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緊了緊身上的棉坎肩,一手撐著油紙傘,一手小心攏著永璜阿哥的肩背,將他送至尚書房那朱漆剝落的大門前。
“阿哥仔細腳下?!彼吐暥冢矍浦抢w薄身影挺直了脊梁,一步一頓,邁過了那高高的青石門檻。
如往常一般,她并未即刻離去,總愛在這尚書房外多盤桓片刻。尋一處既背風(fēng)又能影影綽綽窺見內(nèi)里光景的廊柱。
她縮躲著身,寒風(fēng)從廊柱縫隙間鉆進來,刮在臉上生疼,卻似渾然不覺,只專注地側(cè)耳傾聽,目光悄悄探向那窗紙微透的亮處。
黃銅炭盆里獸炭燒得正旺,暗紅的火焰跳躍著,映得壁上歷代帝王圣訓(xùn)的墨寶忽明忽暗,也將那授業(yè)老翰林的須發(fā),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金。
老學(xué)士身著深青官袍,腰束玉帶,端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案頭壘著線裝典籍,攤開著山川輿圖,一方端硯里,新研的松煙墨汁烏沉沉的,凝著光。
聲音不高,卻穿透風(fēng)雪與窗紙,字字清晰:“昔者,秦孝公據(jù)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他講的是《過秦論》。
魏嬿婉倚在冰冷的廊柱上,字句入耳,不過是些陌生的音節(jié),只在心頭撞出些模糊的回響,全然不解其深意。
然則,老學(xué)士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依然緊緊攫住了她。她聽得癡了,不覺間,凍得微紅的指尖,正無意識地在結(jié)著薄霜的廊柱上輕輕描摹。
用幾道微不可察的濕痕,模仿著那案頭翰墨的走勢。
她想抓住些什么,哪怕是一點,一橫,一撇…
寒風(fēng)卷過檐角,嗚咽一聲,魏嬿婉猛地驚醒。偷眼四顧,唯見雪落庭階,寂寂無人,這才算了口氣。
慌忙將沾了霜痕的指尖緊緊攥入袖中,怕被人窺破了這僭越的癡妄。低著頭,腳步匆匆地沿著來時的宮墻夾道,隱入了漫天風(fēng)雪之中。
“君臣…固守…以…窺周室……包,包舉宇內(nèi)……”
她含混地念著,生怕自己忙著忙著就都忘了。
正自凝神,忽見前方儀仗簇?fù)恚鼽S傘蓋在雪光中分外刺目。魏嬿婉心頭猛地一跳,慌忙收住腳步,怕自己嘀咕的那幾句入了耳。然而已然遲了,皇上的目光直直掃到她身上。
避無可避,魏嬿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比方才廊下的朔風(fēng)更甚。
她撲通一聲跪在冰冷的雪地上,額頭抵著凍硬的碎石:“奴,奴婢給皇上請安!”
御輦停下:“起來回話?!?/p>
魏嬿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身,頭卻垂得更低,只敢盯著眼前那雙金線密繡的龍靴尖。
“朕瞧著你有些面熟,是純妃宮里的?”
魏嬿婉心下一松,又緊跟著提起,連忙回道:“回皇上的話,奴婢是在大阿哥身邊伺候的。方才送了大阿哥去尚書房,便順著御花園的小路回鐘粹宮去,并非有意沖撞圣駕,求皇上恕罪!”
“哦?”皇帝輕笑了一聲,聽在魏嬿婉耳中,比風(fēng)更冷,又似乎帶著點別的意味。
那目光落在自己臉上,緩緩流轉(zhuǎn),如同暖爐邊撥弄炭火的金簪,看似暖意融融,實則灼得她肌膚生疼,臉頰不由自主地?zé)似饋怼?/p>
突然,“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問她的名字了!狂喜瞬間沖散了恐懼。憑借她的伶俐,她的勤謹(jǐn),若能得皇上重用…
她強壓下幾乎要溢出唇角的笑意,聲音卻因激動而更顯清亮了幾分,帶上了討喜的柔順:“回皇上,奴婢名叫嬿婉。”
“嬿婉……”皇帝重復(fù)著這兩個字,尾音拖得略長,似乎在品味,又似乎在思量。
片刻,那低沉的聲音里染上了一層更深的笑意:“‘亭亭似月,嬿婉如春’……極好,這名字十分配你?!?/p>
亭亭似月,嬿婉如春?
