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壽宴的喧囂如同退潮般散去,留下滿地狼藉的杯盤、傾覆的案幾、碎裂的瓷片,以及空氣中濃烈到化不開的酒氣和某種無形卻沉甸甸的震撼余韻。然而,真正的風(fēng)暴,此刻才在長安城的街巷宮闕間,以房遺愛之名和那首《將進(jìn)酒》為風(fēng)眼,掀起滔天巨浪!
房遺愛三字,伴隨著那首石破天驚的《將進(jìn)酒》,以一種摧枯拉朽、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一夜之間,席卷了整個長安城!
翌日清晨,平康坊最當(dāng)紅的歌姬們,已抱著琵琶蹙眉凝神,咿咿呀呀地嘗試為這前所未聞、狂放不羈的詩篇尋找合適的宮商角徵羽,那“五花馬,千金裘”的豪邁與“萬古愁”的蒼涼,讓她們既興奮又犯難。
東西兩市的酒肆茶樓里,粗豪的酒客拍著油膩的桌子,唾沫橫飛地向周圍人復(fù)述著昨夜程府那驚天一幕——房二郎如何醉酒踏案,長歌當(dāng)哭,引得混世魔王程咬金摔壇狂歌、尉遲恭砸柱痛飲!描繪得繪聲繪色,仿佛自己就在當(dāng)場。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成了最時髦、也最能抒發(fā)胸中塊壘的豪言壯語,連街邊推車賣胡餅的老漢,吆喝間隙都能搖頭晃腦地哼上兩句“朝如青絲暮成雪”。
國子監(jiān)和弘文館更是炸開了鍋。博士們捻斷數(shù)莖胡須,對著輾轉(zhuǎn)抄錄來的詩句又驚又疑,爭論不休。驚的是此詩氣象之雄渾、意境之超邁、情感之磅礴跌宕,實乃百年未有之絕唱!疑的是,這……這真是出自那個不學(xué)無術(shù)、人稱“長安二愣子”、“房府棒槌”的房遺愛之手?莫不是房相請了哪位隱世大儒捉刀?更有甚者,三五成群,摩拳擦掌,準(zhǔn)備去弘文館堵人,定要當(dāng)面“討教”一番房二郎的“詩才”。
清高自詡的文士捶胸頓足,痛呼“明珠暗投”,那“杜二郎,程三郎”的名號直呼出來,簡直有辱斯文,風(fēng)雅盡失!幾位大儒痛心疾首,私下里恨不得把自己的雅號填上去,甚至動了去房府拜會、勸說房俊“潤色”的念頭。更有人暗中四處打聽,房俊是否真有“夢中仙人授詩”的奇遇,那“青蓮居士”又是何方神圣?
弘文館內(nèi),那位曾訓(xùn)斥過房俊的司馬夫子,捧著輾轉(zhuǎn)得來的詩稿枯坐一夜,老淚縱橫,對著搖曳的燭火喃喃自語:“早覺此子……此子胸中似有溝壑萬千,非是池中物……非是池中物也!老夫……老夫眼拙矣!”
長樂公主親手謄抄、字跡秀麗端雅的詩稿,第一時間便由內(nèi)侍呈上了李世民的御案。這位帝王在立政殿陪伴病榻上的皇后之余,反復(fù)誦讀,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桌面。詩中那份睥睨天下的狂傲、看透世情的悲涼、以及“與爾同銷萬古愁”的極致灑脫與蒼茫,都讓他這位開創(chuàng)盛世的帝王心頭震動,思緒萬千。他看向一旁侍立、面色因宿醉和擔(dān)憂而略顯蒼白的房玄齡,目光復(fù)雜難明,最終化作一聲意味深長的感慨:“玄齡,令郎……你當(dāng)真是,教了個‘好兒子’啊?!?這“好”字,重若千鈞。
房玄齡唯有深深躬身,口中稱“犬子無狀,驚擾圣聽”,心中卻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翻騰不休。
而在五姓七望那些門庭深重的府邸內(nèi),氣氛凝重如鉛。崔氏家主將謄抄的詩稿重重拍在黃花梨案幾上,聲音冰冷:“此子若不能為我世家所用,假以時日,必成大患!” 詩才驚人,更兼有那等“瓊漿玉露”的秘方,如今竟還得了長樂公主親手執(zhí)筆的青眼!這已非簡單的“棒槌”,而是一個足以攪動長安格局、撬動他們根基的異數(shù)!一道道更加嚴(yán)密、更加陰狠的“打壓”指令,被悄然布置下去。
長樂公主李麗質(zhì)為房俊執(zhí)筆一事,其轟動效應(yīng)甚至隱隱蓋過了《將進(jìn)酒》本身。清冷的宮殿內(nèi),她屏退了所有宮人,獨自坐在窗邊,指尖輕輕拂過謄抄稿上“天生我材必有用”那行字,仿佛還能感受到昨夜落筆時心頭的震顫。那個狂放不羈、仿佛掙脫了世間一切束縛的身影,已深深烙印在她心底最柔軟處。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強烈好奇和莫名悸動的情緒,如同初春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她的心扉。她輕輕撫上胸口,那里跳動的節(jié)奏似乎比平時快了些許?!澳怯衽濉仁撬鋹壑铮幌惨獙せ亍?她看著案頭那枚溫潤的“青蓮”玉佩,一個念頭越發(fā)清晰,“我是不是……該尋個機會,親手還給他?”
