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當(dāng)日,胞弟史進(jìn)送我一只沉甸甸的赤金項圈。
>當(dāng)夜他新覓的相好便遣飛鴿傳書:“腌臜老虔婆,想要金器自去尋個漢子!
速將奴家情郎之物奉還!”>我怒極反笑,反手便是一記窩心腳。>“瞧你招的甚么蛇蝎,
立時給我斷了!”---生辰這日,梁山泊里秋意已濃,聚義廳后我獨居的小院倒難得熱鬧。
酒肉香氣混著兄弟們的粗豪笑罵直沖云霄。我那胞弟史進(jìn),
平素是個只知舞槍弄棒、心思粗過馬索的渾人,今日竟破天荒地開了竅?!鞍⒔?,
你且瞧瞧這個!”史進(jìn)咧著嘴,從懷里掏摸出一個沉甸甸的紅布包袱,
獻(xiàn)寶似的雙手捧到我面前。布頭掀開,金光霎時晃了人眼。
赫然是一只打造得極精細(xì)的赤金項圈,圈身粗壯,紋著瑞獸祥云,怕不有半斤多重!
入手一掂,那分量壓得手腕都往下墜了墜。
聚義廳里正大碗篩酒、大塊吃肉的魯智深、武松幾個眼尖,登時哄笑起來:“好個九紋龍!
今日轉(zhuǎn)了性兒,曉得疼惜姐姐了!”“這金項圈,怕不是把壓箱底的體己都掏空了吧?哈哈!
”史進(jìn)被眾人笑得黝黑臉膛也透出紅來,梗著脖子嚷道:“俺史進(jìn)也是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
阿姐自小拉扯俺,如今生辰,送個金器算得甚么!”他拍著胸脯,金鐵交鳴般響,“俺史進(jìn),
恩怨分明!”我心里頭那點暖意,被這混小子難得的情分烘得滾燙。席散后,
兀自對著燈下那金燦燦的項圈出神,指尖摩挲著冰涼的圈身,
倒真生出幾分自家養(yǎng)大的狼崽子終于懂得反哺的欣慰來。正待解衣歇息,
窗外忽地傳來幾聲急促的“撲棱棱”響,似有重物撞在窗欞上。推開窗,
一只灰撲撲的信鴿歪倒在窗臺,腿上牢牢系著個小竹筒。我心頭掠過一絲詫異,解下竹筒,
抽出一卷薄薄的薛濤箋。借著搖曳的燭光,一行行簪花小楷映入眼簾,字跡娟秀,
可那字里行間透出的毒汁,卻比砒霜還烈:“**腌臜老虔婆!** 想要金器,
自去尋個野漢子替你打制!舔著臉收受他人情郎之物,羞也不羞?
速將奴家二郎買與我的金項圈完璧奉還!若敢遲疑,定教你知曉奴家的手段!”落款處,
一個名字墨跡淋漓,力透紙背——**李瓶兒**。我捏著信箋的手指猛地收緊,
薄脆的紙張幾乎被揉爛。一股子邪火“騰”地自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得我眼前金星亂迸。
好啊,原來是史進(jìn)那廝新近勾搭上的甚么“瓶兒罐兒”!
這蹄子竟將我認(rèn)作了與她爭搶漢子的腌臜貨?僅存的一絲理智讓我強壓怒火,
提筆在那信箋背面,蘸了濃墨,狠狠劃下一個斗大的“?”,重又塞回竹筒,
綁回那灰鴿腿上。信鴿撲棱著翅膀,歪歪斜斜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不過半盞茶的功夫,
窗外又是“咚”的一聲悶響。好快!我冷著臉推開窗,還是那只灰頭土臉的鴿子,
這次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直接癱在窗臺上喘氣。解下竹筒,新抽出的薛濤箋上,墨跡未干,
字跡更顯張狂潦草:“老虔婆裝甚么糊涂?奴家乃史進(jìn)二郎心尖尖上的人兒!
莫說你是他親姐,便是他親娘,也休想沾他半個銅子兒!幾十兩赤金打的項圈你也敢昧下?
不怕那金子燙爛了你的賊爪子、噎穿了你的黑心肝?!”原來并非誤傷!
