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陽澤閉著眼睛,渾身顫抖,感覺正陷入極大的掙扎中。
顧千秋莫名有些不爽。
這小崽子,到底是夢到了誰?!
以前也沒聽說郁陽澤有暗戀對象啊,難不成是這十年里忽然冒出來的?
……苗妝?!
幻境中,郁陽澤膝行幾步,卻又見天塹。
仙人垂眸,神情悲憫。
郁陽澤已然蓄滿了眼淚,抬頭,有些懵懂,又深有自己做錯事了的悲傷。
“你明知這是幻境,卻還要選擇沉迷。”白衣仙人譴責(zé)地看著他,忽又話鋒一轉(zhuǎn),“驚虹山的林子漂亮么?”
郁陽澤忽然如電流流竄過四肢。
白玉京下的岑寂山林,大雪蓋森綠,郁陽澤最喜歡在其中練劍,凄神冷骨。
他一腔熱血永不熄滅,越冷峻,他越隨性。
跟“他”一樣。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之境,俠骨香出鞘,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敢與天公試比高。
仙人曾經(jīng)在此問道。
他也在林間立誓。
要問道、要講理、要看清所有真相,而后無懼無畏,在痛苦中進(jìn)取,終于世間無敵。
這才短短幾年,他自己說的話,也全都忘記了。郁陽澤諷刺地提了一下嘴角。
呼延獻(xiàn)表情微微扭曲。
他在世千百年,見過的人形形色色,欲望橫生,還是第一次見人做春夢都做不明白。
你到底!在夢些什么東西?。??
呼延獻(xiàn)靠近郁陽澤,緩緩?fù)鲁鲆豢跉狻?/p>
香風(fēng)送暖般,這股氣流繞在郁陽澤身側(cè)一瞬,就消失殆盡。
但幻境中,郁陽澤瞬間出現(xiàn)在繁華玉樓。
白玉京前常年種著百色樹木,今夜大雪,紅黃綠灰白,煞是好看,古舊繁華隆重的生命力。
而林中豎立著一座高樓。
高樓白玉為基,銀飾飛墜,精致而利落,看起來高山仰止,這就是同悲盟驚虹山上,所有弟子不得亂入的禁地。
畫面再一轉(zhuǎn),郁陽澤到了高樓中。
仰頭,樓內(nèi)層高十余米,宣紙飛瀑,上用狂草亂書詩一首《將進(jìn)酒》,最后一句“與爾同銷萬古愁”躍然紙上,似有書靈。
墻上掛著錯落橫架,但卻一把劍都沒有。
另外一側(cè)的墻則開了巨大雕花圓窗,似千古好景都融入畫境中,孤山雪湖、扁舟小棹。
圓窗之下,放著一條長案幾,筆架整齊,香爐裊裊,幾卷書被隨手?jǐn)[著,隨性雅致。
而案幾之后,坐著一個人。
他倦怠地抬眼,表情卻溫柔得不可思議,柔情從眼中滿溢出來。
“你怎么來了?”
郁陽澤立刻閉眼,晃了晃頭。
在一睜眼,眼前的畫面驟然變換。
原本清冷雅致的場景,瞬間變得曖昧而火熱,高不可攀的仙人半靠紅木雕花椅上,眼神迷離,皮膚紅熱,微微抬著頭,露出脆弱而白皙的脖頸,發(fā)出低低的喘息。
“過來?!毕扇苏f。
郁陽澤指尖抽動了一下,走過去。
呼延獻(xiàn)笑了起來:這才叫春風(fēng)一度。
顧千秋看不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看到郁陽澤還沉湎于幻境中,而呼延獻(xiàn)笑意越來越深。
大事不好。
顧千秋選擇一邊往前走,一邊用平靜的語氣道:“呼延獻(xiàn)……這是你的本名嗎?不重要。不過,高原上的寺廟十年,你分明最恨這個,卻最終要建合歡宗,將這種手段引以為傲,還自認(rèn)天下第一,用它與我相爭,折磨我的弟子。這、真的是你的本意嗎?”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顧千秋簡直要為自己喝彩——他本以為自己是“人狠話不多”的角色,沒想到重活一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遁技能也如此了得。
一個人,怎么可以這么完美?。?/p>
呼延獻(xiàn)似有一瞬間的凝滯。
“手段不是本質(zhì),重要的是人?!焙粞荧I(xiàn)語氣卻比想象中要淡然,“我很享受肌膚相親的云雨之好,世間大道百余條,西域還有‘鎖骨菩薩’以身渡世。至少我問心無愧。倒是你……你與俞霓歡好了嗎?他功力如何?”