高陽公主李漱在自己的寢殿里煩躁地踱步,手中那支金步搖被無意識地捏來捏去。兩旁的婢女屏息垂首,戰(zhàn)戰(zhàn)兢兢。主子那飛揚的裙裾、緊抿的朱唇、因惱怒而微微泛紅的臉頰,都透著一股子“本公主現(xiàn)在很不高興,后果很嚴(yán)重”的驕蠻勁兒。她絕不會承認(rèn)心底那份因房俊的驚艷表現(xiàn)而升起的、連她自己都辨不清的酸澀與不甘,只會用更尖刻的話語、更任性的行為去掩飾,用虛張聲勢的兇狠來守護(hù)自己那點不愿示人的、懵懂的少女心緒。房俊越是光芒萬丈,她心底那份莫名的煩躁就越是強烈。
趙國公府,長孫沖的書房如同颶風(fēng)過境。地上滿是砸碎的硯臺、撕裂的名人字畫和傾倒的擺設(shè)。嫉恨的毒火在他胸腔里徹底點燃、爆炸!長樂為房俊執(zhí)筆的畫面,如同淬毒的尖刺,反復(fù)扎著他的心!父親長孫無忌早就透露過,待皇后鳳體稍安,便會向陛下提親,定下他與長樂的婚事。這本是板上釘釘、榮耀無比之事!而她,他視為禁臠、高不可攀的帝國明珠,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為一個他視若草芥、鄙夷至極的“匠戶”執(zhí)筆!這不僅是奇恥大辱,更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被挑戰(zhàn)的致命威脅!
“房遺愛!我要你死!我一定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他雙目赤紅,如同受傷的孤狼般在狼藉的書房中低吼咆哮,俊美的臉龐扭曲得猙獰可怖。
長孫無忌看著近乎失控的兒子,眉頭緊鎖成川字,眼中寒光閃爍,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沖兒!冷靜!小不忍則亂大謀!房俊此子如今風(fēng)頭正勁,圣眷未明,更有程咬金那老匹夫當(dāng)眾放話撐腰,此時動他,非智者所為!待得皇后娘娘鳳體康復(fù),首要之事便是把你和長樂的婚事定下來,斷了所有人的念想!至于那‘瓊漿玉露’……”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幽深,“其配方之價值,尤在詩名之上!我們也要……多加留意!”
房府這幾日也頗不平靜。房玄齡下朝歸來,破天荒地沒有立刻鉆進(jìn)書房處理堆積如山的公文,而是腳步一轉(zhuǎn),徑直來到了房俊那個被忠叔特意安排在府邸最偏僻角落的小院??粗鹤永锒逊e如山的奇怪樹皮、稻草、破漁網(wǎng),嗅著空氣中殘留的草木灰、石灰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實驗”氣味,這位老謀深算、閱盡滄桑的宰相沉默良久。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訓(xùn)斥兒子“不務(wù)正業(yè)”、“有辱門風(fēng)”,只用一種極其復(fù)雜、仿佛第一次真正審視這個兒子的目光,看著正指揮王伯、李伯處理材料的房俊。最終,他只留下一句聽似平淡卻重若千鈞的話:“好自為之。弘文館……暫時不必去了。這些日子,國子監(jiān)和弘文館的生員,怕是都等著瞻仰你的‘風(fēng)采’,在家好生‘休養(yǎng)’,避避風(fēng)頭吧。相府的門檻,他們還不敢硬闖。哼,看你惹得好事!” 這話乍一聽是責(zé)備,是禁足,可房俊敏銳地捕捉到父親轉(zhuǎn)身時,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幾乎藏不住的自得與……驕傲?!
房遺直看著父親對二弟這般“離經(jīng)叛道”行徑的默許態(tài)度,再聽著滿長安傳頌的《將進(jìn)酒》,心中感慨萬千。在他一貫的認(rèn)知里,能作出如此驚世詩篇,二弟定是背地里下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功,懸梁刺股,寒窗苦讀!“浪子回頭金不換”,他心底由衷地為弟弟感到欣慰。
而身處風(fēng)暴中心的房俊,此刻卻根本無暇理會外界的滔天巨浪和毀譽參半。在他心里,比詩名、比風(fēng)波更沉重千鈞的,是來自歷史記載的冰冷恐懼——長孫皇后和長樂公主那致命的“氣疾”(史書記載不一,或為哮喘,或為嚴(yán)重慢性支氣管炎),在這個時代幾同絕癥!而任何一點小小的外傷感染,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時值盛夏,正是呼吸道疾病最易反復(fù)、最兇險的季節(jié)。不知為何,房俊內(nèi)心深處,強烈地不愿看到那對史書上記載會香消玉殞的母女就此隕落。既然機緣巧合,讓他帶著后世的記憶魂穿至此,攪動了這一池春水,那么冥冥之中,或許……就有他存在的道理與使命!那滴“瓊漿玉露”帶來的希望,必須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