這賤婢明知我是史進(jìn)一母同胞的親姐,竟還敢如此放肆!我胸中那股邪火再也壓不住,
燒得我渾身骨頭都噼啪作響。當(dāng)即尋了筆墨,筆走龍蛇,字字如刀,
力透紙背:“**汝是何物?** 不過史進(jìn)新納一露水粉頭!莫說他尚未娶你,縱是娶了,
老娘也容不下你這等不知尊卑、不曉廉恥的賤婢做弟婦!趁早死了這條心,否則,
休怪老娘打折他的狗腿!”墨跡淋漓的信箋剛?cè)刂裢步壓茫腔银澐路鹜遂`性,
撲棱棱掙扎著又要起飛。豈料窗外夜空里猛地傳來一聲凄厲尖銳的鷹唳!
一道黑影如離弦之箭般破空俯沖而下,兩只鐵鉤般的利爪瞬間攫住了灰鴿!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脆響,伴隨著幾片凌亂飄落的灰羽。
那矯健的黑影——一只神駿的塞外海東青,抓著已然斷氣的信鴿,在半空中盤旋了小半圈,
銳利的目光似乎朝我窗內(nèi)掃了一眼,旋即雙翅一振,挾著獵獲,流星般投向聚義廳后山深處。
我認(rèn)得那只鷹。是宋江哥哥心腹頭領(lǐng)、“撲天雕”李應(yīng)的愛禽。這梁山上,
果然沒什么事能真正瞞過那些高高在上的眼睛。---“阿姐!喚俺作甚?正緊要關(guān)頭!
”史進(jìn)那破鑼嗓子在門外響起,帶著被打斷好事的不耐。門被“哐當(dāng)”一聲撞開,
只見他光著一只腳丫子,另一只腳趿拉著草鞋,手里還攥著根充當(dāng)兵器的燒火棍,滿頭大汗,
一臉驚惶茫然地杵在門口,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推你妹的敵營!
”我積壓了一整晚的邪火此刻找到了最順眼的宣泄口,
抄起桌上剛用過的冰涼濕布巾(權(quán)當(dāng)是那勞什子面膜),兜頭蓋臉就朝他砸了過去,
“推你個頭!滾進(jìn)來!”濕布巾帶著水汽,“啪”地糊在史進(jìn)臉上。他手忙腳亂地扯下來,
看清我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又瞥見我手中捏著的那卷眼熟的薛濤箋,渾身一個激靈,
汗毛“唰”地全豎了起來,方才那點不耐瞬間煙消云散,只剩下滿眼的驚惶?!鞍ⅰ⒔?!
”他舌頭像是打了結(jié),“這…這定是個天大的誤會!天大的誤會?。 薄芭??”我抱著胳膊,
倚在桌邊,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眼神像刀子一樣剜著他,“誤會?史大郎,
你倒給老娘說說看,這‘誤會’它究竟生著幾只眼、幾條腿?
如何就鉆到你那相好李瓶兒的肚子里,讓她放出這等腌臜屁來?”史進(jìn)被我盯得頭皮發(fā)麻,
額角冷汗涔涔而下,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支吾了半晌,才像被抽了骨頭似的,
小心翼翼地蹭到桌邊,將那濕布巾和信箋一并輕輕放下,
臉上堆起比哭還難看的訕笑:“阿姐…阿姐你千萬莫動氣,
氣大傷身…俺…俺這就去問問瓶兒,這…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定是她…她哪里會錯了意!
”“問?”我挑了挑眉,活動了一下手腕,骨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
在寂靜的屋里格外清晰,“你最好立時、立刻、馬上給我問個水落石出!史進(jìn),你該清楚,
老娘耐性有限,比那三伏天的薄冰還脆生!”史進(jìn)被我那捏拳頭的動作嚇得一縮脖子,
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是是是!阿姐稍待!俺這就去!這就去問個明白!”話音未落,
人已像屁股著了火,轉(zhuǎn)身就朝門外竄,那速度,
比他當(dāng)年在少華山被官兵攆著跑時還快上三分。看著他那狼狽逃竄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我胸中那口惡氣非但沒出,反而堵得更厲害了。跌坐回椅中,望著桌上跳躍的燭火,
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少華山下的光景。爹娘都是心系山寨的實權(quán)頭領(lǐng),
整日里不是操練人馬便是謀劃糧草,史進(jìn)這小子,幾乎是我一手帶大的。
偏生他是個混世魔王轉(zhuǎn)世,從小就沒一刻消停。八歲放火燒了后山獵戶的草棚,
十歲把山寨庫房當(dāng)演武場,砸爛了兩壇子好不容易從東京運來的御酒,
十二歲就敢偷騎朱仝那匹性子最烈的“烏騅馬”,結(jié)果連人帶馬摔下山澗,
虧得我拼了命把他從鬼門關(guān)撈回來……樁樁件件,哪次不是我在后頭給他擦屁股?