顧千秋:“咳咳咳……”
沒刺激到人,反而被將了一軍。
顧千秋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還是比較適合拿劍來說話,于是趁機(jī)離俠骨香更近了。
呼延獻(xiàn)從全部方面碾壓了顧千秋,心情大好,更急于在幻境之中贏下勝利。
幻境中,仙人拉著郁陽澤靠近,自己仰躺在案幾上,眼神迷離而誘惑,緩緩摸上郁陽澤的側(cè)臉。
周遭似有迷迭的異香,使人動情非常,但一切的環(huán)境都成了背景陪襯,此時,一個微小的表情和一點(diǎn)微弱的聲音,都在竭力挑戰(zhàn)著郁陽澤的理智。
然后……他伸手拉住郁陽澤的衣領(lǐng),緩緩?fù)伦?,四目相對,他緩緩獻(xiàn)上了一個吻。
而郁陽澤閉上了眼睛。
呼延獻(xiàn)柔媚地笑起來,勝券在握般抬起眼角,斜瞟了顧千秋一眼。
他緩緩俯身,靠近,準(zhǔn)備加深這個吻。
一個人,生在世間,總有情竇初開的懵懂時刻。
每年要修無情道之人何其眾多,而真正修成的又有幾人?
人不能太看得起自己。
當(dāng)然,也不能太看得起他人。
呼延獻(xiàn)精于此道,掌控人心、幻術(shù)絕頂,又有強(qiáng)勢的媚術(shù)。
千年來,還尚未失過手。
然就在這個吻即將接觸的瞬間,呼延獻(xiàn)忽覺一股涼意,垂眸一看,郁陽澤的俠骨香已然逼近他的心臟。
“仙人”立刻要逃,但郁陽澤殺意比他想象的濃烈得多,連一絲一毫的猶豫都沒有,手腕一轉(zhuǎn)、改變攻勢,這次成功將“仙人”穿胸而過,將他釘死在了案幾上。
鮮血濺到郁陽澤的側(cè)臉上,尸體則仰躺在他面前,血順著案幾流下,猙獰可怖。
郁陽澤只是垂下了眼睛。
而幻境之外,顧千秋見呼延獻(xiàn)心神巨震,便知有機(jī)可趁,伸手就去撈俠骨香。
而同一瞬間,郁陽澤睜開了眼睛。
他下意識握緊劍柄,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顧千秋,便重新仗劍站定,冷眼看向呼延獻(xiàn)。
清醒著沉淪。他尚做不到。
呼延獻(xiàn)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痛感被從環(huán)境里帶出來了一點(diǎn),但更讓他不接受的,是郁陽澤的行為。
他能看出來,分明已經(jīng)情欲滿身了,又為何能瞬間抽出劍來?
顧千秋立刻一拍郁陽澤:“那邊走!”
郁陽澤深知不能過多糾纏,單手拎起顧千秋向后飛掠而去。
顧千秋像個風(fēng)箏似的掛在后面飄,扯著嗓子道:“這是二重幻境,先回那洞穴,再回真正的樓底宴會地!”
兩人一起撞向壁畫,狂奔過黑暗的甬道,路過雕刻著呼延獻(xiàn)悲哀一生的巨大石碑,最終再朝著壁畫一撞!
但同時,兩人都在瞬間感覺到異樣。
仔細(xì)一看,不知如何,兩人都變成了壁畫上的平面圖,還縮小了許多倍,周遭全是密密麻麻的舞女佛陀,各色妖異事物和法器耀眼。
兩個紙片人相視一眼,來不及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在爆裂的追殺下,還是速速逃命。
但佛陀舞女?dāng)?shù)量眾多,他們逃跑的地方就那么大一點(diǎn),很快就走到了絕境。
而更加絕望的是,他們看見呼延獻(xiàn)一步步走過來,最終站定在壁畫墻前,像個巨人那樣垂眸凝視他們。
顧千秋喊道:“呼延宗主!你賭輸了!”
呼延獻(xiàn)平靜道:“是啊。所以他可以走,但你要留下來陪我。可以么?”
他居然還很有禮貌地問“可以嗎”!
顧千秋:“……”
顧千秋道:“可以。你讓他先走?!?/p>
郁陽澤心里悚然一驚,這再難以解釋了。
素不相識,這人究竟是為何?
