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曰——”
紫宸殿內(nèi)死寂凝結(jié)如冰湖之時，那道聲音再起。
溫和依舊，卻不啻一盆滾燙的鐵水潑進(jìn)凝固的冰面！
滿朝朱紫頭顱驟然抬起！
目光如同被無形繩索牽拽，齊刷刷釘向高踞龍座之上的身影！冕旒珠串遮擋了天顏，只能看到那薄唇緩緩開闔。
“寧夏營游擊將軍徐驍——”
金階之下，繕國公手中緊握的鳩杖猛地一顫！
都察院史鼎垂下的眼皮劇烈跳動！
“……驍勇卓著……”
兩個字如同燒紅的鋼釘狠狠砸進(jìn)了某些人的心口！
“……雖起于行伍，然破圍平吉堡，驅(qū)虜數(shù)萬眾；深入亂石灘，搗毀王庭帳，焚敵寇糧秣輜重?zé)o算，擄其部眾牛羊車帳如卷席……”那聲音平穩(wěn)地陳述著，詞句間卻似帶著馬蹄踏碎骨頭的回響，“其忠勇可嘉，果毅有謀……”
“特——擢拔爾為甘寧總兵官！統(tǒng)攝寧夏衛(wèi)、甘肅衛(wèi)軍政！”
敕令如雷霆劈落！
“領(lǐng)兵三萬！整飭西北邊備！固我大乾之藩籬！”
“望爾奮武揚(yáng)威，克繼全功，血鑄邊疆之安固！”
“欽此——！”
轟！
朝堂如同被巨石砸碎的冰面！
驚駭！難以置信！還有一股被赤裸裸羞辱的暴怒，在那些衣冠禽獸的眼底瘋狂炸開！徐驍？！那塞北爬出來的泥腿子狼崽子！剛彈劾的罪名還冒著熱氣！剛被斥為禍患的賊軍頭子！轉(zhuǎn)眼就封疆大吏！甘寧總兵？！轄兩衛(wèi)？！掌生殺？！這比把刀子直接架在他們脖子上還要屈辱！皇帝這哪里是封賞？！分明是啐在他們臉上的一口帶血的濃痰！
“陛下?。?！”
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幾乎要掀翻藻井！都察院左都御史史鼎渾身篩糠般顫抖著搶出班列，竟連笏板也忘了舉，干瘦的手指直直指向御座，聲音尖利變形帶著泣血般的控訴：
“不可——陛下萬萬不可??！徐驍此人，兇頑成性！擅開邊釁！屠戮過甚！非但不能為屏障，反招胡虜大恨！此番北境烽火更熾，皆因此人妄為所致！此乃朝廷之禍！邊疆之災(zāi)！望陛下明察！收回成命！速速將此悍將鎖拿回京問罪！以定邊塞！以安人心！！”
“臣附議！！”繕國公終于支撐不住，鳩杖重重頓地，蒼老的聲音裹挾著驚怒與絕望，“陛下！封疆大吏，統(tǒng)兵數(shù)萬，豈能委于一介只知屠戮之赳赳武夫？他不懂撫民！不知收斂！只知用蠻力攪動風(fēng)浪！今日為甘寧總兵！明日焉知不會坐大難制？！此獠豺狼之性！縱虎歸山，恐遺無窮后患?。┱埍菹氯迹?！”
“臣亦有本！”兵部一個臉色蠟黃、顴骨高聳的主事官出列疾呼，語速快得像催命符，“徐驍部眾私分軍資！截用軍器！形同割據(jù)！今已如此！再授以重兵總鎮(zhèn)之權(quán)！豈不是助長其兇焰？望陛下即刻下旨！嚴(yán)查其軍資賬目！厘清——”
“厘清？”一個溫雅平和的聲音驟然切入這近乎歇斯底里的控訴漩渦。
戶部尚書馮紫英緩步出列。
他未看那些激動欲狂的同僚，只對著御座方向，手中托起一本厚厚的青皮簿冊，聲音清朗如碎冰：
“敢問這位同僚言要查的，可是這——”他指尖在簿冊封皮上點(diǎn)了點(diǎn)，那里印著暗金色的度支庫徽印！“寧夏、甘肅兩衛(wèi)，自天禧十五年起至今日——拖欠糧餉、缺額軍械火耗、士卒撫恤未發(fā)……折銀總數(shù)？”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靜無波地掃過那位兵部主事陡然僵硬的臉，“共計(jì)四百七十二萬八千五百兩有奇？”
滿殿嗡的一聲！
馮紫英的聲音卻如同一條在冰水里浸潤過的鐵索，繼續(xù)平靜地纏繞：