后來這混小子撞了邪似的,不知聽信了哪個酸秀才的鬼話,鬧起什么“替天行道非為寇,
忠義雙全覓招安”的幺蛾子,整日里跟山寨里那些主張受招安的墻頭草混在一處,
連爹娘的話都當(dāng)耳旁風(fēng)。爹娘焦頭爛額,眼看管束不住。那時我剛在二龍山站穩(wěn)腳跟,
聞訊二話不說,點起本部幾十個剽悍婆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回少華山。什么大道理?
對這渾人屁用沒有!對付史進(jìn),只有一樣?xùn)|西好使——**拳頭**!我將他堵在演武場,
當(dāng)著全山寨老少的面,一頓拳腳棍棒,劈頭蓋臉,直打得他哭爹喊娘,滿地找牙。
這小子仗著身高力壯,起初還梗著脖子想還手,被我用巧勁卸了膀子,專挑肉厚的地方招呼,
疼得他死去活來卻又不傷筋動骨。足足打了三天!硬是把他那身反骨,
一根根重新敲回了原位。娘后來提起這事還心有余悸:“看你那時身形單薄,
下手怎恁般狠厲?硬是把個牛犢子似的史進(jìn),打得見了你就哆嗦。
” 史進(jìn)自己更是逢人便訴苦:“你們只道是說說,俺姐她可是真打?。⊥览锎?!
也不怕把俺這史家獨苗給打絕了!”自那以后,史進(jìn)這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我孫二娘!山寨上下,但凡他再犯渾,爹娘只需淡淡一句“再鬧,便叫你姐姐來”,
保管他立刻夾起尾巴,乖順得如同剛出窩的兔子。我打他是真打,可待他好,也是掏心掏肺。
他看上的好刀好槍,我托人從東京大相國寺的兵器鋪子重金求購;他嫌山寨皮甲粗笨,
我親自硝制軟猬甲;他說仰慕江南繁華,我便頂著爹娘的責(zé)罵,
自掏腰包放他下山游歷一載;后來他追隨宋江哥哥上了梁山,嫌水泊邊濕氣重,我二話不說,
將自己營中那頂剛置辦、價值數(shù)百貫的牛皮大帳讓給了他,
自己擠在普通嘍啰的草棚里……我孫二娘在十字坡開黑店時,剝?nèi)似と缤孰u毛,
心腸早就淬煉得比生鐵還硬??蓪χ@個一母同胞、自小拉扯大的渾人弟弟,
卻總存著那么一絲柔軟。好不容易盼著他似乎懂點事了,知道拿體己錢給我打只金項圈,
我這心里,真像是老農(nóng)在地里刨食幾十年,終于見著點金燦燦的收成,剛嘗出點甜味。
結(jié)果呢?轉(zhuǎn)頭就被一個不知哪兒冒出來的騷蹄子,指著鼻子罵“老虔婆”、“黑心肝”?
他史進(jìn)別說送我一只金項圈,便是把他在梁山泊那份家當(dāng)都填給我,我也受之無愧!這口氣,
如何咽得下?越想越怒,我霍然起身,走到院中,撮唇發(fā)出一聲尖銳悠長的唿哨。不多時,
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落在院墻陰影里,
正是我那慣常行走江湖、打探消息的得力心腹——“鼓上蚤”時遷?!岸?,有何吩咐?
”時遷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夜風(fēng)拂過枯草?!疤胬夏锊閭€人,”我聲音冷得像冰,
“史進(jìn)新近勾搭上的,喚作李瓶兒。祖籍何處,出身如何,過往做過哪些勾當(dāng),
尤其跟哪些腌臜潑才有過牽扯……給老娘查個底兒掉!”“得令!”時遷應(yīng)了一聲,
身影一晃,便融入了沉沉夜色之中。---次日天剛蒙蒙亮,我便醒了。
胸中那股邪火憋了一夜,燒得心口發(fā)悶。收拾停當(dāng)準(zhǔn)備出門,
目光掃過掛在門后墻壁上的那串東西——一枚精鐵打制的令牌,上面刻著個猙獰的虎頭,
下面拴著一把黃銅大鑰匙。那是梁山泊水寨船塢的鑰匙!泊里大小船只的調(diào)度,皆需此令!
