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nèi)，玱玹斜倚龍案，殿下站著蓐收。
“鬼方那邊可查出什么了？”
蓐收直起身子，目光微垂：“回陛下，臣走訪數(shù)日，鬼方族人避世已久，族中事務(wù)皆由幾位長老共同決議?！?/p>
竹簡“咔”地合攏。玱玹支著下頜，冕旒玉珠在眉宇間投下細(xì)碎暗影，“那族長呢？”
蓐收從容應(yīng)答：“據(jù)聞族長常年閉關(guān)修煉，族中少有人得見，臣也不例外?！?/p>
玱玹低笑一聲，惹得蓐收后背沁出一層薄汗：“你可知朕最厭惡被人欺瞞?！?/p>
蓐收猛地抬頭，正對上玱玹深不見底的眼眸。他穩(wěn)了穩(wěn)心神，單膝跪地：“臣不敢?！?/p>
殿內(nèi)一時寂靜，唯聞更漏滴水。良久，玱玹淡淡道：“起來吧?！?/p>
蓐收垂手靜立。他太了解眼前的這位帝王，一旦真相大白，以玱玹對小夭的執(zhí)念，相柳必死無疑。他那份百死無悔的忠義，讓見慣朝堂傾軋的蓐收也不由心生敬意。
“罷了。”玱玹突然改變主意，“既然鬼方查不出什么，那朕親自去一趟玉山?！?/p>
蓐收心頭一緊：“陛下要親自前往？”
“怎么，你覺得不妥？”玱玹瞇起眼睛。
“臣不敢。”蓐收連忙道，“只是玉山路途遙遠(yuǎn)，恐有……”
“朕意已決?！鲍o玹打斷他，“備天馬，明日啟程?！?/p>
蓐收只得領(lǐng)命退出。殿門關(guān)上的瞬間，他長舒一口氣，卻不知自己這番隱瞞是對是錯。
翌日，玱玹帶著禺彊抵達(dá)玉山。山間云霧繚繞，桃花依舊，恍如隔世。
阿獙早知玱玹要來，在山門前相迎。
“陛下遠(yuǎn)道而來，山中簡陋，恐有怠慢?！卑ⅹ尮笆中卸Y，聲音溫和，不卑不亢。
玱玹下馬，目光在二人臉上逡巡：“不必多禮。朕此來只為問一事，小夭現(xiàn)在何處？”
烈陽眼中閃過一絲警惕。阿獙不動聲色道：“陛下來玉山多次，在下也應(yīng)了多次。小夭早已不在了。”
“朕不信她死了?！鲍o玹聲音冷硬，顧不得半點(diǎn)帝王風(fēng)范，開口威脅道：“你們?nèi)糁朗裁?，最好如?shí)相告。”
阿獙與烈陽對視一眼，緩緩搖頭：“陛下節(jié)哀。小夭確實(shí)已不在人世。”
玱玹冷笑，“那為何她的尸首至今未見？為何她的魂魄無人招得？你們一直在騙朕！”
烈陽上前一步：“陛下，生死有命。小夭走得很安詳，您又何必執(zhí)著？”
玱玹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你們不肯說，朕自有辦法查。小夭就算是化成灰，也要呆在朕的身邊！”他轉(zhuǎn)身拂袖而去，“回宮！”
待玱玹一行人遠(yuǎn)去，烈陽才低聲道：“他起疑了。”
阿獙望著遠(yuǎn)去的背影，輕嘆：“情之一字，最是難解。只希望小夭能平安喜樂，莫要再卷入這場是非之中?！?/p>
永樂宮內(nèi)，阿念正倚著雕花窗出神。海棠匆匆來報(bào)：“王后，蓐收大人求見?！?/p>
連日來宮中無事，阿念眼下正無聊，一聽他來，連帶著眉梢都鮮活起來：“快請他進(jìn)來?！?/p>
蓐收入內(nèi)行禮，神色略顯疲憊。
“你剛從玉山回來？”阿念示意他坐下，令海棠斟了杯茶遞過去。
“謝王后?！陛晔战舆^茶盞，卻無心品嘗，“臣剛從鬼方回來復(fù)命?！?/p>
阿念眸光微動：“這事兒我知道，陛下派你去查鬼方，定有什么眉目吧?！?/p>
蓐收點(diǎn)點(diǎn)頭，卻未多言。
