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秋雨裹著寒意,如萬根銀針般斜斜墜落,將崇文館的琉璃瓦敲打得叮咚作響。
房玄齡裹緊狐裘,倚著朱漆回廊,望著院中積水里漂浮的梧桐葉。
那些曾郁郁蔥蔥的葉片,如今被雨水泡得發(fā)蔫,邊緣蜷曲著沉入水底,恰似他此刻的心境。
手中的青銅酒盞早已涼透,酒液表面凝結著一層薄薄的油膜,倒映出他兩鬢斑白的容顏,以及眉間那道深深的溝壑。
算籌袋在腰間輕輕晃動,竹制籌棒相互碰撞發(fā)出細碎聲響,這曾讓他引以為傲的“無聲辯詞”,如今卻只能在寂靜的庭院里空自回響。
自貶為太子太傅以來,他仿佛成了被朝堂遺忘的孤舟,昔日案頭堆積如山的漕運案卷、吏政法度,如今都化作了故紙堆里無人問津的塵埃。
“玄齡兄好雅興!”熟悉的聲音穿透雨幕,魏征大步踏入庭院,蓑衣上滴落的水珠在青磚上濺起朵朵水花。
這位剛從外省歸來的諫臣,玄色官袍沾滿旅途的塵土,卻依舊腰板筆直,目光如鷹隼般銳利。
他抬手拂去臉上的雨水,一眼便看穿好友眼中的疲憊與不甘,“聽說你整日與故紙堆作伴,倒讓我想起當年在玄武門前,咱們披著星光徹夜籌謀的光景。”
房玄齡苦笑一聲,喉間溢出的氣息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他緩緩起身,袍角掃過廊下青苔,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
“玄成啊,”他伸手接過魏征的蓑衣,指尖觸到布料上粗糙的針腳,那是多年征戰(zhàn)留下的修補痕跡,“如今我這把老骨頭,也只能在故紙堆里尋些往昔的熱血了?!?/p>
他將溫好的酒壺推向魏征,陶制酒壺表面的纏枝蓮紋早已被歲月磨得模糊。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盞中,在搖曳的燭火下泛著微光,卻照不亮他眼底的陰霾。
“洛水大橋的冤案、科舉舞弊的鬧劇……”
他望著杯中渾濁的酒液,倒映出自己憔悴的面容,“陛下竟信了那些精心偽造的賬本,信了李承乾那番涕淚橫流的‘悔過’,將我這跟了他半生的老臣調離中樞?!?/p>
話音未落,一滴秋雨墜入酒盞,泛起細小的漣漪,如同他心中久久無法平息的憤懣。
房玄齡想起早朝時李承乾跪在丹墀下的模樣,那低垂的眉眼、顫抖的聲音,若不是親歷過對方的陰謀,任誰都會被那副“痛心疾首”的表象所蒙騙。
魏征仰頭飲盡烈酒,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流下,燒得他眼眶發(fā)紅。
他猛地放下酒盞,瓷器與石案相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驚飛了檐下避雨的寒鴉?!斑€記得貞觀三年那場蝗災嗎?”
他的聲音在回廊間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時陛下要吞蝗自罰,是你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以‘陛下之身系天下安危’為由拼死阻攔;突厥犯境,也是你在政事堂熬紅了雙眼,夜以繼日調撥糧草,才解了邊關之危。如今這些功績,竟抵不過幾張偽造的賬本?”
房玄齡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算籌袋,竹制的觸感讓他想起那些在沙盤前推演漕運路線的日夜。
那時的算籌是他揭穿陰謀的利刃,是他守護大唐的底氣,可如今……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聲中滿是苦澀:“李承乾與長孫無忌聯(lián)手,九品遺老在暗處推波助瀾,還有那些為了私欲不擇手段的權貴……”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仿佛被秋雨打濕的殘葉般無力,“左相為嘗荔枝之鮮,動用漕運快船,八百里加急從四川運送,沿途累死多少馬匹、累垮多少驛卒;右相打著‘為國斂財’的旗號,在江南大肆搜刮,百姓家破人亡,哀嚎聲都傳不到陛下耳中。大唐的根基,正在被他們一點點蛀空?!?/p>
雨勢突然變大,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芭蕉葉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魏征皺起眉頭,濃眉在額前擰成一個“川”字。
他猛地一拍石案,濺起的酒液在月光下宛如血珠:“宮中有一人,或許能為你洗刷冤屈!”
他的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七品監(jiān)事官劉慈善,掌管內庫收支明細。當年洛水大橋的撥款,他那里必定有最原始的記錄!”
房玄齡渾身一震,酒盞險些脫手。劉慈善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閃電劃破他心中多日的陰霾。
此人素以清廉剛正聞名,曾因拒絕篡改內庫賬目,被宦官們排擠到冷衙門。若能拿到他手中的賬本,那些偽造的“十八萬貫”花銷,那些將他推向深淵的“鐵證”,必將不攻自破!
“但此人如今被調任掖庭宮,看守被查封的宦官居所,”魏征神色凝重,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周圍的雨幕中都藏著耳目,“李承乾與宦官勢力勾結頗深,張承業(yè)雖死,余黨卻如野草般難以根除。劉慈善若要開口作證……”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房玄齡已經(jīng)明白其中的兇險。
掖庭宮那場大火雖然撲滅,但余燼中仍暗藏殺機,想要從那里拿到證據(jù),無異于在虎穴中奪食。
夜色漸濃,雨幕中傳來打更聲,二更的梆子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房玄齡握緊手中的算籌,竹制籌棒在掌心勒出深深的痕跡,卻讓他逐漸冷靜下來。
“明日我便求見陛下,懇請他準許我查閱內庫賬目。”他的聲音堅定如鐵,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就算是龍?zhí)痘⒀ǎ乙惨咭辉?。大唐的朗朗乾坤,絕不能被這些陰謀家染指!”
燭火在風雨中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墻上,時而拉長,時而縮短,卻始終緊緊交織在一起。
恍惚間,房玄齡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玄武門,那時他們也是這樣并肩而立,為了心中的信念,為了大唐的未來,不懼任何艱險。
與此同時,東宮密室里,燭火將李承乾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他正把玩著從掖庭宮得來的密報,嘴角勾起一抹陰鷙的笑容。
“房玄齡想找劉慈善?”他將密報湊近燭火,看著紙張慢慢卷曲、變黑,最終化作灰燼,“告訴張承業(yè)的余黨,絕不能讓劉慈善開口。必要時……”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讓他永遠閉嘴。房玄齡,你以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能翻盤?太天真了?!?/p>
雨越下越大,沖刷著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場新的較量即將展開。
房玄齡望著窗外的雨幕,心中默默盤算著每一步棋。他知道,這或許是為自己洗刷冤屈、挽救大唐于危局的最后機會。而魏征,則在一旁默默陪伴,如同當年在玄武門時那樣,準備與他并肩作戰(zhàn),迎接即將到來的風暴。
庭院中的積水倒映著兩人的身影,在雨幕中堅定而執(zhí)著,恰似暗夜中的兩盞明燈,誓要點亮被陰霾籠罩的大唐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