因史進(jìn)管著一支水軍哨探,為著他出入便宜,這鑰匙令牌便一直由他收著。此刻看著這令牌,
昨夜李瓶兒那“金項圈噎穿黑心肝”的咒罵又在耳邊響起,
那股壓下去的火“噌”地又竄了上來。好啊!定是史進(jìn)這廝,每日里駕著我讓給他的快船,
巴巴地去接那李瓶兒上下山!我孫二娘的船,我孫二娘擠在旱寨,他們倒好,乘著我的船,
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舒坦完了,送個項圈還要被那賤婢蛐蛐?
我孫二娘在十字坡做人肉包子時,都沒覺得自己像今日這般冤大頭!我冷笑一聲,
利落地穿上薄底快靴,一把將那沉甸甸的令牌鑰匙從墻上扯下,揣進(jìn)懷里。哼!
讓他們鳧水去吧!老娘今日偏要乘船!清晨的水泊,煙波浩渺,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我解開纜繩,
跳上那艘屬于我的雙桅快船“穿浪蛟”,正要揚帆,
一股濃烈到刺鼻的脂粉香混合著劣質(zhì)熏香的氣味撲面而來,熏得我險些一個趔趄。定睛一看,
我?guī)缀鯕庹朔危『煤靡凰矣脕碜凤L(fēng)逐浪、哨探殺敵的快船,
此刻竟被糟蹋得如同花魁的繡房!船艙里、甲板上,
堆滿了各色俗艷不堪的綾羅綢緞、布偶娃娃。主艙那張硬木椅子,
被鋪上了一層惡俗的粉紅色錦緞,椅背上還系著一個碩大無比、歪歪扭扭的粉紅蝴蝶結(jié)!
最刺眼的,是懸掛在主艙正前方、正對著掌舵位置的一塊小木牌,
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瓶兒仙座,騷浪賤婢禁坐。違者,撕爛面皮,
剜出招子!**”“呵!”我怒極反笑,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
“真當(dāng)自己是九天玄女娘娘下凡了?!”我側(cè)身一步上前,探手如電,“嗤啦”一聲,
便將那塊礙眼的木牌扯得粉碎!隨后像掃垃圾一般,
將那些堆得礙手礙腳的布偶綢緞胡亂攏作一堆,尋了個裝雜物的破麻袋囫圇塞進(jìn)去,
提起袋子走到船尾,看也不看,“噗通”一聲,直接扔進(jìn)了泛著晨霧的冰冷湖水里!
做完這一切,我站在清爽干凈的甲板上,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水腥氣的涼風(fēng),
看著恢復(fù)利落本色的“穿浪蛟”,胸中那股濁氣總算吐出了一半??齑崎_水浪,
穩(wěn)穩(wěn)駛向金沙灘。剛踏上碼頭,便聽得聚義廳方向傳來召集眾頭領(lǐng)議事的急促鼓聲。
我整了整衣甲,大步流星趕去。剛踏入聚義廳那高大卻略顯陰森的門檻,尚未坐定,
史進(jìn)那火燎屁股似的破鑼嗓子就穿透了嘈雜的人聲,火燒火燎地追了過來:“阿姐!阿姐!
船塢令牌鑰匙怎地不見了?可是你拿了俺的‘穿浪蛟’?!”我眼皮都懶得抬,
一邊尋著自己交椅的位置,一邊冷颼颼地回道:“怎么?我孫二娘自家的船,想開便開,
還需向你史大寨主遞個手本、請個令箭不成?”史進(jìn)被我噎得一怔,
隨即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蹭到我旁邊的交椅坐下,壓低了聲音:“阿姐,親阿姐!
還生俺的氣呢?俺昨日尋過瓶兒了,她…她就是太稀罕俺了,這心思嘛…就…就重了些。
阿姐你…你自小在江湖上闖蕩,這…這男女情愛上的彎彎繞,你…你怕是體會不深,
就別…別跟她一個婦道人家一般見識了,成不?”聽聽!這他娘的說的是人話嗎?!
我的拳頭在袖子里瞬間捏得死緊,骨節(jié)“嘎巴”作響。還我“體會不深”?
老娘在十字坡開黑店時,左手調(diào)教的是精壯如牛的江湖客,右手拿捏的是細(xì)皮嫩肉的富家子!
你史進(jìn)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的時候,老娘早就把這世間男女那點破事看得透透的了!
