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落在肩頭的手掌，帶著沉甸甸的溫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根驟然拋下的錨，在驚濤駭浪般的恐懼漩渦中，短暫地穩(wěn)住了小雨瀕臨崩斷的神經(jīng)。冰冷的血液似乎被這股力量強行推著，重新在凍僵的四肢里艱難流動。她僵硬地側(cè)過頭，視線撞進陳志遠沉靜如深潭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驚惶，沒有質(zhì)問，只有一種磐石般的、無聲的宣告：我在。
這短暫的依靠，像一道微弱卻堅韌的光，刺破了幾乎將她吞噬的黑暗。然而，當她的目光重新投向校門外那個身影時，剛剛被壓下的冰冷恨意和屈辱感，如同被澆了油的火焰，轟地一下再次爆燃！身體瞬間在陳志遠身后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每一寸肌肉都蓄滿了力量。帽檐下，那雙眼睛不再是空洞麻木，而是淬了冰、淬了毒，帶著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鋒利，穿透沉沉暮色和翻飛的枯葉，死死釘在張建明涕淚橫流的臉上！那目光，比深秋的寒風更刺骨。
“回家?！标愔具h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像一塊壓艙石，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穿透了呼嘯的冷風和對方嘶啞的哀求。
他攬著小雨的肩膀，以一種保護的姿態(tài)，同時也是一個明確的信號，帶著她轉(zhuǎn)身，朝著家的方向邁步。動作沉穩(wěn)而堅定，仿佛身后那個歇斯底里的男人只是一團無意義的空氣。
“小雨！小雨！別走！讓爸爸看看你！就一眼！爸爸求你了！” 張建明被這無視徹底刺痛，渾濁的淚水洶涌得更兇。他踉蹌著追上來幾步，枯瘦的手徒勞地在冰冷的空氣里抓撓，嘶啞的喊叫帶著濃重的哭腔，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寂靜的街道上刮擦，也刮擦著每一個聽到的人的心，“我是她爸！我是她親爸啊！曉蕓！曉蕓！你幫我說句話啊！讓我看看女兒！就一眼！”
他的哀求絕望而卑微，帶著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悲涼。然而，落在小雨耳中，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她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親爸”？這兩個字此刻從他嘴里說出來，帶著一種荒謬絕倫的諷刺，比任何辱罵都更讓她感到屈辱和惡心！她身體繃得更緊，牙關(guān)死死咬住，幾乎嘗到了血腥味。
陳志遠沒有回頭，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只是護著小雨的手臂收得更緊，隔絕了身后所有的噪音和目光。他用自己的身體，在冰冷的暮色和絕望的哭喊中，為她劈開了一條通往“家”的路。
* * *
沉重的防盜門在身后“砰”地一聲合攏。那聲悶響，像一道沉重的閘門，將門外嘶啞絕望的哭喊、呼嘯的冷風、以及那個佝僂的身影所帶來的所有混亂、屈辱和寒意，死死地隔絕在外。
門內(nèi)，瞬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玄關(guān)頂燈慘白的光線傾瀉下來，照亮了門口呆立的三個人。林曉蕓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顯然剛才門外的動靜她隔著門板聽得一清二楚，巨大的沖擊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瑞瑞抱著他的恐龍玩偶，小臉埋在媽媽腿邊，大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茫然，被這沉重的氣氛嚇得大氣不敢出。
小雨一把掙脫了陳志遠依舊護在她肩上的手。動作又快又狠，帶著一種被觸碰后的強烈反彈。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低著頭，帽檐的陰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臉。她猛地甩掉腳上的鞋，赤著冰涼的腳，像一道沉默的、裹挾著風暴的影子，徑直沖過客廳，“砰”地一聲摔上了自己房間的門！
