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難以抑制的尿意與身下冰滑的觸感,將房俊從混沌中猛地拽醒。寒意如毒蛇般沿著脊椎蜿蜒而上,激得他渾身一顫。他本能地想蜷縮,四肢卻沉重酸軟,使不上一絲力氣。
身下是滑膩的錦緞,細(xì)膩的紋理摩挲著肌膚,與他記憶中實(shí)驗(yàn)室硬板床的觸感天差地別。濃重而悠遠(yuǎn)的檀香縈繞鼻端。睜眼望去,頭頂是古意盎然的雕花床頂,繁復(fù)的紋飾在熹微晨光中若隱若現(xiàn),每一道線條都訴說著古人的匠心。
一切都在清晰地宣告:那實(shí)驗(yàn)室通宵猝死后魂穿大唐的劇本,成真了!
屬于“房遺愛”的記憶碎片如潮水般涌入腦海:貞觀十年,大唐宰相房玄齡次子,年方十四。因不喜詩書,酷愛舞刀弄槍,與乃父文臣風(fēng)范大相徑庭,人送諢號“長安二愣子”、“房府棒槌”。半個時辰前,這位仁兄在一場公卿子弟的聚會中,為了撈掉進(jìn)皇家園林荷花池的玉佩英勇跳水,結(jié)果……成功把自己送走,換了他這個來自二十一世紀(jì)的工科靈魂。
被抬回房府后,意識逐漸清晰的房俊猛地捂住了臉,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哀嚎:“房遺愛?!不就是歷史上那個赫赫有名的棒槌、綠帽駙馬、最后謀反被砍的炮灰嗎?!這簡直是地獄開局??!”
兩個貼身小丫鬟青鸞和紅芙,看著自家二少爺癱在榻上捂臉哀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青鸞怯生生地端上一碗熱湯,聲音溫軟如春風(fēng):“少爺,您…您還好嗎?折騰半晌,腹中想必空了,先用些湯羹暖暖身子吧?”
話音未落,一個帶著哭腔、焦急萬分的呼喊便如炸雷般自內(nèi)院方向傳來:
“二郎!我的兒??!”
只見母親盧氏提著裙裾,幾乎是踉蹌著奔來。平素端莊雍容的宰相夫人,此刻發(fā)髻微散,臉上淚痕猶濕,哪還有半分儀態(tài)。她沖到榻前,不由分說便將高大的房俊狠狠摟進(jìn)懷中,那力道之大,勒得房俊一個趔趄,差點(diǎn)背過氣去。
“娘!娘!輕點(diǎn)!喘…喘不過氣了!”房俊被勒得直翻白眼,屬于原主的情感記憶與此刻生母滾燙的關(guān)切洶涌交織,鼻尖不由得陣陣發(fā)酸。
盧氏非但不松手,反而捧起他的臉,顫抖的手指撫過他額角鬢發(fā),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哽咽:“你這孽障!真真嚇煞為娘了!聽人報(bào)信說你落了水,抬回來時氣若游絲!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叫娘怎么活!”她說著,淚珠又撲簌簌滾落,全然不顧儀態(tài),急切地上下檢視兒子身上可有傷損,口中不住念叨:“傷著哪兒了?嗆了多少水?身上疼不疼?快!快叫府醫(yī)再來瞧瞧!”
“娘,娘!真沒事!”房俊趕緊抓住母親的手,原地蹦跳了兩下,又笨拙地轉(zhuǎn)了個圈,努力擠出個大大的、略顯傻氣的笑容,“您看,全須全尾的!就嗆了兩口水,吐出來就清爽了!您兒子我命硬著呢!”
盧氏見他面色紅潤,行動無礙,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隨即柳眉倒豎,狠狠戳了下他的腦門:“命硬?命硬就能胡來?那玉佩是鑲了金還是嵌了玉?值得你往那冰窟窿里跳?府里是沒人使喚了不成?下次再敢這般莽撞,看我不讓你爹打斷你的腿!”雖是訓(xùn)斥,字里行間卻浸滿了后怕與心疼。
房俊縮了縮脖子,嘿嘿傻笑,趕緊扶著母親往里走,岔開話題:“娘,爹呢?還沒散朝回來?”