我強壓下立刻掀桌子揍人的沖動,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午聚義廳這場議事非同小可,
關(guān)乎著山寨下一步是打東平府還是取東昌府的大計,更牽扯到各路人馬的調(diào)度和功勞歸屬。
此刻發(fā)作,實為不智。我勉強扯動嘴角,對著史進(jìn)露出一個堪稱“溫柔”的笑容,
聲音卻冷得像冰窟里撈出來的刀子:“**滾,夯貨!等老娘議完事,再好好‘伺候’你!
**”---議事冗長而激烈。宋江哥哥端坐主位,捻著胡須,
目光在吳用軍師、盧俊義大哥以及我等眾頭領(lǐng)臉上逡巡。廳內(nèi)彌漫著肅殺之氣,
關(guān)于先取哪座州府,眾人各執(zhí)一詞,爭論不休。我掌管山寨刑律、錢糧支應(yīng),
兼管幾處要害暗樁,干系重大,不得不全神貫注。
好不容易輪到我將各處暗樁傳回的東平、東昌兩府守備、錢糧、民心等細(xì)務(wù)一一稟明,
正說到關(guān)鍵處,廳外忽地傳來一陣喧嘩吵鬧?!白岄_!俺找俺姐有十萬火急之事!耽誤了,
你擔(dān)待得起嗎?!” 史進(jìn)那炸雷般的嗓門蠻橫地穿透了聚義廳厚重的門板。
我眉頭狠狠一擰。廳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眾頭領(lǐng)的目光齊刷刷投向我,又看向門口,
最后落在臉色微沉的宋江哥哥身上。
只見負(fù)責(zé)守門的“鐵叫子”樂和一臉為難地匆匆走到宋江身邊,附耳低語幾句。
宋江哥哥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略帶責(zé)備地瞥了我一眼。我心頭火起,
面上卻只能強擠出幾分尷尬笑意,對宋江抱拳道:“哥哥稍待,容小妹出去片刻,
料理了這聒噪的夯貨便回?!闭f罷,也不待宋江應(yīng)允,我霍然起身。
眼角余光瞥見墻角立著把用來清掃廳堂的竹枝大掃帚,順手抄起,大步流星走向廳門。
“吱呀”一聲,厚重的廳門被我拉開一條縫。
史進(jìn)那張因急躁而漲紅的臉立刻湊了上來:“姐!你聽俺說,
瓶兒她……”我臉上那點假笑瞬間消失無蹤,換上了森然寒意。手中掃帚帶著破風(fēng)聲,
毫不留情地朝他肩背狠狠掄了過去!“哎喲!姐!姐!你怎么又動手?!” 史進(jìn)猝不及防,
被打得一個趔趄,齜牙咧嘴地叫喚起來?!?*滾!**” 我壓著嗓子,
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冰碴子,“老娘這軍情要事要是因你砸了鍋,
回后山扒了你這身賊皮!”史進(jìn)被我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殺氣和“扒皮”二字嚇得渾身一哆嗦,
看清廳內(nèi)氣氛肅殺,眾頭領(lǐng)皆冷眼旁觀,頓時蔫了,
連聲道:“俺…俺不知有這等要緊議事…俺這就走!這就走!在外頭等你!” 說罷,
抱著腦袋,兔子似的躥下了臺階。我深吸一口氣,平復(fù)下翻騰的氣血,拎著掃帚轉(zhuǎn)身回廳,
反手帶上沉重的廳門。掃了一眼角落的銅漏,正好過去兩息(兩分鐘)。
對著臉色稍霽的宋江哥哥再次抱拳:“哥哥,小妹可以繼續(xù)了。
”宋江哥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擺擺手:“罷了罷了,二娘所陳諸事已極分明。
東平府守備松懈,錢糧充盈,確是首選。此議便交由二娘統(tǒng)籌糧秣、暗樁接應(yīng),
林教頭、秦統(tǒng)制主攻,眾兄弟可有異議?”廳內(nèi)一片附和之聲。“那今日便議到此。
”宋江起身,率先向外走去。行至門口,腳步頓住,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捻須嘆道:“二娘啊,這‘扒皮’嘛……終歸是有傷天和,要不得,要不得喲!” 說罷,
搖著頭走了。我僵在原地,臉上火辣辣的。待廳內(nèi)兄弟散盡,
我麾下幾個掌管錢糧、刑獄的頭目湊了過來,臉上表情精彩紛呈?!岸锝悖嫒瞬宦断喟?!
” “菜園子”張青(非原配,山寨掌管菜園頭領(lǐng))憋著笑,沖我豎起大拇指,
“平日只見你斷案如神、調(diào)度有方,不想還有這般…嗯…霹靂手段!”“就是就是!
