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nèi)的低語戛然而止,門簾被一只素手急促掀開,純妃與海貴人相偕而出。
珠釵微顫,蓮步姍姍,對著御駕盈盈下拜。
“臣妾請皇上安?!?/p>
皇帝眼中含笑,聲音亦染上幾分愉悅:“鐘粹宮這般熱鬧,朕聞之便覺歡欣。都平身罷?!?/p>
“謝皇上?!?/p>
他的視線掠過純妃,極自然地落在了她身側(cè)的海貴人身上。
“海貴人亦在此處。”
純妃聞言,面上溫婉的笑意愈深:“海貴人艷羨臣妾膝下有子,常來幫襯?;噬?,海貴人若能得育麟兒,才是福氣呢?!?/p>
“朕何嘗不如此期望。子嗣綿延,方是國本之幸。”
魏嬿婉始終規(guī)規(guī)矩矩垂首,與小樂子并肩,形同無聲的影,目光死死膠著在那雙玄色緞靴之上。
皇后痛失嫡子,六宮尚在驚悸之時,佛堂中長跪不起的身影,指尖滴落的血珠,剜心泣骨的絕望……恍如昨日。
‘子嗣繁盛’聽起來如此不合時宜,甚至帶著一種刺耳的諷刺。
然眼前人是皇上,皇上是無錯的,所以不合時宜的,只能是皇后的悲慟。
她必須要再撐起皇后的軀殼,用哪怕最后一絲的氣力,也要維持著那份屬于國母的尊嚴(yán)。
在皇帝追求‘子嗣綿延’的愿景里,在妃嬪們爭相邀寵的熱鬧里,被無聲地要求盡快翻篇,被當(dāng)作一件需要盡快掃除,以免影響‘國本之幸’的障礙物。
魏嬿婉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jìn)胸口。
她用余光去瞧身邊的永璜,那張小臉上不見一絲波瀾,更無半分艷羨。
他習(xí)慣被遺忘在這片歡聲笑語之外,習(xí)慣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聆聽阿瑪談?wù)撈渌⒆吁r活的,被珍視的瞬間。
在永璜面前,她倒似成了那個心內(nèi)淤積著憤懣與委屈,亟需宣泄的稚童。
然他們又如此默契地忍住了,未置一詞,未動分毫。
直至皇帝的話鋒轉(zhuǎn)向了永璋。
“不過,熱鬧雖好,永璋過了年也滿四歲了,該是正經(jīng)開蒙進(jìn)學(xué)的年紀(jì),不可一味貪圖嬉戲淘氣,整日纏著兄長瘋跑。連帶著永璜你,”他語鋒稍頓,目光掠過永璜時并無停留,那點停頓更像是對‘榜樣’的象征性提及,“也該收心了,莫要被弟弟的玩鬧帶偏了讀書的正途?!?/p>
鐘粹宮的空氣驟然凝滯了幾分。
純妃面上盈盈的笑意霎時褪盡,黛眉緊蹙,眸中盛滿為子辯護(hù)的急切與疼惜。
“皇上……”
然那辯解之詞方觸及舌尖,撞上皇上不容置喙的目光時,便似撞上銅墻鐵壁,猛地彈回。最終只化作微微顫抖的低首,纖指死死絞住了袖口的錦繡云紋,那精致的纏枝蓮亦不堪這壓抑的力道,痛苦地扭曲著。
“回皇上話,”魏嬿婉的聲音清亮而柔婉,她微微傾身,姿態(tài)恭謹(jǐn),恰到好處地打破了沉寂。
“大阿哥最關(guān)切兄弟情誼,唯恐怠慢了弟弟的教養(yǎng),是以每日溫習(xí)功課、讀書習(xí)字之時,必請三阿哥一同聆聽呢。奴婢還曾數(shù)次見大阿哥親執(zhí)墨筆,耐心細(xì)致地教導(dǎo)三阿哥,一筆一劃,毫不懈怠?!?/p>
“噢?”皇帝的注意力果然被轉(zhuǎn)移,臉上那點剛浮起的嚴(yán)肅瞬間被好奇取代,眉峰舒展,甚至帶上了一絲驚喜的笑意:“永璋會認(rèn)字了?”