“其中，甘州衛(wèi)僅去歲一年，應(yīng)領(lǐng)軍械、棉衣耗費(fèi)共計(jì)銀三十二萬兩。實(shí)發(fā)……不足兩成。其余？不知進(jìn)了誰家的倉？或是成了誰家花園子里堆山的太湖石？”
他頓了頓，指尖優(yōu)雅地翻開簿冊一頁，目光落在那個面如土色的主事身上：
“徐驍前日命人送入內(nèi)府的‘劫掠所得’，共計(jì)金磚兩千錠、銀七萬兩……不知可夠補(bǔ)足甘州衛(wèi)去年——士卒寒無衣、持卷刃破刀御敵的窟窿？連‘窟窿’的角都摸不著！”他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查的冰冷弧度，聲音陡然轉(zhuǎn)為徹骨冰寒：
“查徐驍?shù)馁~目？查他用搶來的、連袍澤賣命銀子都勻出來的一成不足之?dāng)?shù)，補(bǔ)那些碩鼠啃食十年也補(bǔ)不上的——兵部、戶部爛賬嗎？??！”
“噗——??！”
一聲沉悶的響！
兵部那位老尚書本已搖搖欲墜的身軀，此刻如同被無形巨錘轟然擊中！一口濃烈的、帶著鐵銹腥氣的鮮血狂噴而出！化作漫天的猩紅血霧！他佝僂的身子像只斷線木偶，轟然向后栽倒！
“恩師！”驚呼四起！亂成一團(tuán)！
金磚之上，一片刺目的鮮血如同潑開的朱砂！
龍椅上。
那聲音對階下的混亂仿佛置若罔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卻字字千鈞：
“宣旨官何在？”
侍立在丹陛下陰影中的宣旨太監(jiān)如一道鬼影般掠出：
“奴婢在！”
“旨意即刻發(fā)往軍前！不得延誤！”
“著內(nèi)廷擬旨！賜甘寧總兵徐驍——尚方寶劍！西北諸軍事，便宜處斷！遇有不軌，先斬后奏！”
旨意如刀！
砍斷了所有試圖阻攔的微末聲響！將那最后一絲掙扎的希望踩進(jìn)冰冷的金磚縫隙！
龍座之上。
珠旒的陰影里，一片冰冷銳利的笑無聲蔓延。
他緩緩后靠。
堅(jiān)硬的蟠龍金雕抵住背脊。
塞外的血染了金階。
徐驍這把刀……
開鋒了。
染血的刀刃已經(jīng)嵌入西北那座腐朽的棋盤。
是該讓它替朕，
狠狠地在這老朽的棋局上——
割下一塊新肉了。
詔書如同淬火的長鞭，狠狠抽碎了朝堂上那點(diǎn)僅存的體面。
尚方寶劍——
“西北諸軍事，便宜處斷！遇有不軌，先斬后奏！”這十七個字，每一個都重逾千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滿殿權(quán)貴的心尖上！先斬后奏！這意味著在西北那片廣闊的疆土上，一個邊軍爬起來的瘋子，有了對任何穿紅著紫的“不軌”之徒生殺予奪、無需審問的無上特權(quán)！
殿內(nèi)空氣徹底凝固了。只能聽到那個栽倒的老尚書被倉皇抬走時拖曳的摩擦聲，和史鼎等人粗重壓抑、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喘息。驚懼、屈辱、不甘混成的毒火在胸腔里劇烈焚燒，卻再也沒有一個人敢多說一個字！馮紫英冰冷的度支數(shù)據(jù)像裹尸布捂在了他們嘴上，那柄懸掛在西北方向、還帶著新鮮血?dú)獾摹吧蟹綄殑Α?，更像是懸在每個人頭頂?shù)拇呙?/p>
“陛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史鼎喉嚨發(fā)出“嗬嗬”的破風(fēng)箱聲，不甘的毒液幾乎要穿透胸膛！他猛地俯身下去，幾乎以頭觸地，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嘶喊：“尚方劍！非開國鼎定不可輕授！太祖鐵律！邊將私掌此劍，恐……恐生肘腋之禍！國本動搖！臣……”
