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如同被投入冰窟的玉璽。城墻之外，韃靼三十萬大軍黑壓壓扎營數(shù)十里，旌旗如墳頭紙幡在朔風(fēng)里翻卷。連日激戰(zhàn)的血?dú)?、焚燒尸骸的焦糊味、營地牲畜的膻腥，凝成一片沉重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色濃云，沉沉壓在九門城頭。
城內(nèi)，寒風(fēng)鉆過緊閉的坊門縫隙，嗚咽如鬼哭。恐慌已經(jīng)熬干了人的眼淚，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被絕望凍硬的慘白臉孔。米市瘋搶踩死了人；深宅大院緊閉的門扉后是推杯換盞壓驚的嘶啞強(qiáng)笑；甚至有傳言御花園暖房里豢養(yǎng)的仙鶴，都啄死了一池錦鯉，在血水里撲騰。
金鑾殿上，龍涎香的沉浮亦蓋不住這無孔不入的朽敗寒氣。
“陛下！”一名身著錦雞補(bǔ)服的御史涕淚橫流地?fù)涔蛟诘?，“徐驍擁兵自重，見死不救！眼見各路忠義勤王師前仆后繼葬身韃靼賊手！他卻引兵遠(yuǎn)遁，坐觀京師危殆于不顧！其心可誅！當(dāng)立即革職鎖拿！”
皇帝端坐蟠龍金椅。冕旒垂落的玉珠微微晃動(dòng)，遮蔽了半張臉孔。唯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穿透薄霧的探針，釘在那張因恐懼激憤而扭曲的臉上。指尖在冰冷的龍頭扶手上，輕輕一叩。
死寂中，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刮擦過每個(gè)朝臣緊繃的神經(jīng)：
“哦？”他微微側(cè)首，仿佛在耐心聆聽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便勞駕愛卿……”溫和的嗓音陡然淬冰：“此刻出城，親往徐驍營中，替朕——傳旨？”
那御史臉上的義憤瞬間僵住，血色褪成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gè)字也吐不出。寒氣順著脊柱直沖天靈蓋。他慌忙以頭觸地，青磚冰冷的觸感透過官帽傳遍全身，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
皇帝收回目光，漠然掃過一片鴉雀無聲的朱紫重臣。
一群裹在綢緞里的肥蟲。
他們哪里知道。
紫禁城外三十里那片死寂雪原上，徐驍?shù)娜f鐵騎和數(shù)萬被他強(qiáng)行收攏捏合的潰兵，如同一條盤踞在巨獸腳邊、鱗爪微張的——
毒龍！
只等獵物被眼前的金山銀海晃瞎眼、撕咬得鮮血淋漓時(shí)，給予致命的一噬！
這是何等酷烈的心腸！何等險(xiǎn)絕的賭命棋局！
而這柄毒刃的鋒刃，此刻正懸在他的京城、他的龍椅、乃至他自己性命的上方！
冰冷的指尖再次輕輕叩擊扶手上的蟠龍金鱗。
棋！
以國都為棋盤！
以萬民為劫材！
徐驍……
你押的注，夠沉！夠狠！
韃靼金帳內(nèi)，前幾日擊潰各路勤王兵馬后志得意滿的喧囂早已蕩然無存?？諝獬恋萌缤嗔算U水，混雜著酒漿的微酸和某種令人不安的血腥余味。粗重的雪狼氈簾沉重低垂，隔絕了外面嗚咽的寒風(fēng)，卻隔不開帳內(nèi)無形的壓抑。
烏里骨赤盤坐在厚重的銀狐皮墊上，赤著的精壯上身不再油光，虬髯上甚至沾了些未擦凈的血沫。他沒有喝酒，面前精美的銀杯冷透。粗糲的手指緩緩摩挲著鋪展在面前羊皮地圖上、用赭石粗糙畫出的一道防線——那是他們大軍在紫禁城正北、西北、東北三個(gè)方向上拱衛(wèi)核心的營壘分布。
“草原上的老狼……”一個(gè)顴骨高聳、左眼被刀疤貫穿只剩一條細(xì)縫的老萬戶打破了這難耐的死寂。聲音干澀，帶著一種發(fā)自深心的恐懼，“……圍住受傷的母鹿。它不急，看著……看著禿鷲落下來，啄瞎鹿的眼睛……看著土狼撲上去，扯斷鹿的腿筋……看著鹿血流干、力氣耗盡……”他獨(dú)眼中射出一股寒意，“它就在坡上看著！直到所有想分肉的野狗都上來，搶得眼紅脖子粗，咬得滿地是毛！”他猛地指向地圖之外那片標(biāo)注著“三十里”的空白雪原方向，像是被針扎到喉嚨，聲音嘶啞扭曲：“那個(gè)徐蠻子！就是這個(gè)打法！他在等！等我們自己把這金山玉籠撞開！等老子們沖進(jìn)城去搶銀子！搶女人！搶得紅了眼散了架！然后——”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實(shí)的熊皮坐墊上！
“‘嗷嗚——！’ ！！”一聲凄厲、惟妙惟肖的狼嚎從這壯漢喉嚨里爆發(fā)出來！震動(dòng)整座大帳！“他這頭早就埋伏在遠(yuǎn)處的獨(dú)狼！就他媽會(huì)像天雷劈下來一樣！沖垮我們擠成一鍋粥、拔不出刀的爛陣！把老子們的腸子掏出來喂禿鷲——??！”