呼延獻(xiàn)卻一伸手,將郁陽澤從壁畫中拽了出來,隨手丟在一邊,真的看也沒看一眼。
郁陽澤剛想拔劍搏命,就看見顧千秋悄悄抬手,指了指天花板。
顧千秋抬著眼睛道:“呼延宗主,你不會是覺得本人貌美如花,打算以后就這么掛在墻上看吧?”
呼延獻(xiàn)思考了一下,但按他的齷齪思想,完全山路十八彎地拐了出去:“所以……你想和我雙修?”
顧千秋:“……”
顧千秋繼續(xù)油嘴滑舌:“倒、倒也不敢想。只是,以本人這張臉,掛墻上太浪費(fèi)了,你缺個端茶遞水的侍從嗎?”
呼延獻(xiàn)很疑惑:“我有侍女。”
顧千秋理直氣壯地胡言亂語:“那她們也沒我好看啊。配不上你!而以您的美貌,世上想與你相配的,不超過五人。區(qū)區(qū)不才,鄙人勉強(qiáng)能勝任?!?/p>
郁陽澤眼角一抽,加快速度。
而呼延獻(xiàn)似乎陷入了沉思,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顧千秋的臉,忽而抿唇笑了。
他笑得時候總是很曖昧,一雙情人眼有無數(shù)溫柔似的,讓顧千秋不得不懷疑,俞霓就是跟他學(xué)的,這是合歡宗的祖?zhèn)魉嚹堋?/p>
不過這種溫柔只是真誠的錯覺,他們其實(shí)在挑剔、斟酌、打量、蔑視。
合歡宗弟子應(yīng)當(dāng)入門的時候都立過志——“不會愛上任何人”。
足以可見,那離恨樓是假的無情道,真無情道,還得看合歡宗!
呼延獻(xiàn)說:“你說得對。不過你這張臉,做侍從太可惜了。陰年陰月陰時的純陰之命,留在這給我做鼎爐吧?!?/p>
顧千秋:“……”
顧千秋面無表情:“說得像是您不是陰年陰月陰時的純陰之命一樣,呼延宗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絷枬?!動手!”
話音一落,呼延獻(xiàn)驟然回頭,但已然來不及了。
便見寒光一閃,俠骨香已直刺他的眉心一點(diǎn),并且偷襲成功了。
頓時光芒乍現(xiàn),照亮整個寬闊的大殿,使人不得不閉眼,暫避其鋒芒。
“上去!苗妝還在!”郁陽澤喝到。
不過顧千秋不需要他提醒,早都趁此機(jī)會手腳并用地順著壁畫往上游。
而此時呼延獻(xiàn)被制住命門,再維持不住困住顧千秋的靈力,他在最頂端的地方驟然脫困,被從壁畫里彈了出來。
然后就大喝了一聲:“我不會飛?。 ?/p>
眼看著他就要掉到對峙的郁陽澤和呼延獻(xiàn)身上,砸個稀里嘩啦滿堂彩,但下一秒,他就被從頂部飛下來的一條鞭子給捆住了。
苗妝輕喝一聲:“給我上來!”
一股大力,顧千秋斜飛著就被往上甩去。
但顧千秋深知,底下的郁陽澤不是對手。
笑話!
且不說郁陽澤如今不知道被哪個不靠譜的師父帶著,混成了這副“塞進(jìn)娘胎里重來一次,結(jié)果就養(yǎng)成了狗屎”的靈力修為。
就說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心眼子賊多的千年老妖怪,就算被暫時制住,也定然要反擊。
當(dāng)然最主要的,是顧千秋連贏了他兩局。
老妖怪也是要面子的??!
苗妝快速問他道:“你們發(fā)生了什么?郁陽澤為什么要去救你?!”
剛才郁陽澤已經(jīng)脫離了大殿。
——呼延獻(xiàn)也算說話算話,當(dāng)真就放他離開了。
苗妝突一見到心上人,狂喜交加,拉著郁陽澤就要快速離開這是非之地,但不知郁陽澤在想什么,居然在那小鼎爐一聲斷喝下,重新跳了回去。
真是氣死個人了!
顧千秋瞥了她一眼。
郁陽澤若是那種危急時刻“明哲保身”的人,可入不了他同悲盟,上不了他驚虹山。
不過經(jīng)過這么一晚上的折騰,顧千秋就算再是翩翩君子,也難保持什么氣度了。
現(xiàn)在更沒有閑心去哄孩子,遂不答話。
大殿中,呼延獻(xiàn)身上靈力涌動,顯然是打急眼了,所有羅漢雕像在同一時刻睜眼,怒目金剛,操著法器就圍攻上來。
而郁陽澤孤身一身,此時若不閃避,只會被戳成肉泥。
而若是閃避了,放棄了對呼延獻(xiàn)的桎梏……只怕是會死得更難看吧?