然而他的話，只說到一半，便被那高踞御座上的身影徹底無視。宣旨太監(jiān)那尖利得如同金鐵摩擦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恭謹(jǐn)響起，蓋過了他：
“奴婢領(lǐng)旨！尚方劍即刻備御賜之物！飛馬急遞！必日夜兼程送抵徐總鎮(zhèn)軍前！絕無延誤！”
史鼎剩下的話死死卡在喉嚨里。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沿著脊椎爬上頭皮。他看著皇帝漠然轉(zhuǎn)開的臉，看著馮紫英平靜合上簿冊的利落動作，終于徹底明白——
徐驍這把兇刀！
已被帝王親手開了血槽！
裹挾著塞外的腥風(fēng)與朝堂上的血雨！
真正化作了一柄懸于西北！
劍鋒所指——
皆為齏粉的帝王之劍！
當(dāng)宣旨太監(jiān)那象征著皇權(quán)威嚴(yán)的身影，捧著明黃卷軸與那柄包裹在玄色云紋錦緞中的尚方寶劍，腳步無聲而迅疾地消失在偏殿側(cè)門的長長甬道深處時，滿殿的金階之上，唯余一片殘存的驚悸與刺骨的冰寒。
朔風(fēng)似乎也透過那厚重的殿門縫隙鉆了進(jìn)來，帶著塞外無垠戈壁的粗礪呼嘯，帶著銀川城外鐵蹄營練兵時震碎凍土的悶響，更帶著那把尚方寶劍劍鞘之下無聲彌漫開來的、如同最古老生鐵被投入熔爐般的濃烈腥氣！
龍椅上。
珠旒輕晃，玉旒相碰間發(fā)出微不可聞的細(xì)碎聲響。
手指在冰冷的蟠龍扶手上，重新開始極其輕微地、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著。
叩。
叩。
叩。
那聲音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如同敲打在緊繃的鼓皮上，更像是一聲聲冰冷無情的倒計(jì)時。
在為誰計(jì)數(shù)？
又是在為誰——
默寫最后染血的篇章？
龍首殿。殿闊而深，梁柱如墨。垂老的金龍盤柱圖在沉沉暮色里褪盡昔日斑斕，只余黯啞沉重的輪廓?？諝饫锲≈幭?、陳年楠木的沉朽與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如同血肉將盡時散發(fā)的枯敗氣息。
太上皇斜倚在鎏金蟠龍椅上，并未著明黃常服，只一襲玄黑緙絲龍紋深衣，更襯得臉如暗沉的白蠟。他枯槁的指間捻著一柄溫潤羊脂玉如意，漫不經(jīng)心摩挲著，指腹滑過如意頭部福紋的每一絲凹痕，像毒蛇吐信舔舐獵物殘余的印跡。
玉的冷光在昏暗中幽幽閃爍。
殿中跪了一地?？槆?、王子騰為首的四王八公們身著簇新國公蟒袍，冠帶齊整，此刻卻個個垂首屏息。巨大的沉默如同凝固的油膏，沉甸甸壓在每一條精心梳理的花白發(fā)辮上。無人敢動，也無人敢語，只余一片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死寂，還有那玉質(zhì)摩挲發(fā)出的微不可聞卻又刺破寂靜的細(xì)微沙沙聲。
不知過了多久。那摩挲聲驟停。
太上皇眼皮未抬，渾濁的聲音帶著一絲黏稠的笑意，如冷膩的油滑過干燥的裂帛：
“有意思……”他把那柄玉如意隨手丟在身旁檀木小幾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看來……我的皇兒……翅膀硬了些呵……”他慢慢抬起眼，那雙深陷在層層褶皺中的瞳孔，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冷的、仿佛毒蟾蜍皮膚般的油滑光澤。目光懶洋洋掃過腳下黑壓壓一片俯伏的頭頂，“徐驍？”
他念出這名字時，唇角勾起一道極其古怪的紋路，像是憐憫，又像是毒蟲噬咬前猙獰的收縮。