阿念凝視他片刻，借口支開海棠。
“說吧，查到什么了？”
蓐收一怔，隨即苦笑：“想不到許久未見，你倒比從前多長了些腦子?！?/p>
阿念推搡了他一下，語氣里帶著幾分嗔意：“別打岔，是不是有姐姐的消息了？或者……與相柳有關(guān)？”
蓐收抬頭看向阿念，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來。
阿念放下茶盞，直視蓐收的眼睛：“蓐收哥哥，你我相識多年，我知你為人。今日你面見陛下后神色有異，陛下又突然前往玉山，這一切，當(dāng)真與姐姐無關(guān)嗎？”
蓐收沉默良久，終是長嘆一聲。
阿念突然明白了什么，雙手微微發(fā)顫：“姐姐她還活著？”
蓐收望著她期待的眼神，緩緩點(diǎn)頭：“是。小夭還活著?！?/p>
阿念眼中瞬間涌出淚水，又強(qiáng)自忍?。骸八遣皇窃诠矸剑繛楹尾换貋砟?？”
“她……”蓐收猶豫后說道：“她與相柳在一起?！?/p>
“相柳？”阿念震驚地睜大眼睛，“他不是已經(jīng)……”
蓐收輕嘆，“九命尚存，且是鬼方氏現(xiàn)任族長。小夭與他……”話到此處，卻不知該如何形容。
阿念怔怔坐著，眼中含淚，臉上露出淺淡的笑意，有欣慰，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復(fù)雜。
“原來如此。難怪姐姐不肯回來?！?/p>
蓐收見阿念的反應(yīng)，有些意外：“王后不覺得驚訝？”
阿念拭去眼角的淚水，唇角漾起溫暖的笑意：“驚訝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歡喜。姐姐漂泊半生，總算尋到了歸處?！?/p>
蓐收待她情緒稍定，正色道：“此事王后定要為臣保密。若走漏風(fēng)聲，不僅小夭難逃追捕，臣這顆腦袋怕也保不住了?！?/p>
阿念輕哼一聲：“我豈會這般糊涂？倒是你，欺君犯上不說，更是欺民。全大荒都知道相柳死于軒轅弓下，當(dāng)初更是你帶回了大戰(zhàn)勝利的消息，如今相柳未亡，陛下派你前去鬼方查證，你又跟他打起馬虎眼，當(dāng)心小命不保。”
蓐收深深看了阿念一眼：“倒是小瞧你了，竟能想到這一層?！?/p>
阿念望向窗外漸沉的暮色，歡喜中透著憂慮：“若東窗事發(fā)，你可有退路？父王隱居多年，人微言輕，更無人為你說話，那時你該怎么辦？”
蓐收飲盡殘茶，邊走邊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就不勞煩王后掛心了?！?/p>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阿念忽然明白了幾分。當(dāng)年他與相柳戰(zhàn)場相見，各為其主，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如今相柳隱姓埋名，不擾民生，不犯王權(quán)。蓐收這番隱瞞，既無愧于大荒子民，亦不負(fù)于本心。
蓐收這一糊弄，竟真為小夭換來了數(shù)年安穩(wěn)時光。
青瑤寨的春日來得比別處都早，山澗的野櫻已謝了大半，粉白花瓣浮在溪水上，像一條流動的錦緞。
小夭坐在竹樓前的石階上，膝頭堆滿了各色禮盒。這是她成人禮后第三日，仍有賀禮從四面八方送來。
“這個放左邊，那個放右邊。”小夭指揮著月瀾分類，“藥材歸藥材，首飾歸首飾，吃食嘛，先擱我這兒?！?/p>
