋狂的旋轉(zhuǎn)金星吞沒!口腔里充斥著濃烈的鐵銹血腥味!
這具飽受摧殘的破爛軀體像是被狂風卷起的落葉,被那只巨大的鐵手毫不費力地從冰涼的草堆里粗暴地提溜起來!他本能地四肢抽搐掙扎著,如同被穿在鐵簽上的活魚!懸在半空,毫無尊嚴地被拖拽前行!
“拖走!” 督護的聲音如同裁決死亡的冰冷鐵砧。旁邊兩個同樣鐵甲覆身、面罩覆臉的織造坊軍卒立刻上前,像接一件骯臟發(fā)臭的破爛般架住了季殊懸空抽搐的雙臂,如同拖拽一具腐尸,毫不留情地將他懸空的軀體架得更低,拖出了光線慘淡的驛站棚門。
冰冷刺骨、如同裹挾著無數(shù)鋒利冰刃的臘月寒風,瞬間吞噬了他赤裸在外的脖頸與臉頰。單薄的破棉斗篷在鐵甲的裹挾中形同虛設(shè)。身體的懸空感和劇痛混合著腹部深處那冰毒般蔓延上涌的寒潮,幾乎在瞬間淹沒了所有殘存的神志。
季殊的意識如同被投入沸騰冰海的蠟燭,迅速軟塌、沉沒。頭顱無力地歪垂著,被凍得青紫皸裂的眼皮半開半閉,渾濁的瞳孔劇烈放大又收縮,卻只能映照出無邊無際、快速倒退的、模糊斑駁的墨色天幕和蒼白冰封的大地殘影。
風,永無止境地呼嘯。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一個時辰,或許是整整一個地獄般的晝夜。劇痛已經(jīng)模糊成無處不在的背景噪音。腹中寒毒潮水的每一次上涌都讓他牙齒劇烈碰撞。他被粗暴地扔在冰冷堅硬、散發(fā)著濃烈染草腥氣和劣質(zhì)漂白粉氣味的地面上。
光線昏暗朦朧??諝鉂駸嵴吵恚祀s著人身上的汗酸氣、染料漚出的刺鼻氣味、蒸汽里彌散的霉菌味道、還有某種食物腐爛的甜膩惡臭。一種比北地酷寒更令人窒息的沉悶壓抑感,像一張無形的、浸透了油污的厚布蒙頭罩下。
幾個穿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粗劣麻布短褐、臉上臟污覆蓋看不清年紀的漢子圍攏過來,用一種看某種穢物的冰冷麻木目光盯著地上蜷縮成一團、散發(fā)著惡臭的軀體。有人用一根破木棍捅了捅季殊肩胛下那片黑污僵硬的潰爛處,引來更加劇烈的抽搐和近乎無聲的嘶喘。
“真他娘的臭!爛透了!”一個聲音帶著濃重的厭惡唾罵道。
“死了沒?死了趁早拉去亂葬崗燒了干凈!”另一個嘶啞的聲音接口。
“沒呢,看那眼睛還轉(zhuǎn)呢……總管扔過來的禍害!總管發(fā)了話,送他進南爐房!” 一個略微年長些、臉上溝壑縱橫的匠人壓低了嗓音,語氣里帶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殘忍和快意。
季殊渾渾噩噩的意識捕捉到了“南爐房”幾個音節(jié)。這個詞帶著一股灼熱而絕望的氣息鉆進腦海。似乎有零碎的記憶碎片閃過——驛站驛卒那幸災(zāi)樂禍的“虎狼窩”……織造坊軍卒鐵臂上那猙獰的獸首徽記……南方……趙家……熱……
一只粗糙有力、布滿厚繭和老繭、帶著冰冷鐵銹味的手,粗暴地抓住了他沒有受傷的右臂。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從冰冷的地面上提起,幾乎是拖行著拽離了這個散發(fā)著惡臭的角落,朝著某個更加悶熱、蒸汽繚繞、隱約能聽到巨大水流轟鳴聲和火焰噼啪燃燒聲響的方向而去。
巨大的噪音開始充斥耳膜。水流奔騰的隆隆聲、火焰舔舐爐膛的咆哮聲、金屬在沉重撞擊下發(fā)出的刺耳轟鳴……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聲浪,敲打著脆弱的耳膜??諝獾臏囟榷溉话胃?!如同驟然投入熔爐邊緣!汗水幾乎立刻從季殊被厚重污垢覆蓋的皮膚下爭先恐后地涌出!