提到丈夫,盧氏臉上憂色更濃,嘆了口氣:“你爹這幾日,愁得鬢角都添了霜色。皇后娘娘鳳體違和,陛下憂心如焚,朝堂上氣氛沉得能擰出水來。他天不亮就出門,這會子還不見人影,怕又要在宮中耽擱了。”她下意識壓低聲音,“聽你爹說…這次兇險(xiǎn)得很,連孫老神仙都…都束手…”
房俊心頭一緊,正想順著話頭多探聽些內(nèi)情,身后卻傳來一聲沉穩(wěn)卻難掩疲憊的輕咳。
“咳咳。”
父子倆回頭,只見房玄齡不知何時已靜立在廊下陰影處。一身深紫色朝服未及更換,身姿依舊挺拔如松,但眉宇間積壓的倦色與憂思卻如濃墨般清晰可見。他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房俊。
“爹?!狈靠⌒念^一凜,連忙規(guī)規(guī)矩矩躬身行禮。
房玄齡緩步走近,目光在兒子身上仔細(xì)梭巡了一圈,確認(rèn)無礙,才沉聲開口:“又惹禍了?”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房俊頭皮發(fā)麻,擠出個討好的笑容:“意外!純屬意外!爹,您看我這不活蹦亂跳的嘛!”
“意外?”房玄齡輕哼一聲,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程處弼剛剛溜走的方向,“程家那混小子也在場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整日與彼輩廝混一處,能有什么好!”雖是責(zé)備,語氣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父親對幼子頑劣的無奈。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盧氏猶帶淚痕的臉上,語氣稍緩,“先用膳吧。”
晚膳的氣氛格外沉悶。房玄齡顯然心事重重,舉箸間食不知味。盧氏則不住地給兒子碗中夾菜,眼神里滿是劫后余生的慶幸。
房俊扒拉著碗里的米飯,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覷著父親陰沉的臉色,狀似無意地開口:“爹,方才聽娘說,皇后娘娘的病…連孫神醫(yī)都棘手?”
房玄齡夾菜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向房俊,深邃的目光帶著審視:“你問這個做什么?”上位者的警惕瞬間流露?;屎蟛∏槟藢m闈秘事,非同小可。
房俊心里咯噔一下,臉上卻立刻堆起“棒槌”特有的茫然和純粹的好奇:“沒…沒啥?。【褪怯X得稀奇!孫老神仙不是活神仙嘛?連他都治不好的病,那得是多厲害的病癥?孩兒就是…就是有點(diǎn)想不通嘛?!彼麚狭藫项^,努力將那份不學(xué)無術(shù)少年純粹的好奇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房玄齡盯著他看了幾息,銳利的目光似要穿透那層憨厚表象。房俊心頭狂跳,面上憨笑維持得紋絲不動,手心卻已沁出細(xì)汗。最終,房玄齡收回目光,重重嘆了口氣,眉宇間的憂慮更深:“天意難測,人力有窮。此事…非你所能妄議?!彼畔孪笱荔?,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倒是你——弘文館那邊,已為你備好名牒。過幾日,讓你大哥送你進(jìn)學(xué)。若再敢在學(xué)宮惹是生非,或沉迷于那些旁門左道…”他目光如刀,掃過房俊,“家法無情!”
房俊瞬間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爹…我…”
“老爺!”盧氏心疼兒子,連忙出聲,“二郎剛受了驚嚇,身子骨還虛著,是不是緩幾日…”
“慈母多敗兒!”房玄齡打斷盧氏,語氣斬釘截鐵,“此事已定,無需再議!”他起身欲離席,身形卻因連日操勞而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房俊眼尖,心頭莫名一酸。眼前這威嚴(yán)如山的父親,終究也是血肉之軀。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拿起湯勺,舀了滿滿一碗熱氣騰騰、撇去了浮油的雞湯,小心翼翼地端到房玄齡面前,聲音難得地帶了點(diǎn)正經(jīng)的關(guān)切:“爹,您…您喝碗湯吧。這些日子,您也辛苦了?!?/p>
房玄齡正要離去的腳步猛地頓住。他低頭看著眼前氤氳著熱氣的湯碗,又抬眼看向微微低著頭的兒子。房俊垂著眼簾,看不清表情,但那雙端著碗的手,指節(jié)卻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盧氏也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丈夫。
半晌,房玄齡緊繃?yán)溆驳南骂M線,似乎極其細(xì)微地松動了一下。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接過了那碗湯。碗壁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竟奇異地熨帖了一絲心底的沉重與疲憊。他低頭,就著碗沿,無聲地喝了一大口?;椟S的燈光下,他冷峻的側(cè)臉線條,似乎也在那氤氳的熱氣中柔和了那么一瞬。
盧氏看著這一幕,眼圈又微微紅了,嘴角卻忍不住彎起,輕聲道:“咱們二郎…終是知道心疼人了?!?/p>
房俊低著頭,耳根微微發(fā)燙,心里卻涌起一股奇異的暖流。這嚴(yán)厲的宰相父親,好像…也沒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