烏里骨赤猛地抬頭！金黃色的眼瞳深處暴戾兇光與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懼劇烈交織！如同受傷的頭狼被戳中了最深的隱痛！他死死盯著那老萬戶，粗壯的手指狠狠扣進(jìn)地圖的羊皮紙里，留下深深的凹痕！
“徐！驍！”他從齒縫里擠出這兩個(gè)字，像嚼碎滾燙的鐵砂！“他就是那個(gè)躲在狼群陰影里的毒蛇！不咬你的脖子！他等你自己把命脈頂?shù)剿亩狙老旅?！?/p>
他環(huán)視帳中諸將，一張張或暴戾或兇悍的臉上，此刻都凝固著同樣一種被算計(jì)的冰冷恐懼。用一座流淌著金汁玉液的帝都做餌！等著他們這些攻破城池的“勝利者”，在勝利的癲狂中自我瓦解！
這瘋子！
“賭！拿你們皇帝的狗頭和我們幾十萬條命一起下注！”烏里骨赤怒吼著，脖頸青筋暴突，“他夠狠！夠毒！也夠——”
話音戛然而止。巨大的憋屈如同鉛塊死死堵住胸膛。他抓起冷透的金杯，狠狠灌進(jìn)口烈酒，那辛辣像是點(diǎn)燃了喉嚨，燒不盡的卻是那份被無形毒蛇纏繞的冰冷窒息感！進(jìn)也不是！退？長生天的尊嚴(yán)！三十萬鐵騎的榮光！堆積如山的財(cái)富！如同烈火烹油！將他也死死捆在了這燙金的囚籠之側(cè)！
這盤毒棋，對手的瘋狂已將他們都釘在了祭壇邊緣！
雪片漸漸轉(zhuǎn)密，打在徐驍冰冷覆雪的肩甲上，發(fā)出細(xì)碎的沙沙聲。他勒馬立于高崗，目光穿透風(fēng)雪越來越大的渾濁簾幕，投向南方京城方向那片被血火和恐慌浸泡的焦黑天穹。甘寧衛(wèi)三萬玄甲如同凍結(jié)在地表的黑色鋼鐵叢林，安靜地矗立在他身后。更遠(yuǎn)處，是最近收攏而來、如同雜色鬣狗般聚攏在一起取暖的五萬潰兵——從驚魂甫定的殘卒到丟盔棄甲的散兵，茫然而疲憊地在寒風(fēng)中瑟縮，眼神麻木又帶著一絲對那黑甲軍陣的恐懼和敬畏。
一騎渾身浴血的快馬如同離弦之箭自風(fēng)雪最深處沖出！馬蹄帶起漫天雪塵，直撲中軍！信使?jié)L鞍下馬，渾身熱氣蒸騰，跪倒徐驍馬前：“報(bào)——！云貴總督！北靜王水溶！帥旗已過涿州！十萬大軍鐵甲森然！距京師已不足百里?。 ?/p>
轟！
這消息如同平地驚雷！砸在肅立的軍營上空！徐驍身后幾個(gè)跟隨他多年、如張奎般傷痕累累的老軍頭眼神瞬間爆出駭人的亮光！
水溶！北靜王！那位太上皇深埋多年、幾乎隱為傳說的“暗樁”！竟在這帝國大廈將傾之時(shí)，將最后的底牌——十萬精銳！連同他自己顯赫的王爵名分——都悍然押上了賭桌?。?/p>
這張牌！太重了！
徐驍緊握韁繩的手背，虬結(jié)的青筋在冰冷鐵護(hù)腕下驟然一跳。沉寂如同深淵的眼窩深處，一絲壓抑已久的熔巖之光終于刺破冰層！如同深潭死水乍起微瀾！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卻又無比清晰地，向上扯開了一道冰冷的縫隙！
那并非是笑！
是冰面破裂后露出的、屬于毒蛇獠牙猙獰的反光！
太上皇……
你的棋盤。
你的棋子。
甚至你自己的老命……
都押上來了？
好得很！
他猛地?fù)苻D(zhuǎn)馬頭！
風(fēng)雪更大，卻仿佛被他身上驟然迸發(fā)的、如同實(shí)質(zhì)的殺氣滌蕩開來！
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掃過大地的屠刀，狠狠刮過身后那三萬玄甲鐵騎！更刮過遠(yuǎn)處那五萬茫然待哺、此刻因那聲“北靜王十萬大軍”而驟然騷動(dòng)起來的潰兵雜陣！
夠了！
這場曠日持久、以皇城為盤的煎熬賭命局——
他該收網(wǎng)了！
嘶啞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帶著冰水浸透骨縫的穿透力，撕裂了風(fēng)雪的嗚咽：
“傳令——”
“全軍——休整！”
聲音頓了一下，目光死死釘住那些因驚變而露出畏縮與貪婪之色的潰兵頭目臉上，齒縫間迸出淬血的命令：
“宰盡所有病弱馱馬！煮肉！”
“掏空輜重口袋！蒸餅！”
“把庫底剩下的燒刀子——全他媽倒進(jìn)鍋里暖身！”
“讓這群餓瘋了的狗——”他猛地一指那片雜色潰營，聲音陡然拔高如刀鋒劈骨！
“吃他娘的斷頭飯??！”
“一日！”
最后兩個(gè)字如同金鐵交鳴，沉沉砸下：
“明日此時(shí)——”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被黑云、血火與巨大陰影籠罩的——
帝京！
唇齒間綻開無聲的咒語：
“——為爾等……”
“……敲響地獄門?。。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