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速下墜。
顧千秋忽覺一股濃烈的不祥的預感。
之前他跟俞霓來過此地,但全程都被布條蒙了眼睛──俞霓美其名曰,他不能看別人的身體。
彼時兩人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刻,俞霓要星星他不給月亮。
且顧千秋也真的對裸.女沒什么興趣,因此全程都閉著眼睛。
但在極速撕裂的風聲中,顧千秋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俞霓雖有時脾氣怪、性格差,但并不是拎不清的人。
顧千秋掉在地毯上,柔軟減緩了疼痛,他立刻翻身而起,循著風聲直接將后落地的郁陽澤撲倒。
郁陽澤以為有敵襲,俠骨香出鞘半寸。
顧千秋一手捂住郁陽澤的眼睛,心中快速盤算,壓在他耳邊道:“入此黃泉宴者,非合歡宗弟子,莫飲莫食莫睜眼。”
郁陽澤輕輕顫了一下,一股難言的感覺涌現(xiàn)出來。
俠骨香回鞘。
“聽明白了嗎?”
郁陽澤輕輕點點頭。
“那我可松手了?!?/p>
就在此時,苗妝忽然在不遠處大聲喝道:“啊──!你們在干什么?!”
顧千秋七手八腳地從郁陽澤身上爬下來。
“沒干什么,沒干什么?!彼忉?,有些尷尬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土。
他也不用睜眼,便知道苗圣女的眼神此時定然狠得要殺人。
“……”苗妝沖過來,隔在他和郁陽澤之間,氣勢洶洶,“你……嗯?你們?yōu)槭裁炊奸]著眼睛?”
當然,郁陽澤是并不會給她解釋的。
顧千秋便道:“郁少俠剛才說,參加黃泉宴的人,若不是合歡宗內(nèi)的弟子,便不能隨便睜眼?!?/p>
苗妝顯然入門時間尚少,還沒學到這里。
但是她對郁陽澤報以十二萬分的信任,一點也不因為他一個外人知道合歡宗的秘密而生氣,反而有點俱有榮焉──看吧,她喜歡的人就是這么厲害。
而且,郁陽澤不看這些裸身侍女,正合了苗妝的意。
苗妝原諒了一切,興沖沖地道:“那我給你們說發(fā)生了什么!”
忽然,周遭響起了樂曲,琵琶箜篌不一而足,叮叮當當?shù)拟忚K聲則是有裸身侍女在身側(cè)行走,還有很濃重的外域鼓點,有人吟詩。
“……使人…聽此…凋朱顏……”
“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雖云樂……不如早還家……”
鼓聲太吵,顧千秋就聽到這么幾句。
鈴鐺聲停在他們身側(cè)。那些侍女。
苗妝低聲道:“她們……好像是在邀請我們?nèi)胂!?/p>
郁陽澤微微頷首,按照剛才的記憶就往位置走去。
這便讓苗妝想趁機伸手拉他的愿望落空了。
仗著兩人都不睜眼,她癟了癟嘴,又毫無理由地瞪了顧千秋一眼。
顧千秋沒靈力護身,勉強聽著郁陽澤的腳步聲辨位,苗妝卻忽然悄悄伸腳,似要絆他一下。
她可沒忘了,今晚跟蹤出門,就是為了宰了這小鼎爐。
而且,偷入緣滅樓本身就是死罪。她只是替宗主行事罷了。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這人剛剛居然還趴在郁陽澤身上了!
她都還沒趴過呢!
顧千秋之前仗著野猴下山欺負人,主要還是靠眼睛。
現(xiàn)在苗妝伸了腿,他全無察覺,一下踉蹌不穩(wěn),眼見就要臉著地。
郁陽澤卻忽然伸手,穩(wěn)準狠地扶住了他。
顧千秋一下反手握緊了他的袖子,厲聲道:“你睜眼了?!”
郁陽澤:“……沒有?!?/p>
“哦哦……”顧千秋又變成了那副溫吞的樣子,悄悄松手,還跟郁陽澤解釋,“應該是踢到什么瓶瓶罐罐了,不小心,不小心?!?/p>
郁陽澤不置可否,迅速松開了他。
兩人落座,苗妝輕哼了一聲,也坐在了剩余的一張空座上。
不知郁陽澤是不是故意的,坐在中間,將她跟那小鼎爐隔開了。
落座之后,忽又一個男聲道——
“開宴!”
四周一下子更加熱鬧,侍女們腳踝上的鈴鐺又響,來來往往間,他們面前的案幾上都傳來了一股濃烈的復雜異香。
花果香、肉食香、美酒香、美人香……
所有味道都混在一起,卻不互相打擾,構成了一種讓人難以抵抗的誘惑味道。
哪怕辟谷多年,也不由食指大動。
三人都不是重口舌之欲的人,卻還是有種想品嘗一番的感覺,苗妝年紀最小,已經(jīng)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合歡宗的教條本義,是順應自然本性,追求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為也;不違自然所好,不為外物所累……
當然,這也是道。
無欲無求、歸心于虛是道。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也是道。
斷看人如何證道而已。
“……”苗妝舔了舔嘴唇,在心上人面前勉強穩(wěn)住了矜持,“我們面前是一樣的東西,三道菜食、兩盤異果、一壺美酒。色澤……很美麗?!?/p>
顧千秋嘆然:“你想吃,就吃一點吧?!?/p>
他記得彼時宴上俞霓也吃過,這丫頭解解饞應該也沒問題。
但苗妝硬氣地道:“我還不清楚這是什么情況。本圣女行走修真界、經(jīng)驗豐富,能是那種隨便就吃東西的人嗎?我看這宴會四處詭異,恐怕來者不善,斷不會貪戀口舌!”