他被拖拽著,穿過一道僅用粗陋鐵皮包裹的巨大門檻。里面是另一個世界。
巨大的拱形空間深不見底!粗糲灰黑的石墻被無數(shù)根粗大得如同千年古木的煙道管道覆蓋,管道縫隙間塞滿陳年的漆黑油污和煤灰。腳下是不知鋪了多久、早已被踩踏得烏黑發(fā)亮、光滑油膩的厚實粘土磚地面,混合著凝固的鐵屑碎渣和無數(shù)不知名污垢,散發(fā)著熱烘烘的惡濁氣息。巨大的爐膛如同沉睡地底的怪獸心臟,在空間深處劇烈搏動燃燒著,猩紅的火光跳躍著,從深邃的爐門口噴涌出灼人的熱浪!無數(shù)赤膊著上身、肌膚如同烤焦樹皮般黧黑粗糙、身體瘦骨嶙峋卻筋骨虬結(jié)的匠人如同最渺小的工蟻,在這熱浪地獄里無聲移動著,搬運著巨大的染缸木料、滾燙的鑄鐵部件、沉重的布匹布軸……
季殊被那只鐵手拖著,穿過彌漫的污濁蒸汽形成的扭曲帷幔,穿過那些如同沉默雕像般勞作的身影投下的巨大陰影,來到了拱形空間一側(cè)接近邊緣角落的洼陷處。這里熱氣蒸騰,巨大噪音略微減弱,但空氣更加污濁窒息。一座相對小些的染爐正在燃燒,爐口噴吐的灼熱氣流幾乎舔舐著季殊破舊的褲腿,空氣中飄蕩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化學(xué)染料和焦臭的混合氣味。
這里似乎是一處堆放半成品染料、雜料以及處理廢棄廢渣的區(qū)域,極其雜亂骯臟。角落堆積著小山般的、帶著墨綠色怪異沉淀物的廢棄爐灰渣,旁邊散亂著破碎的大陶罐、扭曲的鐵絲、生著厚厚霉斑的腐朽木桶……墻壁角落緊貼著爐火煙道的粗大管道縫隙里,源源不斷地滴落著一種粘稠、冒著細小氣泡、泛著幽綠光澤的污濁液體,在地面凹陷處聚集成一小片不斷冒著煙氣的毒沼。
“就這兒了!”抓著他的那個滿臉油灰、肌肉繃得如同老樹根的匠人粗聲粗氣地吼道,對著洼陷角落里一個躺在幾塊污濁破木板拼湊的“床鋪”上、正發(fā)出微弱痛苦呻吟的、同樣形如枯槁的病號匠人方向抬了抬下巴,“喏!你的窩!今后就和老焦他們幾個爛骨頭一起伺候這破爐子吧!要是敢把爛病過給旁人……哼哼,南庫外面的染池不介意多煮一鍋爛肉湯!”
說完狠狠一推!
季殊的身體就像一堆被剝離了支撐的腐肉,重重砸倒在冰冷堅硬、散發(fā)著濕霉和汗臭氣息的粘土磚地上。左臂被撞的劇痛和腹內(nèi)寒毒的再次上涌讓他眼前一黑,幾乎徹底暈厥過去。模糊的視線里只能映出一片跳動的猩紅火光和煙道管道在墻壁上投下的巨大扭曲黑影。耳朵里是巨大的爐火轟鳴和旁邊匠人痛苦的微弱呻吟交織在一起……
一只冰涼堅硬的物體被粗魯?shù)厝M了他染血麻木的左手里,然后身體被猛地翻轉(zhuǎn)過來,面朝下按著那冰冷硬物狠狠壓在了旁邊滴淌著幽綠毒液的潮濕墻面凹坑里!一股極其劇烈的、仿佛無數(shù)細小燒紅鋼針瞬間刺入骨髓的鉆心劇痛,順著整條左臂猛然炸開!痛得他連慘叫都發(fā)不出來,身體如同被投入油鍋的活蝦般猛地弓起痙攣!