永璜立刻展現(xiàn)出兄長的擔(dān)當(dāng)與溫厚,他身形微動,輕輕地環(huán)住了身邊小小的永璋,那動作帶著些許庇護(hù)的意味。微低下頭,靠近弟弟紅潤的小臉,俊朗的眉目舒展,全然不見之前的沉郁。
“三弟,你仔細(xì)看看,那中間掛著的,是什么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永璋身上。
魏嬿婉心口擂鼓般狂跳。
這一步,是她賭上去的!皇上不會計較自己的兒子,可她只是個小小宮女…天子一念,可定生死。
若永璋阿哥答不出,或答錯了,皇帝方才那點因永璜而起的贊許瞬間便會轉(zhuǎn)為不悅,而這不悅,第一個承受雷霆的,絕不會是純妃娘娘,更不會是懵懂的永璋,只會是她這個膽敢妄言 ,誤導(dǎo)圣聽的卑賤宮女!
——她怕極了九五至尊的一念之間,可她不后悔賭!
順著兄長的指引,永璋認(rèn)真地看向那巨大的匾額。復(fù)雜的筆劃對他而言還有些吃力,但他辨識著最清晰的那個字形,小嘴一抿:“粹!”
一個字,如同玉珠落盤,清脆響亮,瞬間擊碎了所有的緊繃!
“哈哈!”皇帝龍心大悅,朗聲笑起,看向永璜的目光也多了分慈愛與贊許,“好,好!果然認(rèn)得!永璋也大有進(jìn)益了!永璜,你這個兄長,教導(dǎo)得很是用心?!?/p>
“皇阿瑪謬贊,不是兒臣用心,是三弟資質(zhì)聰穎。以前,只是擷芳殿的嬤嬤們太過寵愛了三弟?!庇黎⑽⑶飞?,露出了一絲清淺的笑意,得體大方。
魏嬿婉目光像輕柔的羽紗,撫過他依舊挺直的肩背,落在他環(huán)抱著弟弟的手臂??吹剿槃荻鵀榫S護(hù)了弟弟,也保全了自己的處境,心頭涌動起如釋重負(fù)的欣慰。
突然,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之前怎么沒見過你啊,是伺候純妃的?”
魏嬿婉忙回過神來行禮——這是多么珍貴的機(jī)緣!若能在九五至尊面前博得一絲印象,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絲,她的前程,她心心念念的云徹哥哥的前程,或許就真能撥云見日,走向那柳暗花明的境地!
“回皇上,”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輕顫,卻又努力維持著恭敬與柔順,“奴婢…是剛剛撥到鐘粹宮的。承蒙純妃娘娘不棄,恩典浩蕩,讓奴婢有幸侍奉大阿哥左右?!?/p>
“人倒是機(jī)靈的?!被噬纤坪跻谎劭创┝怂讲磐ι矶龅男乃?,以及此刻強壓的激動。但出乎意料地,唇邊卻并未浮現(xiàn)怒意,又奇異地含著一絲贊許,“用心伺候著吧?!?/p>
魏嬿婉當(dāng)即大喜,那便是夸獎了!
她無法自抑地?fù)P起笑意,明媚而真切,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是?!?/p>
這次不僅幫了永璜阿哥,也幫了永璋阿哥,更在皇上面前露了臉!純妃娘娘看在眼里,賞罰分明,也定會記住她今日的功勞!
待日后她更說得上話了,最好能求純妃娘娘恩典,將春嬋也撥到鐘粹宮,再給云徹哥哥換出來…
魏嬿婉歡喜地轉(zhuǎn)身,身體都輕盈了幾分。
一道視線,帶著穿透皮囊的審視和難以言喻的深意,如同潛伏在暗影里的毒蛇,悄然地黏在了她的肩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