顧千秋夸她:“圣女高見?!?/p>
苗妝很得意地哼了一聲,但是她說話間又吸入了不少誘人氣息,悄悄咽口水的聲音稍大了一點,恐已被耳清目明的郁陽澤聽得清楚。
于是苗大圣女又生氣起來。
忽地,似乎有一個人在宴中走動。
他手中應當拿著缶,一步一擊,步法不急不緩,似乎是一種很罕見的舞步。
越來越近。
顧千秋忽然伸手往旁邊摸。
郁陽澤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小動作,冷漠地等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人動作越來越大,似乎摸不到他便不罷休,有話要講似的。
良久,郁陽澤用劍柄輕輕碰了他一下,顧千秋便悄然開口:“別亂跟人搭話,若有人勸酒,你只答‘我來黃泉看流觴曲水’便是?!??你聽見沒有?嘖,給點反應啊!”
以前小徒弟明明有問有答,乖巧伶俐。
現(xiàn)在怎么長成了根帶刺的木頭樁子?一碰就見血的那種。
“嗯?!庇絷枬山K于從鼻腔里應了一聲。
苗妝看他們又有小動作,立刻打斷他們:“這是個男人,衣著放浪,樣貌有些眼熟,好像在圍著我們跳舞?!?/p>
郁陽澤照例不說話,顧千秋倒是回回都很捧場:“眼熟?你仔細想想,在哪里見過?”
而照例的,苗妝不理他。
他們?nèi)齻€,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詭異又和平的怪圈。
宴會主人擊缶唱歌,殿中起舞,不多時便走到了三人面前,對著顧千秋道——
“莫學長生去,仙方誤殺君。那將薤上露,擬待鶴邊云。砣砣皆燒藥,累累盡作墳。不如來飲酒,閑坐醉醺醺?”
顧千秋乖巧坐在原地。
“我來黃泉看流觴曲水?!?/p>
宴會主人又轉(zhuǎn)向他身側(cè)的郁陽澤。
“莫入紅塵去,令人心力勞。相爭兩蝸角,所得一牛毛。且滅嗔中火,休磨笑里刀。不如來飲酒,穩(wěn)臥醉陶陶?
郁陽澤思索了一瞬間,也答道。
“我來黃泉看流觴曲水?!?/p>
宴會主人轉(zhuǎn)向了苗妝。
“莫上青云去,青云足愛憎。自賢夸智慧,相糾斗功能。魚爛緣吞餌,蛾焦為撲燈。不如來飲酒,任性醉騰騰?”
苗妝沒想到還有這個環(huán)節(jié),連忙跟著郁陽澤答一樣的。
“我來黃泉看流觴曲水?!?/p>
宴會主人當即大笑,舉手一揮,便有無數(shù)美酒凝成細流繞在他身邊,宛如一條蜿蜿蜒蜒的小溪流,他端著酒杯,豪飲一番。
散發(fā)、赤足、裸.女、歡喜佛像……
苗妝忽然頓悟,悄聲道:“我知道我為何看這個宴會主人眼熟了!他的臉,和周圍的畫像上一模一樣,那些歡喜佛像……”
能做出這種事情。
這人到底是誰?多么邪性?
顧千秋回顧了一下合歡宗的歷史,太久遠了,幾千年前就已然是修真界四平八穩(wěn)的一方勢力了。
且因為人人修仙問道,卻不能根除欲望,而愈發(fā)勢力壯大起來。
這人,可能就是他們的先祖。
至于是活的還是死的。
就要看如何理解了。
酒過三巡,宴會主人已然酩酊大醉,興致極處,便起身開跳胡旋舞。
這舞蹈動作大開大合,男子的舞步相當有氣勢,三人忽聞一陣流水聲潺潺,從遠處的無盡處流來,隨著舞步,在大殿周圍環(huán)繞成一圈,最后,緩緩流入大殿之中。
按照聲音判斷距離,這水流,應該就在他們面前,最多不過一人距離。
而那些香味、鈴鐺聲全都不見了,宴會主人道:“來吧!來吧!來吧!來黃泉看流觴曲水!”
聽到這里,顧千秋緩緩松了口氣。
還好他記憶力驚人,這么久遠的細節(jié)都一清二楚,不然剛才對暗號翻車,他們不會是什么好下場。
但還好,一切都和上次一樣。
顧千秋又去摸身側(cè),這一次他運氣好,直接碰到了郁陽澤的手背,郁陽澤不太自然地彎曲了一下手指。
顧千秋卻沒察覺到,只悄聲說:“……可以睜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