“操!賤骨頭!壓住了!” 那個聲音帶著壓抑的暴戾低吼一聲。
季殊在劇痛痙攣中感覺到后背被一只沉重的、帶著濃厚血腥鐵銹味的皮靴猛地狠踩了一下,力量之大幾乎踹斷了他一根肋骨!他被壓得完全無法呼吸,頭顱被迫深深低下,整張臉幾乎埋進了那片散發(fā)著幽綠微光、粘稠滑膩的污濁毒沼里!刺鼻的辛辣腥膻惡臭立刻將他淹沒!
冰冷的寒毒如同蘇醒的毒蛇在他腹內(nèi)瘋狂絞動!左臂掌心緊攥的硬物(那似乎是一塊斷裂的尖銳鐵片?)刺入皮肉的劇痛、后背皮靴踩踏的悶痛、被按入毒沼幾乎窒息的恐懼、還有這如同跗骨之蛆的詭異寒潮……無數(shù)極致的痛苦和惡感擰成一股巨力,狠狠沖擊著他殘存的神志邊緣!一片光怪陸離的破碎光影在劇痛的眩暈中無序閃現(xiàn)——枯塔廢墟下深井中的金屬刮擦嘶吼……猩紅灼目的毀滅光柱……驛站桐油燈下驛卒帶著譏諷的模糊側(cè)臉……冰冷的銅卷宗……督護那渾濁如朽木的眼珠……
所有的碎片在混亂的意識中瘋狂攪動!喉嚨如同被烙鐵封死,只有絕望如同巖漿般在體內(nèi)奔涌!在這最后一絲清明消散前,他所有的意志力都化作一點微末的凝聚——那只緊緊攥著冰冷刺骨鐵片的右手五指,痙攣般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內(nèi)側(cè)收緊。指尖深處傳來的唯一清晰觸感,是藏在破爛棉絮深處、被厚厚污垢層覆蓋的某處——馮保塞入的那枚蠟丸的存在!它的位置正緊貼著那個方向!就在后腰!
時間在痛楚與窒息的混亂中失去了刻度。他感覺按在腦袋和手腕上的力量驟然撤去。身體因突然的松弛而猛地一松,隨即更深的疲憊和疼痛如同退潮后的礁石般猙獰顯露。他軟塌塌地癱在冰冷粘膩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試圖汲取灼熱而污濁的空氣,口中沾滿了那幽綠毒沼腥膻惡心的汁液。
一片巨大的陰影伴隨著皮靴踩踏地面的悶響緩緩覆蓋在他之上。是那個將他帶來的粗壯匠人。他渾濁的眼珠俯視著地上爛泥般的季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如同看砧板上蠕蟲的鄙夷和不耐。
“小子,記住了?!?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爐火的咆哮和季殊粗重的喘息,“在這兒,骨頭夠硬的能活幾天,骨頭不夠硬的第一天就會變成染池里的渣滓!總管說了,管好你自己身上的爛肉!別讓它們散了!”他用鞋尖踢了踢季殊僵硬的、沾滿污垢的腳踝,“以后你睡那兒——”他朝墻角那片廢棄爐灰渣和破碎瓦罐堆旁邊的空地努了努嘴,那里的污穢程度比季殊現(xiàn)在躺著的地方好不了多少?!澳愕氖隆透辖梗÷犓箚?!”
墻角那個木板“床鋪”上的老焦,發(fā)出一陣更加劇烈而沉悶的、仿佛從朽木縫隙里擠出來的撕拉風箱般的干咳。季殊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望去。那是一個蜷縮在破布堆里的枯瘦人形。被爐火熏得如同焦炭的臉頰深陷,顴骨高聳,覆蓋著層層疊疊的污垢,根本看不清本來面目。他身上似乎裹著幾層分不清顏色和材質(zhì)的破爛布片,散發(fā)出濃烈的、混合著腐傷腥氣和汗餿味的惡臭氣息。他一只眼睛的位置被厚厚的、結(jié)著黃黑色膿痂的爛布層層纏裹著,另一只勉強睜著的渾濁眼珠正從眼縫里死死地盯著地上的季殊,眼神空洞麻木,卻又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詭異渾濁,如同深潭底部沉積的淤泥。
那眼神讓季殊腹內(nèi)深處那股冰毒般的寒潮仿佛都劇烈地蠕動了一下!