那聲巨大的摔門聲，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門內(nèi)死寂的空氣里，震得墻壁似乎都在嗡鳴。也砸碎了林曉蕓強撐的最后一點力氣。她身體晃了晃，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雙手捂住臉，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從指縫里泄出。
陳志遠站在原地，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聽著妻子壓抑的哭聲，感受著腳下冰涼的地板和這死寂如墳?zāi)拱愕目諝?。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和巨大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走到林曉蕓身邊，蹲下身，將她顫抖的身體擁入懷中，手掌在她瘦削的脊背上輕輕拍撫。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
這個剛剛在風雨飄搖中艱難筑起的“巢”，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來自過去的寒流，瞬間凍裂了縫隙。寒意，正無聲無息地從那縫隙中瘋狂涌入。
* * *
夜，在死寂和壓抑中深重如墨。
客廳里只亮著一盞昏黃的壁燈。林曉蕓蜷縮在沙發(fā)一角，身上蓋著薄毯，眼睛紅腫，失神地望著窗外無邊的黑暗。陳志遠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面前攤著一份文件，目光卻無法聚焦，指尖的香煙燃了長長一截煙灰，搖搖欲墜。瑞瑞早已在不安中睡去，被抱回了房間。
死寂，像粘稠的液體，包裹著這方寸之地。
突然——
“叮鈴鈴——！叮鈴鈴——！”
客廳角落，那部幾乎被人遺忘的固定座機電話，毫無預(yù)兆地爆發(fā)出尖銳刺耳的鈴聲！那聲音在死寂的深夜里，如同喪鐘驟鳴，瞬間撕裂了凝固的空氣，狠狠撞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上！
林曉蕓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電流擊中，驚恐地看向電話機。陳志遠也瞬間坐直了身體，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住那部在昏暗中不斷嘶鳴、瘋狂跳動的黑色機器。
鈴聲固執(zhí)地響著，一聲緊似一聲，帶著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瘋狂，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撞擊，震得人心慌意亂。
林曉蕓像是被那鈴聲催逼著，又像是被某種巨大的恐懼攫住，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踉蹌著撲到電話機旁。伸出去抓聽筒的手，指尖在慘白的燈光下，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冰冷而顫抖得厲害。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積聚起面對深淵的勇氣，猛地抓起了聽筒，貼到耳邊。
“喂？”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
電話那頭，先是一陣壓抑的、粗重的喘息聲，接著，一個被絕望和酒精浸泡得嘶啞變調(diào)、卻依舊能辨認出來的聲音，像毒蛇般鉆進了她的耳膜：
“曉……曉蕓……是我……建明……”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瀕死般的哀求，“我……我就在樓下……就在你們樓門口……我……我上不去……保安……保安不讓我進……曉蕓……求求你……開開門……讓我上去……就看一眼小雨……就一眼……我給她……給她帶了東西……我……”
“啪嗒！”
林曉蕓像是被滾燙的鐵塊燙到，猛地將聽筒摔回了座機上！動作快得幾乎帶起一陣風！她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要將那可怕的聲音徹底隔絕在外。眼淚再次洶涌而出，混合著巨大的恐懼和厭惡。
但那被強行切斷的聲音，帶來的不是安寧，而是更深的恐怖！
“叮咚——！叮咚——！叮咚——！”
幾乎在電話被掛斷的同一秒，尖銳刺耳、近乎瘋狂的門鈴聲，如同鬼爪撓門般，猝然響起！一聲緊似一聲，毫無間隔！那聲音比電話鈴聲更直接、更蠻橫、更充滿壓迫感！像無數(shù)根鋼針，狠狠扎進門板，也扎進屋內(nèi)每個人的心臟！
