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身文書到手已有半盞茶工夫，王員外仍沉浸在那告身吏部大印的榮光中。
他雙手微顫，仿佛捧著至寶一般，指腹輕輕摩挲鮮紅的吏部大印，嘴里不時“嘖嘖”有聲，那份緊張欣喜，怕是新婚夜都未曾有。
薛蟠在旁瞧得撇嘴，暗道：瞧這沒出息的樣子，丟人！
相比之下，錢員外與周員外就穩(wěn)重許多。兩人雖也面露喜色，但眉宇間自有一分從容與矜持，顯出幾分“新官上任”的端方姿態(tài)。
林如海含笑，朗聲道：“錢大人，周大人，王大人，恭喜恭喜！得了這份告身，今后我們便是同殿為臣，為陛下分憂了?！?/p>
錢大人神情肅然，面向林如海躬身道：“卑職多謝林大人提攜之恩，往后定當(dāng)唯大人之命是從?！?/p>
“林大人大恩，周某銘刻于心，日后但有所命，絕不敢違?！敝艽笕艘簿o跟著施禮。
正看著告身文書傻笑的王大人聽到動靜，這才猛然回神，慌忙將文書塞入懷中，額頭冷汗津津，連聲道：“啊……卑職……卑職也謝大人栽培！這個……卑職也愿聽命……”
林如海撫須笑道：“三位同僚不必多禮。如今陛下既已為諸位解除后顧之憂，諸位也要為陛下解燃眉之急才好，三位以為如何？”
三人對視一眼，心中明白——這官位自然不是白拿的。既然得了好處，自然也要出些代價。
于是齊聲應(yīng)道：“聽?wèi){大人吩咐?！?/p>
見三人并無抗拒之情，林如海微微頷首，語氣轉(zhuǎn)而沉穩(wěn)：“陛下所憂，在于國庫空虛。
去歲淮揚鹽引一百五十萬，引得銀兩二百七十萬，再加兩淮大小鹽商孝敬三十萬，共籌銀三百萬。
可今年鹽引數(shù)目不變，而陛下要銀四百萬兩。
三位，可有良策？”
此言一出，三位新晉大人同時心頭一跳。
第一反應(yīng)：這狗官又要斂財！
緊跟著才意識到：狗官……竟是我自己！
隨即哭笑不得。
往日，他們深諳聯(lián)手鹽商合力壓榨官府利潤之道，如今身份一變，卻要反過來以官府之身去鉗制鹽商，果然，現(xiàn)實比小說更魔幻。
更要命的是——該如何做？完全是一頭霧水。
官場之門已邁入，可操持的章法、駕馭的手段，全不知從何下手。
一時間，幾人面面相覷，竟無一人開口。
花廳之中，靜得仿佛能聽見風(fēng)吹紙頁的聲音。
見狀，林如海卻不著惱，他只輕輕一笑，將目光投向薛蟠。
“叔父，各位大人?！毖催m時踏出一步，向眾人拱手施禮。
比往日少了幾分輕浮，多了幾分鄭重，“晚輩有一策，諸位不妨一聽?！?/p>
幾人目光投來，薛蟠沉聲道：“如今三位大人得官之事尚未外泄，除陛下、叔父與在座幾位大人，無人知情，既如此——”
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三人，語氣一轉(zhuǎn)，字字清晰：
“何不暫將身份暫按下不表，仍以鹽商之名，暗中助叔父行事，如此不但可隨時知道鹽商動勢，還能在關(guān)鍵時候提供其他助力?！?/p>
聞言，林如海撫須沉吟，緩緩開口道：“此事雖然可行，但也瞞不過太久。我今日便需將三張告身的去向密奏陛下，待陛下御批吏部備案后，百官皆可得知其籍貫姓名，屆時，三位大人便再難隱身于鹽商之間了?！?/p>
薛蟠聞言，毫不慌亂，笑道：“正因如此，才要利用這有限的時間，打鹽商們一個措手不及。”
他頓了頓，目光炯然：“揚州距神京千里之遙，此等消息又不至于動用八百里加急。
上下呈報、登記造冊、再傳回本地，來回怎也得十?dāng)?shù)日。
我們?nèi)裟艹么丝障?，一鼓作氣將鹽商之勢壓至低谷，待他們反應(yīng)過來——黃花菜早涼了！”
林如海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之色，微微點頭，卻并未立刻拍板，而是目光一轉(zhuǎn)，看向錢、周、王三人：
“三位，可有何見地？”
錢大人當(dāng)即拱手上前，面色沉穩(wěn)，言辭卻鋒利如刀：“薛公子所言甚是，錢某深以為然。
既然大人決議要將鹽幫壓服，我們遲早要與鹽幫撕破臉皮，不如趁其未覺，先下手為強(qiáng)，給他們一記重創(chuàng)。”
林如海目中閃過一絲意外，顯然沒想到這錢大人一朝棄暗投明，態(tài)度轉(zhuǎn)化之快。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語氣中帶著些試探：
“錢大人以為，這第一記重拳，應(yīng)當(dāng)打向何處，才最為致命？”
錢大人拱手一步出列，朗聲道：“回大人，鹽商之中，誰手上沒幾筆糊涂賬？