“一個塞外邊軍窩里爬出來的……小瘋子？”尾音上揚(yáng)，帶著毫不掩飾的、碾碎螻蟻般的輕蔑?！安贿^搶了幾個蠻子婆娘的金豆子、砍了幾個不開眼的韃靼野人王八頭，就能把你們這群……幾百斤金肉壓不塌身子骨的老佛爺……”他頓了頓，枯瘦的手慢慢拍在自己干癟的膝蓋上，發(fā)出空洞的聲響，“……嚇得頭不敢抬，話不敢出？”
那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冷得如同三九地窖深處鑿開的冰塊：
“怎么？和朕一樣……不中用了？該讓棺材釘了？”枯指一屈一伸間，無聲的威壓如同沉重的棺材板轟然壓落！
繕國公本就彎曲的脊背猛地塌了一下，頭幾乎觸到冰涼的金磚。王子騰攥緊袍袖內(nèi)的手，指甲陷入掌心帶來銳痛。
“奴才不敢！”
“臣等惶恐！”
嗚咽般混雜的聲音在死寂中驚起一絲漣漪，隨即又死死壓抑下去。
太上皇似乎滿意了這恐懼的回應(yīng)，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陰鷙的快意。他撐著扶手，極其緩慢地站起身。那佝僂枯瘦的身體裹在玄黑衣袍里，像一具貼金的腐朽骨架。他踱下丹陛，步履虛浮卻極穩(wěn)，一步步走近那片俯伏的華麗袍服之間。
枯朽垂敗的老人氣息混著濃重藥味，幽靈般逼近。
跪地眾人頸后汗毛倒豎。
“林如?！碧匣实穆曇敉Ｔ诳槆屯踝域v兩人頭頂尺許，黏膩得像沾血的蛛絲，“把他那病怏怏的女兒……乖乖送進(jìn)賈家的金絲籠了？”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陣低沉短促的笑，如同夜梟啼鳴：
“蠢貨！”
“文臣……撓癢癢的小把戲罷了！”那枯槁手指探出，指尖幾乎擦到王子騰那沉水香木朝冠的金鑲玉頂子上，帶著無形的鋒利感，像刀鋒刮過金玉。
“江南鹽道轉(zhuǎn)運(yùn)使……林如?！@位置，他盤了多久了？”聲音陡然轉(zhuǎn)為毒蛇噬咬般的尖刻！
“該換人了！”
“甄應(yīng)嘉……”他目光似乎穿透殿宇，落到某個無形的江南輪廓上，“去辦?！眱蓚€字，輕飄飄，卻重若泰山！“利索些……像風(fēng)過竹林，葉不沾身……懂？”最后那個挑高的尾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如同鐵鉤穿透琵琶骨的冰涼殺意！
說完這句，他似乎耗費(fèi)了力氣，喘息了兩聲，復(fù)又踱至一直跪伏低頭的王子騰面前。一只枯瘦冰冷、布滿了黃褐斑塊、指甲彎曲如鷹爪的手掌，帶著沉甸甸的寒意，沉沉落在了王子騰繃緊的肩膀上！王子騰全身的肌肉驟然繃死！
“至于那個……砍了蠻子小王八腦袋的‘小瘋子’徐驍？”太上皇俯身，那張蠟黃枯萎的臉龐湊得更近，渾濁氣息幾乎噴到王子騰耳后。
“皇帝……有他那把瘋子刀？”
枯爪在王子騰肩頭極其緩慢而用力地收緊、下按！
王子騰只覺一股難以承受的巨力壓下，肩胛骨幾乎要被那枯爪捏碎！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
太上皇的喑啞聲音，如同毒蛇嘶嘶吐信，纏繞著他的耳膜：
“當(dāng)年皇帝那三十萬大軍你忘了怎么處理的嗎？你就不能……替朕……去草原上……”
枯爪猛地向上抬起，指向北方那片無形的、翻涌著血火寒風(fēng)的疆域！
“……借一把真正能剁碎瘋子骨頭的好刀回來嗎？！”
王子騰渾身劇震！驟然抬頭！
迎上的，是太上皇那雙深陷眼眶、此刻卻燃燒著無底深淵般冰冷的毒焰與森然期待的眼珠！
那冰窟般的寒意，裹挾著殿外倏然刮起的狂風(fēng)穿過龍首殿沉重門縫帶來的、若有若無的鐵銹和野草焚燒的腥氣，瞬間浸透了他每一寸骨髓！
借刀！
草原上的刀！
剁碎那膽敢染指太上皇帝權(quán)、染指大乾龍脈舊序的——
徐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