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漏殘,四執(zhí)庫內(nèi)寒氣砭骨。魏嬿婉蜷臥板床,淚痕浸透袖里,齒關(guān)緊咬,唯恐泄出一絲嗚咽。懷中緊攥著一封家書——「嬿婉吾女:汝弟佐祿犯事需銀五十兩,速籌!若誤事,汝母當(dāng)懸梁矣!」
她就著天窗透下的月光,反復(fù)數(shù)著這些日子攢下的銀子。三十五兩,攢足百兩,方有指望調(diào)去嘉嬪宮中伺候??扇缃瘢退闳贸鰜?,離額娘要的也還差十五兩!
眼前恍惚,額娘懸梁的麻索飄蕩,佐祿那副理所應(yīng)當(dāng)、甚或不耐煩的神色亦在腦中盤桓。
“為什么..為什么總是我?佐祿!我的好弟弟!你議親要銀子,惹禍要銀子,難道我的命就不是命?我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四執(zhí)庫里,熬干了心血,凍僵了骨頭,這一生,就是為了填你那無底洞般的‘大事’嗎?!”
然怨懟過后,唯余無邊無際的無力??v是滿心怨憤不甘,又能如何?眼睜睜看著額娘懸梁?
那是生她養(yǎng)她的額娘?。?/p>
縱有千般怨,萬般恨,血脈的牽絆,孝道的枷鎖,將她死死地困住,終歸是不舍。
日頭白得恍眼,寒意卻更甚。
輾轉(zhuǎn)反側(cè)整夜,魏嬿婉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去當(dāng)值,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灌了鉛。就在宮墻的轉(zhuǎn)角,她遇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一身半舊的侍衛(wèi)常服,身量倒是挺拔,眉宇間卻總帶著幾分萬事不縈懷的疏淡,或是…隨波逐流的得過且過。
覷見她紅腫的眼圈與憔悴形容,凌云徹一怔,趨前低問:“嬿婉?你這是…怎地臉色這般難看?”
魏嬿婉的心猛地一揪。
開口?她該如何開口?向這個同樣在底層掙扎,俸祿微薄的侍衛(wèi)借錢?
強(qiáng)烈的羞恥感瞬間席卷了她,燒得她臉頰滾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只覺自己成了那沿街乞食的丐兒,伸手向另一個丐兒討要活命的半塊餿餅,這念頭臊得她抬不起頭。
她看著凌云徹,看著他身上那身半舊的侍衛(wèi)服,想著他素日的散淡不爭,心下更是五味雜陳。
向他開口借錢,不僅是在為難自己,更是在為難他!
內(nèi)心的煎熬如同油烹火煎,她死死咬著下唇,已然嘗到了血腥味。最終,對額娘安危的恐懼壓倒了一切羞恥和難堪。
她猛地抬起頭,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zhuǎn),聲音帶著破碎的顫抖和不顧一切的哀求:“云徹..云徹哥哥!我..我家里出了急事,急需…急需五十兩銀子救命!我知道這太多了,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求你…求你幫幫我!我一定會還的!做牛做馬我也會還給你!”
凌云徹聽著,眉頭緊鎖,握著她的手也收緊了力道:“嬿婉,別怕,別怕!我們一起想辦法!”
他急切地安慰著,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錢袋。然當(dāng)他掏出那個同樣洗得發(fā)舊的荷包,掂量了一下里面的分量時,臉上的神情瞬間變得尷尬而窘迫。
三粒碎銀硌在她掌心,還不夠佐祿酒宴上一壺薄酒。
“這些,你先拿著應(yīng)急,剩下的,我…我再去想想辦法!我認(rèn)識幾個交好的兄弟,看能不能湊一點...”
魏嬿婉握著那些碎銀,她讀懂了他眼底的窘迫與疼惜。這情意原是真摯的,可真摯在深宮中最是廉價,猶如御河中隨波逐流的落花,美則美矣,到底敵不過暗流洶涌。
他只是一個末等侍衛(wèi),月俸也不過幾兩銀子。宮中當(dāng)差,人情往來,必要的打點,自身的用度,哪一樣不花錢?他雖不揮霍,但積蓄也實在有限。
而借來的錢,將來靠他們這點微薄俸祿,又要還到何年何月?不過是拆東墻補(bǔ)西墻,將兩人都拖入更深的泥潭。
她不怕今日吃苦,卻怕一生一世永無出頭之日!
“云徹哥哥,你有本事,有身手,為什么不能爭一爭?去做個藍(lán)翎侍衛(wèi),黃翎侍衛(wèi)也好??!”她想要一個指望,一個盼頭!只要他肯點頭,只要他眼中燃起一絲上進(jìn)的火焰,她就有勇氣陪他熬下去!
他訕訕踢開腳邊土塊:“慢慢熬著,總會有出頭的日子。等…”
魏嬿婉看著凌云徹眼底那份未經(jīng)世事的純摯,和‘總有辦法’的天真。這份天真,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如此單薄,甚至有些可笑。
“你總說等。等柳樹抽芽,等石榴結(jié)果,等內(nèi)務(wù)府發(fā)的陳米吃完...”
她眼中的淚水徹底干了,看著掌心那三粒碎銀,仿佛看著他們之間那點可憐的情分最后的殘骸。偏偏那枚戒指,硌得她心口疼,又不舍得如此放下。
“不過話說回來?!绷柙茝貒@了口氣,關(guān)切的話語像一把遲鈍的刀,“我覺著你額娘和你弟弟吧,真的跟無底洞似的。你這每個月的月銀,基本上都給他們,這樣下去,總也不是辦法?。 ?/p>
是啊,總這樣也不是辦法。
又憑什么佐祿可以肆意妄為,而她就該永墜深淵?
魏嬿婉攥緊了荷包,這些錢買不來額娘和弟弟的滿足,可卻能給自己劈出一條活路!
她忽然又笑開來:“若是,我能去受寵的嬪妃那兒當(dāng)差,手頭說不定能寬裕些,到時候還能拉你出來!”
“這話倒是有道理??墒恰绷柙茝孛碱^微蹙,他本能的露出對是非之地的避忌。
“受寵的嬪妃身邊是非多。新進(jìn)冷宮的那位,曾經(jīng)還是位份尊貴的嫻妃娘娘呢!一夕之間,天翻地覆!四執(zhí)庫是清苦些,可清清靜靜,是非少,我倒覺得...安生。”
“安生?”
魏嬿婉怔住了,徹徹底底地怔住了。
一陣巨大的疲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這疲累,比在四執(zhí)庫洗刷堆積如山的衣物更甚百倍!比在長夜里數(shù)著銅錢熬日子更甚千倍!
他想守著他的‘安生’,守著他的‘慢慢熬’,在紫禁城的最底層,做一株無人問津卻也風(fēng)雨不侵的野草。
而她魏嬿婉,骨子里流著不甘的血,她要掙脫泥沼,她要攀上高枝,哪怕前路荊棘密布,刀山火海,她也想搏一個能主宰自己命運(yùn)的機(jī)會!
她滿二十五就要出宮了!
這份曾讓她眷戀的‘好’,此刻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炭。它不夠溫暖她冰冷絕望的身心,握著又鉆心刺骨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