” “活閃婆”王定六擠眉弄眼,“方才宋頭領(lǐng)那話,可是替史進(jìn)兄弟捏了把汗呢!哈哈!
”我:“……”得!
我苦心經(jīng)營多年、在梁山泊樹立起的“鐵面無私、精明干練”的孫二娘形象,
今日算是被史進(jìn)這混球一棍子砸得稀碎!---晌午議事畢,我滿心疲憊走出聚義廳。
剛踏上金沙灘,就見史進(jìn)抱著胳膊,像個門神似的杵在路口那株大柳樹下,一臉的不痛快。
他見我出來,硬著頭皮迎上來,語氣里帶著壓抑不住的埋怨:“姐!
俺史進(jìn)如今也是梁山泊有名號的頭領(lǐng)了!你當(dāng)著全山寨兄弟的面,這般不給俺臉面,
是不是忒過份了?”我連眼皮都懶得抬,沒好氣地哼道:“有屁快放!老娘沒空聽你聒噪。
”史進(jìn)被我噎得翻了個白眼,梗著脖子道:“姐!不是俺說你!就你這爆竹性子,一點就著,
怪不得…怪不得沒個知冷熱的貼心人!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瓶兒,溫婉賢淑些?再說了,
你打俺罵俺,俺認(rèn)了,誰讓你是俺姐!可你罵瓶兒作甚?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
臉皮薄得像紙,你那些話…比刀子還毒!她昨夜哭了一宿,眼睛都腫成桃兒了!
你…你下午抽空,去給她賠個不是,
再…再給她打只金鐲子壓壓驚…錢俺回頭…”“我看你是皮又松了,欠收拾!
” 我猛地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史進(jìn)被我瞪得下意識后退半步,
隨即臉上涌起一股羞惱的赤紅,竟梗著脖子頂了回來:“姐!你別沒完沒了!
真當(dāng)俺是泥捏的,打不過你?從前是俺敬你讓你!可如今!
俺史進(jìn)有了要豁出命去護著的女人!你再這般,休怪俺…休怪俺不念姐弟情分!
”這話像根冰錐,猝不及防地捅進(jìn)了我心窩里。是啊,他史進(jìn)如今身長八尺,膀大腰圓,
一身橫練的筋骨,九條青龍盤繞般的刺青下是爆炸性的力量。若真?zhèn)€放對廝殺,
憑我孫二娘十字坡練就的殺人技,生死相搏或有勝算,但想如兒時那般輕易壓制他,
已是萬萬不能。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我親手帶大的狼崽子,羽翼漸豐,
如今卻為了一個相識不足半載的粉頭,向我亮出了獠牙!我強壓下心頭的翻涌,
嘴角扯出一個極盡嘲諷的弧度,目光像看一堆臭不可聞的爛肉:“史進(jìn),
老娘看你該去尋‘神醫(yī)’安道全,好好瞧瞧你那灌了水的豬腦子!
昨夜那李瓶兒飛鴿傳書里放的什么屁,你是屬耗子的,撂爪就忘?
老娘被人指著鼻子罵‘老虔婆’、‘黑心肝’,罵回去還犯了天條不成?!”“呵!
” 史進(jìn)竟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嗤笑,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姐,你心眼兒比針鼻兒還??!
俺都跟你說了八百遍了,瓶兒就是太在乎俺!在乎得狠了!今早你一聲不吭開走俺的船,
害得瓶兒誤了山下繡坊的工,白白丟了半貫錢的全勤賞!她氣頭上罵你幾句,人之常情!
你怎么能…怎么能用那般惡毒的話回罵她?甚么‘撕爛面皮’、‘剜出招子’?
這還是人話嗎?!”“**我的船!我開走!還活該被她罵?!
**” 我被他這混賬邏輯氣得渾身發(fā)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梟厲嘯,“史進(jìn)!
你有本事自己掙條船帶她兜風(fēng)去!理直氣壯吸著老娘的血,反過頭來嫌老娘臊氣?!
你算個什么東西?!”“你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了是吧?!” 史進(jìn)一雙環(huán)眼瞬間變得赤紅,
里面燃燒著被背叛的怒火和扭曲的委屈,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個不共戴天的仇寇,
“瓶兒果然沒說錯!你對我好,不過是想顯擺你的本事!顯得你多能耐!多仁義!
好讓山寨上下都高看你一眼!假仁假義!俺史進(jìn)從前真是瞎了眼!竟把你當(dāng)親姐看!孫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