魏嬿婉從未想過自己的名字,竟也能被賦予如此風(fēng)雅的意境。她渴望皇上能再多說幾句,像尚書房里的老學(xué)士那樣,將她點撥一二。
于是鼓起勇氣,飛快地覷了一下那模糊在明黃傘蓋下的尊貴面容,復(fù)又垂下:“皇上,這詩念得真好聽??上А敬棱g,不懂得這詩里的意思?!?/p>
皇帝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居高臨下的欣賞透出一絲狎昵:“你不必懂得。”
魏嬿婉猛地僵住,她下意識地牽動嘴角,想維持住討好的弧度,將頭垂得更低。
方才心頭那點狂喜的金光瞬間碎裂。
她感覺到,那目光里的灼熱,是另一種更令人難堪的審視。
她這樣的微末宮女,只需懂得伺候主子,謹(jǐn)守本分便夠了。那些‘亭亭嬿婉’的風(fēng)雅,于她,皆是虛妄,皆是僭越。她只需像一件精致的器物,有個好聽的名字,供人賞玩品評便是,內(nèi)里的乾坤,卻與她毫無干系。
“你姓什么?”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
魏嬿婉心頭又是一緊,不敢遲疑:“奴婢,魏氏,滿洲正黃旗包衣…”
“魏氏這個姓氏普通啊。”皇帝沉吟片刻,目光膠著在她低垂的一段頸項上,“不過出身上三旗,身份也不算低?!?/p>
她被瞧得如同芒刺在背,本能地想避開,卻只能更謙卑地躬身:“奴婢雖是正黃旗包衣出身,但阿瑪沒得早,也沒有爭氣的兄弟,實在,算不上好門第…”
“呵,”皇帝輕笑一聲,“門第的高低,前人留下的不過是塊敲門磚。真正的高下,是要靠自己去爭,去搏的?!?/p>
魏嬿婉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微光,被“不必懂得”澆滅的星火,又死灰復(fù)燃般跳動了一下。
“皇上,奴婢一個弱女子,真的可以嗎?”
皇上不回答,只說:“朕記得有句詩,倒是應(yīng)景得很——‘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魏嬿婉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張近在咫尺的的臉。她是不懂詩詞,可她懂‘歡娛’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段話里。
皇上比她大了整整十六歲!
男子于十三四歲便會安排通房丫頭,說句難聽透頂?shù)摹?,做她的父親都使得!
如今那句‘亭亭似月,嬿婉如春’的美好,也都被‘歡娛在今夕’徹底撕碎去。
她所渴望的‘懂得’,她所向往的‘重用’,在帝王眼中,最終都指向了那錦帳深處的‘歡娛’。
魏嬿婉死死咬住下唇,臉色褪得比地上的雪還要慘白,棉坎肩再也無法抵御這徹骨的寒意。
短暫的沉默在風(fēng)雪中凝固,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壓迫。終于,皇上似乎欣賞夠了她‘羞澀’模樣,淡淡吩咐道:“起駕吧。”
“起——駕——!”
直到那明黃消失在曲折的小徑盡頭,四周只剩下風(fēng)雪呼嘯的聲音,魏嬿婉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身子猛地一軟,幾乎癱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她匆匆忙奔向鐘粹宮。
一叢覆雪的太湖石后,海貴人裹著一件銀鼠灰的斗篷,靜靜地立在那里。
寒風(fēng)卷過,吹動她斗篷的毛領(lǐng)。她緩緩抬起手,隨意地搭在身邊一株探出假山的枯枝上。
指尖微微用力。
“喀嚓!”
早已凍得硬脆的枯枝,被她生生從中折斷,露出里面干枯發(fā)白的木芯。
一直屏息侍立在她身后的宮女葉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低呼:“主兒...”
海貴人卻恍若未聞。
她緩緩松開手,任由那半截枯枝無聲地落在腳下厚厚的積雪里,砸出一個小小的坑洞。
“葉心,你瞧?!?/p>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魏嬿婉離去的路徑。
“這宮里,怕是要出第二個阿箬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