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原來老爺常用的賬房可還有人在?”薛潘問道。
“大爺,老爺去后,夫人用王信管帳,那些外面聘的賬房見不得用,便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高舉和陳然二人尚在?!蓖豕芗覍Ω畠?nèi)人事變動了如指掌,直接回答道。
“讓他們過來見我?!毖匆粨]衣袖,端坐在桌案前。
“高舉,”“陳然,”二人一進屋,就見薛蟠正襟端坐,忙行禮:“見過大爺?!?/p>
“嗚,不必多禮,”薛蟠開口,把玩著一只毛筆,語氣淡淡:“可知我叫你們來何事?”
二人對視一眼,王新被押下去的事他們知道,薛蟠要做什么不難猜。
高舉遲疑片刻:“大爺可是要查賬?”
薛蟠把毛筆隨手一丟,抬頭盯著二人:“你們可愿來幫我?”
“大爺吩咐,陳然不敢推脫?!?/p>
“大爺只管吩咐就是。”
“好,你們挑些合用的人,把王信父子好好查一查?!毖粗苯訉⑹虑槎ㄏ聛?。
這管家的第一桿子,不能打太狠,不然府內(nèi)管事人人自危,怕是會生亂子。把采買這個油水最足的管事干掉,賬目收到自己手里,再警告一下其他管事仆從,就達到薛蟠控制薛府目的了。
至于薛家遍布兩京一十三省的產(chǎn)業(yè),卻不能操之過急,畢竟涉及五六個行業(yè),大小掌柜上百個,賬目堆積成山,若是逼急了,又怕他們魚死網(wǎng)破,不說別的,只要放把火薛蟠就傻眼了。
“大爺,可是只查王家父子?”陳然沉聲問。
“一口吃不成胖子,不要著急?!毖搭H有些深意的說。
“大爺,夫人叫你快些去見她?!边@時有小廝傳話。
薛蟠心知肚明,這是有人去告自己狀了,他抖一抖袖子,走了出去:“你們忙吧,我等你們消息?!?/p>
薛蟠進入薛夫人小院,就聽見王忠媳婦在屋內(nèi)哭訴,他一揮手,止住要去通稟的丫頭。
“小姐,我伺候您**十年了?!?/p>
王忠媳婦一邊抹淚一邊哽咽道,“就算沒有功,也總有些苦勞吧?“
”若是大爺要拿掉信兒賬房的差事,我們哪敢不從?可再怎么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人關(guān)了吧?”
這王忠媳婦原是她幼年時伺候的丫頭,后來年紀(jì)大了便嫁與了王忠。薛夫人出閣時也一并帶到薛府,打理內(nèi)廚多年,在府中頗有威信。
此時王忠媳婦再不似往昔溫順,眼中含淚卻分毫不退:“大爺雖是長進了,可府里上下多少年都按著規(guī)矩來,如今一句話就撤人,一句話就關(guān)人,若這風(fēng)氣開了頭,以后哪個敢安生辦差?”
她話說得哀懇,卻又句句帶刺,明里暗里指責(zé)薛家母子沒有良心。
薛夫人坐在上首,面色沉沉,心里卻是翻江倒海。
她本就是個性子軟糯的,如今自家兒子連個正經(jīng)理由都沒有,便強行拿了王家父子,本就讓她理虧,又被王忠媳婦半軟半硬的說了一番,攪得她是又氣又急。
氣的是那孽障,怎地一日也不肯安分?前頭馮家的風(fēng)波才剛落定,這頭又拿了府里的兩個管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叫她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急的是,那王家父子可不是旁人,是她從娘家?guī)н^來的老人,如今被兒子一句話就扔去關(guān)了,這是當(dāng)著滿府上下的面撕她的臉,連個體面都不肯留給她。
她抬手扶了扶額角,指尖微顫,一遍遍告訴自己:“親的,兒子是親的?!?/p>
聽了半晌的薛蟠掀開門簾走了進來,長身玉立,神色淡然,拱手道:“蟠兒見過母親?!?/p>
薛夫人一看他那副旁若無人、氣定神閑的模樣,氣得反倒笑了。惹出這么大一樁事,他倒好,跟沒事人似的!于是冷聲道:“還不是你,關(guān)了王家父子,如今人上門來討說法了。人是你關(guān)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薛蟠聞言,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王忠媳婦身上:“說法?你想要什么說法?薛府賬房管事和采買管事都由你家父子掌著,我看不妥,想換人重新安排——你覺得不妥?”