但對于同悲盟的弟子來說,此時還絕不到山窮水盡、選個舒服死法的時候!
郁陽澤驟然收回俠骨香,撤到極限距離,橫劍一掃,凄涼之意席卷大殿。
但在淡淡的凄涼之意中,居然又帶了些許少年的意氣——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自己這樣的劍意了。
好像是,自從師父死了之后。
他的劍心也跟著死去。
而若不是他從驚虹山、白玉京的滿目蕭瑟景中領(lǐng)悟了些許凄涼之意,怕是連如今的“良玉榜首”都守不住。
同悲盟重勇氣、講意氣、養(yǎng)浩然氣,要為天下平不平。
而他作為盟主首席弟子,居然劍意凄涼。
何其可笑?
但此間,他劍氣洶涌,將那些金剛都隔絕在三尺之外,風(fēng)卷殘?jiān)啤?/p>
但呼延獻(xiàn)捂著自己的額頭,稍稍抬起眉眼,那些金剛跟不要命似的,攻勢更加兇猛,如不休止的潮水。
敵人實(shí)在太多,地底靈力被壓制,郁陽澤逐漸左支右絀,落入下風(fēng)。
而稍遠(yuǎn)一些的地方,呼延獻(xiàn)清清冷冷地站著,卻抬著頭,和顧千秋對視。
“你就會耍賴?!彼尤贿€笑出來了。
但是透骨釘讓他只能永世呆在地底。
“那我也只好翻臉了?!昂粞荧I(xiàn)以手做爪,飛身上前,出手如電,一看就知?dú)獾貌惠p,“留下這個,也是不錯?!?/p>
郁陽澤提劍回?fù)酰灰挥|,他就知道,現(xiàn)在到生死一瞬了。
生死一瞬?
同悲盟的弟子該如何做?
頂樓結(jié)界外,苗妝尖叫了一聲,提鞭就要往下跳去幫忙。
但立刻被顧千秋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將她死死摁在原地。
顧千秋一言不發(fā),甚至都沒看苗妝一眼,斷然跳了回去。
還是得用砸場子的方法解決啊。
顧千秋心中嘆息。
他沒有靈力,就打算靠著“野猴下山”和“同悲七十二劍”的劍式硬拼。
郁陽澤千鈞一發(fā)之際,又感覺怪異非常,喝了一句:“你下來做什么?滾回去!”
顧千秋心說你罵吧,這輩子你再也罵不著你師父了。
本不想理他,但高手之間的對決,哪兒容得下一瞬間的分神?
郁陽澤當(dāng)即就被毫不講道理的呼延獻(xiàn)一掌拍在心口,向后栽倒,不省人事。
顧千秋瞬間接住他,一時間也看不出來郁陽澤的死活,只好將魚影瓊扇柄往他胸前一塞,斷然一喝。
上面的苗妝直接出鞭,將郁陽澤給拽走了。
“你……”苗妝扶著郁陽澤,有一瞬間的猶豫,但是沒等顧千秋有任何回應(yīng),就斷然轉(zhuǎn)身跑了,“你自求多福!”
顧千秋:“……”
小丫頭還真挺記仇。
不過他倆走了,也正合顧千秋的意。
呼延獻(xiàn)似乎覺得這個場面有些好笑。
“我本來也沒打算留他。”
“我知道?!?/p>
“我對你比較感興趣?!?/p>
“……我知道?!?/p>
“好吧。那你還敢回來?靈力全無不說,你甚至連一把劍都沒有。難不成是想試試我宗至高無上的合歡秘術(shù)?”呼延獻(xiàn)再次笑得特別曖昧,“我是個大度的人,你在這陪我,我保證讓你日日流連忘返、身登極樂。”
顧千秋則說:“不如這樣。我?guī)湍闫鹆诉@透骨釘,你到塵世中去隨便逍遙?只要你不濫殺無辜,我保證不來打擾你。如何?”
呼延獻(xiàn)忽然閉嘴了。
兩人就在這沉默中對峙。
顧千秋眼見呼延獻(xiàn)的手指微動,還以為他要直接動手,下意識尋了尋能護(hù)身的東西。
但沒想到,呼延獻(xiàn)忽然道:“你全無靈力、修為盡失……怕是做不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