尤其是私鹽一事，或多或少，幾乎家家染指。
可若論膽大妄為、貪婪成性，這八大家之中，便有一家，常年大量轉(zhuǎn)運私鹽，謀取暴利?！?/p>
他說到此處，目光落在周、王二人身上。
周大人與王大人幾乎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李家！”
“你們竟然都知道？”
林如海先是一陣驚訝，然后臉色倏然一沉，瞬間黑了半邊：
“家家染指，這么說、你們……”
錢、周、王三人面面相覷，神色頓變。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三人突然意識到——這，簡直是不打自招、直接把刀架到自己脖子上！
周、王二人轉(zhuǎn)頭怒視錢大人。
錢大人額頭浮出一層冷汗，臉色青白交加，忙不迭地拱手請罪，語速飛快：
“這——大人明鑒！淮揚鹽商出引之時，每引多走一成，是鹽幫舊例，是自立國以來便有的行規(guī)，歷代鹽政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非我等自作主張、敢違國法??！”
“而且，”他又忙補(bǔ)了一句，“這多出的一成，雖名為‘私引’，其實鹽監(jiān)也都心知肚明，往年大人還未赴任前……這類事從未被究問過！”
說到最后幾個字，他已帶上一絲微不可察的哀求與投誠之意。
周大人與王大人也連連出聲附和，現(xiàn)在顧不得追究姓錢的了，先洗清所有人的污名再說不遲。
薛蟠見氣氛僵硬，忙踏前一步，拱手笑道：
“叔父莫要動怒，侄兒斗膽一言——自古水至清則無魚，若果真是鹽市陳年舊疴，要真挑個干凈人出來，怕是難如登天。”
他目光一轉(zhuǎn)，看向錢、周、王三人，語氣既有調(diào)和，也帶些調(diào)侃：
“這三位大人若是全然不染塵埃，反倒叫人起疑?！?/p>
花廳內(nèi)氣氛微松，林如海仍寒著一張臉，未置可否。
錢、周、王三位大人俱是一臉感激的看著他。
薛蟠繼續(xù)說道：
“依侄兒愚見，不如派人訪一訪鹽部老吏和年紀(jì)大的鹽場工人，問清這‘一成私引’到底是不是自有成例、又是何時被默認(rèn)的。”
他頓了頓，目光坦然：
“若果真是陳年舊葛，便當(dāng)慎重處置，免得誤傷了好人；
若是有人仗舊例行無度，那再下狠手也不遲。如此一來，公私分明，上下皆服，也省了叔父擔(dān)責(zé)之憂?！?/p>
大人明鑒，大人明鑒！我等愿意配合大人查明舊例，理清章法，絕無半句推諉之意！”
他話音未落，周大人與王大人也緊隨其后，齊聲附和。
林如海微微頷首，臉色這才稍霽，語氣也放緩了幾分：
“你們肯改，便有轉(zhuǎn)圜余地。
如今新舊交替，鹽政之變勢在必行。我林某既擔(dān)得這職，便斷無縱容之理?！?/p>
林如海目光在三人臉上緩緩掠過，停頓片刻，緩聲道：
“此事暫且按下，待細(xì)明舊制，再定后策。先議這李家之事——按你所說，這李家私鹽數(shù)量，超過這一成定例了？”
錢大人重重松了一口氣，又躬身回稟，語氣恭敬：“回大人，李家原本走的就是量大取利之路。
他家一年至少出十萬余引，且多由特制槽船分流轉(zhuǎn)運，再倒賣至江北、山東數(shù)地。
據(jù)我了解，其引外私鹽之?dāng)?shù)，恐怕要占到四成以上?！?/p>
林如海聞言大驚，沉吟片刻，忽地開口問道：“他們?nèi)绱舜髲埰旃牡牡官u，難道就從未被巡查官吏發(fā)現(xiàn)過嗎？”
周大人躬身接話，語氣低沉：
“大人，這流水的官，鐵打的吏。各個衙門司署擔(dān)任巡查與搜查任務(wù)的，都是下頭的小吏、快役——這些人多為父子相承、世代執(zhí)役，年年盤踞本地，極少調(diào)動?！?/p>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
“他們從小就在鹽場邊長大，誰是鹽商、誰是私販，誰走哪條水路、誰給多少封口銀，全都門兒清?？善@些人早已被收買。便是上頭有心要查，也不過是被他們哄騙，哪還能查出什么東西？”
薛蟠聞言倒吸一口冷氣，雞皮疙瘩從頭發(fā)稍一路起到腳后跟。
雖然早知鹽政問題堆積如山，卻沒想到已經(jīng)到了塌方式腐敗的地步。
地方小吏如蟻附膻，李家更是坐地稱王。若真要對其動手，只怕風(fēng)聲一出，李家豢養(yǎng)的亡命徒便敢沖鹽政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