“啊！”林曉蕓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身體猛地向后縮，驚恐地看向那扇厚重的防盜門！仿佛那門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擇人而噬的兇獸！
陳志遠臉色鐵青，眼中寒光乍現(xiàn)！他猛地站起身，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大步?jīng)_到門邊！他沒有立刻開門，而是猛地湊近了門上的貓眼！
冰冷的金屬鏡片后，視野被扭曲放大。
貓眼里，映出一張因極度激動、絕望和酒精而徹底扭曲變形的臉！正是張建明！他布滿溝壑的臉緊緊擠壓在貓眼上，眼球因充血而布滿猩紅的血絲，渾濁的淚水混合著鼻涕糊了一臉，嘴唇瘋狂地開合著，無聲地嘶喊著什么。那眼神，充滿了瘋狂的乞求、不顧一切的癲狂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偏執(zhí)！他枯瘦的手指，正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戳按著門鈴按鈕，仿佛要將它按進墻壁里！
“開門！開門啊曉蕓！陳志遠！我知道你們在里面！開門！讓我看看小雨！讓我看看我女兒！” 門外傳來他含糊不清、卻用盡全力嘶吼的聲音，伴隨著拳頭捶打門板的沉悶“砰砰”聲！整個門框都在微微震動！
“砰！砰！砰！”
沉重的捶門聲和刺耳的鈴聲交織在一起，如同地獄的催命符咒！屋內(nèi)的空氣緊繃到了極限！
就在這時，小雨的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她沒有開燈，身影完全隱沒在房間的黑暗里，只有門口透進的微光，勾勒出她一個模糊而單薄的輪廓。她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無聲地注視著玄關(guān)處這場瘋狂的鬧劇。
陳志遠透過貓眼死死盯著門外那張扭曲的臉，胸膛劇烈起伏，怒火在眼中熊熊燃燒。他猛地擰動門鎖內(nèi)側(cè)的保險旋鈕，發(fā)出清晰的“咔噠”聲——反鎖！
這個動作，似乎徹底點燃了門外男人最后一絲理智！
“開門——！”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吼伴隨著更猛烈的撞門聲傳來！不再是拳頭，而是整個身體！他像一頭徹底瘋狂的困獸，用肩膀、用身體，不顧一切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那扇厚重的防盜門！
“砰！砰！轟——！”
巨大的撞擊聲震耳欲聾！門板劇烈地顫抖著，門框周圍的灰塵簌簌落下！每一次撞擊，都像砸在屋內(nèi)每個人的心臟上！
林曉蕓嚇得臉色慘白，死死捂住嘴，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陳志遠眼中戾氣暴漲，肌肉繃緊，準備隨時應(yīng)對那扇門被撞開的可能！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千鈞一發(fā)的混亂時刻——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的門軸轉(zhuǎn)動聲。
在陳志遠和林曉蕓驚駭?shù)哪抗庵校巧群裰氐姆辣I門，竟被門外瘋狂的撞擊，撞開了一條縫隙！
門鏈被巨大的力道瞬間繃直，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但那條縫隙，已經(jīng)足夠！
一張因瘋狂和絕望而扭曲、涕淚橫流、布滿猩紅血絲的渾濁淚眼，猛地從那道縫隙中擠了進來！貪婪、急切、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狂喜，死死地鎖定了客廳里那個從黑暗中走出的、單薄的身影！
“小雨——！”那眼睛的主人發(fā)出嘶啞的、如同泣血般的呼喊！
就在張建明渾濁的淚眼透過門縫，死死攫住客廳里小雨身影的瞬間——
玄關(guān)慘白的頂燈光線下，一道冰冷的、細微的寒芒，如同毒蛇吐信，猝然閃過！
小雨不知何時已從自己的房間無聲地走到了客廳邊緣，就站在那片光與暗的交界處。她背對著父母，面朝著那條被撞開的門縫，以及門縫外那雙讓她作嘔的眼睛。
她的右手垂在身側(cè)。此刻，那只手正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冰冷決絕，從寬大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抽出來。
指間，赫然緊握著一把折疊式美工刀！
嶄新的、鋒利的銀色刀片，在燈光下反射出刺眼、冰冷、不帶一絲溫度的寒芒！
刀鋒，已被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