巨大的猩紅爐火在遠處跳躍燃燒,吞吐著狂舞的煙蛇火舌??諝獗蛔瓶镜门で趄v。整個南爐房巨大的空間如同史前巨獸的腹腔,悶熱、嘈雜、充斥著令人作嘔的污濁氣味和絕望壓抑的喘息。只有煙道旁墻壁角落里那處凹陷的洼陷,因為遠離巨大的中央烈焰核心,如同巨獸腹中一塊被遺忘的、腐敗的癌斑。
當夜。
白日里那幾乎震破耳膜的巨大爐火轟鳴和工匠勞作聲漸漸沉寂下去,只有爐膛深處殘余木炭燃燒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還在持續(xù)。污濁的蒸汽也不再那樣劇烈翻滾,但在悶熱潮濕的空氣中依舊凝滯不動。黑暗如同凝固的瀝青,沉重地灌滿了整個拱形地下空間,只有遠處零星的爐膛深處透出些許微弱的、跳動不定的猩紅光暈,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勾勒出巨大煙道和模糊人形的詭異輪廓。
季殊僵硬的軀干被體內(nèi)那冰毒寒潮一波又一波無聲的沖擊撕扯著,在冰冷堅硬的泥土地上極其緩慢地挪動。左臂的劇痛和背后鐵靴的踹傷時刻發(fā)出尖銳的撕裂感。喉嚨里被那幽綠毒液嗆入的后遺癥,以及被壓入毒沼沾染在臉部、脖頸的腥滑粘膩感,依舊揮之不去。他摸索著,將自己這具散發(fā)著惡臭的破爛身軀塞進墻根那片廢棄爐灰渣堆與破碎瓦礫罐子之間唯一一小片稍顯平整的空隙里。
冰冷的爐灰渣硌著他后背的傷處,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他將身體蜷縮得更緊,試圖保存一絲可憐的熱量。疲憊如同厚重的帷幕沉沉壓下,麻木著每一根神經(jīng)。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意識開始朝著更深的渾噩滑落。
就在意識模糊沉淪的邊界……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冰冷氣流,悄無聲息地、幾乎貼著地面,從季殊蜷縮的右側(cè)——那片堆疊著廢棄渣和破陶罐的更深角落陰影里……拂拂吹來!
氣流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極其微弱卻又迥異于南爐房熱濁腐敗的清新涼意!在這腐臭絕望的地底污濁牢籠里,這點微弱氣流帶來的涼意,瞬間穿透了他皮肉深處的倦意和粘膩的污垢,如同冰針般刺了一下他的神經(jīng)末梢!幾乎在同時!一股極其濃重、帶著濃厚血腥氣的……鐵腥味?……如同凝固的實體,猛地鉆入他幾乎要麻木的鼻腔!
是人的氣息?還是……
季殊緊閉著的眼瞼猛地一顫!身體深處那冰毒般的寒潮如同被驚醒的毒蛇般驟然扭動!一股極其強烈的不安瞬間攥緊了心臟!寒意與鐵腥味?!
他幾乎是憑借著最原始的求生警惕和腹中毒物帶來的詭異刺激感,猛地掙扎著撐開了沉重無比的眼皮!
渾濁模糊的視線在墻壁角落的濃稠黑暗里拼命聚焦!
就在剛才那絲氣流拂來的方向!那片被巨大煙道管道陰影徹底吞沒的角落更深處!一個模糊得如同融化在黑暗里的輪廓,正無聲無息地半蹲在破碎陶罐堆砌形成的嶙峋陰影里!
季殊的心臟在那一剎那徹底停止了跳動!
他看不清那影子的臉,甚至連身形都只是隱約可辨。但借著身后遠處爐膛余燼那微弱閃爍、明滅不定的猩紅色微光,兩道冰冷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微光,如同潛伏在深淵最深處的毒蛇之瞳,在那片凝固的黑暗中倏然一閃!
那目光……死死地、帶著赤裸裸的殘忍,釘在他的咽喉上!
下一瞬!
黑暗中空氣被撕裂的短促尖嘯毫無征兆地炸開!一道閃爍著冷硬金屬幽光的細長條狀物體如同被擲出的毒蛇!無聲無息、卻又疾如閃電!穿透粘稠的黑暗!朝著季殊的咽喉要害精準無比地直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