月瀾掩唇輕笑：“你這貪嘴的毛病，這些年非但沒改，反倒愈發(fā)放縱了?！?/p>
她正想反駁，余光瞥見角落里一個烏木小匣，匣上貼著一張黃符紙，墨跡淋漓地寫著一個“巫”字。
小夭拾起木匣，分量很輕，“這是何時送來的？”
“今早開門就放在階前了?！?/p>
木匣沒有鎖扣，輕輕一掀就開了。里頭鋪著靛藍(lán)綢緞，上面躺著一串青銅鈴鐺。鈴不過拇指大小，共九枚，用紅繩穿著，鈴身上刻著細(xì)密的蛇紋。
小夭拎起鈴繩，銅鈴相撞，發(fā)出清越聲響。
“巫咸大人送的？”小夭晃著鈴鐺往寨子西頭走，“我得問問他這是什么講究。”
巫咸卸任后，與妻子巫姑一同定居青瑤寨。這日正在藥圃侍弄草藥，見小夭蹦跳著過來，渾濁的老眼瞇成一條縫：“小丫頭來討教了？”
小夭將銅鈴舉到他眼前：“這鈴鐺做什么用的？”
巫咸放下鋤頭，對著她詭秘一笑：“此鈴名喚‘青蚨’，搖一搖，山里的蛇皆要聞聲起舞?！?/p>
“聞聲起舞？”小夭上前幾步，頑皮地拍了拍巫咸的肩頭，“竟是這樣的好東西？長老莫要騙我?！?/p>
“老朽何時騙過你？”巫咸取片蛇蛻系在鈴繩上，神秘兮兮地說：“不過要記住，得在蛇頭正上方搖動才靈驗(yàn)。”
小夭得了寶貝，歡天喜地地跑遠(yuǎn)了。巫咸望著她的背影，自袖中摸出個一模一樣的銅鈴，輕輕一搖，鈴音沉悶如嗚咽。
“老東西，又騙孩子玩？”巫姑從藥架后轉(zhuǎn)出。
巫咸捋須笑道：“老朽字字屬實(shí)，那鈴確能馭蛇。”
小夭攥著銅鈴在寨子里轉(zhuǎn)悠，心里盤算著找哪條倒霉蛇試試手。
突然，她想起寶柱。寶柱不就是現(xiàn)成的九頭蛇？
雖說相柳那家伙總愛板著個臉，九個腦袋十八只眼睛一齊瞪過來確實(shí)讓人發(fā)憷?？扇缃袼~鈴在手，還怕治不了他？
小夭摸到寶柱的竹屋前。這屋子建在寨子最僻靜處，四周種著驅(qū)蟲的苦艾，連鳥雀都不愿靠近。窗子半開著，能看見里頭的人正伏案書寫。
小夭屏住呼吸，輕輕推開一道門縫。
“寶柱。”小夭蹦到他面前，舉起銅鈴在寶柱頭上猛地一搖。
“叮鈴——”
寶柱手中的筆“啪”地折斷。那鈴聲如附骨之疽，直直鉆他神識深處。九個頭同時劇痛，繼而化作一股從未體驗(yàn)過的燥熱，在血脈中橫沖直撞。
他倏地轉(zhuǎn)身，眼底泛起血色。
“這是什么！”寶柱聲音嘶啞，手指深深陷入桌沿。木屑簌簌落下，桌面上竟被生生掐出十道指痕。
小夭被他的反應(yīng)嚇住，連連后退：“巫咸長老說這鈴能讓蛇跳舞……我、我只是……”
相柳本就命數(shù)將盡，妖力大減，這上古攝魂鈴的音波直接擊潰了他苦苦維持的理智。眼前的小夭忽然變得無比誘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勾得他每片蛇鱗都在戰(zhàn)栗。
小夭見他神色不對，轉(zhuǎn)身要跑，卻被一股蠻力拽回。寶柱將她壓在書案上，案上宣紙紛揚(yáng)如雪。他單手扣住小夭雙腕舉過頭頂，另一手托住她的腰。
“寶柱……”小夭聲音發(fā)顫，掙扎間銅鈴又響了幾聲。
這聲音讓寶柱徹底失控，力道大得幾乎捏碎她的骨頭。小夭吃痛低呼，抬眼撞進(jìn)一雙幽深駭人的眼睛——那絕非寶柱的眼神，而是某種被壓抑已久的、近乎獸性的渴望。
小夭心尖猛地一顫。
下一秒，天旋地轉(zhuǎn)。寶柱整個人覆上來，將小夭牢牢禁錮在身下。他呼吸灼熱，整齊的衣袍凌亂散開……
“寶柱，寶柱，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