王忠媳婦被他目光一盯,心頭一震,嘴上卻不敢硬頂,只是低眉順語道:“老奴不敢多嘴,只是大爺平白將府中管事關(guān)起來,傳出去怕是難服眾啊……”
“你方才也說了,我豈會無故治人之罪?”薛蟠語氣不急不緩,卻字字帶鋒,“正因如此,我才請他們配合查驗賬目。若真是清清白白,不但要還他們清白,我還會當(dāng)眾賠禮,并重加任用?!憧蛇€有什么意見?”
“這……”王忠媳婦頓時語塞,心中驚懼不已。
薛蟠說得敞亮,可自家事自家清楚,賬房這些年到底有沒有貪漏,自己可是心知肚明。再說那采買上的貓膩,十家有九家沾染,若真細細一筆筆查起來,只怕連她廚房的采買都得被翻個底朝天。
她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強擠出一絲笑:“老奴不是不信大爺,只是怕這事鬧大了,驚動外頭……傳出去,咱薛府豈不要被人笑話,說是自己人都管不住……”
薛蟠也不接話,只淡淡一笑:“是啊,所以我才先關(guān)起來,自己人家的事,自家后宅里說清楚,總比外人來揭丑強些?!?/p>
這一句說得不輕不重,卻像刀子一樣刮在王忠媳婦心頭,她連忙低頭應(yīng)道:“大爺明斷,老奴沒話說,只求大爺念在我家兩代人多年為府里效命的份上,給個活路?!?/p>
薛蟠笑著說:“薛家不是嚴苛的人家,下人們偶爾貪心、犯些錯,也不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只要不是執(zhí)迷不悟,執(zhí)意對抗,總要念些人情,留些臉面的?!?/p>
他語氣平和,神色寬仁,卻讓王忠媳婦背脊發(fā)涼。
這話聽著是給活路,細想?yún)s是警告得明明白白:認個錯、吐點利,大家還好說;可要是揣著糊涂裝明白,那就是“執(zhí)意對抗”,那可就不念人情,不講臉面了。
王忠媳婦連忙俯首稱是,語帶哽咽:“大爺仁心,老奴替那兩個不長眼的磕頭謝恩。”
“磕頭就免了?!毖磾[擺手,眼中飽含深意,“這些天府里查采買賬目,你家里牽涉其中,難免忙碌些,內(nèi)廚房的事你就先不要管了。有時間就去看看王家父子,告訴他們只管安心就是,只要查清了,我自會重用?!?/p>
既然得罪了這家人,那內(nèi)廚這么緊要的位置自然要換人。
王忠媳婦聽得心頭一緊,面上卻忙不迭應(yīng)下,連聲道:“是是,大爺體恤,老奴感激不盡。”
她知道,這“暫時別管廚房”的意思,已經(jīng)是明里削權(quán)了,只不過薛蟠話里給足了體面,就看自己識相不識相了。
薛蟠瞥了她一眼,笑意未減:“你回去吧,這些日子正好一家人多聚聚,其他事,就不必操心了?!?/p>
一錘定音,語氣不重,卻字字不容置喙。
王忠媳婦福了福身子,忍著滿腹惶急退了下去,只覺腳步發(fā)虛,身后那間花廳,已經(jīng)不是昨日的格局了。
廳內(nèi)只剩薛夫人與薛蟠母子二人。
薛夫人看著自己這個兒子,方才那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王家婆媳兩股顫顫、汗如雨下,竟連一句反駁都說不出口;而她自己,剛才也被人家媳婦拎著話頭數(shù)落得啞口無言,如今再對照兒子那從容鎮(zhèn)定、步步為營的模樣,竟一時間說不出是酸楚還是欣慰。
她原想著,這個一向不省心的混賬,也就嘴上機靈,如今倒像真成了個頂天立地的當(dāng)家人了。
“你……”薛夫人嘆了口氣,“也不跟娘說一聲,就把人關(guān)了,讓娘好沒面子,不知內(nèi)外多少人要傳我的笑話?!?/p>
薛蟠溫聲答:“不得不嚴密些,若走了風(fēng)聲,只怕王家狗急跳墻,若是燒了賬本、串了供,此事就麻煩了?!?/p>
薛夫人看著這個一夜間變了許多的兒子怔住,半晌才輕聲道:“倒有些你爹當(dāng)年的樣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