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lián)P州的官船在運河平穩(wěn)的水路上行了月余。
運河兩岸,水村山郭,酒旗招搖。漸漸入冬的江南,草木凋得遲,霜氣不凝。徐驍穿著林如海臨時贈他的青布棉袍,帶著七個老兵站在船頭。粗布裹著傷疤老皮,遮了猙獰,但那股從尸山血海里泡出來的森寒,卻是再厚的棉絮也捂不透。船工遠(yuǎn)遠(yuǎn)地從后梢繞行,偶爾撞上他們抬起的眼皮,驚得幾乎腿軟。
林如海抱著小黛玉在艙前賞景。那三歲粉嫩的小姑娘偎在父親懷里,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瞟向船頭那七個筆直如矛、臉上刀疤縱橫的“怪叔叔”,粉嘟嘟的小嘴咿呀一聲,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去點。林如海笑著捉住女兒的手,溫言低語。賈敏在一旁含笑看著,裙裾在微涼的風(fēng)里輕擺。
徐驍?shù)哪抗鈷哌^這暖融溫馨的船艙剪影,臉上刀削斧鑿的線條沒有絲毫松動。護(hù)衛(wèi)。像影子一樣黏在這條船周身的水域里。如同塞北冰原上緊盯著頭狼幼崽的老狼,無關(guān)溫度,只是刻進(jìn)骨頭的本能。
平安抵達(dá)揚州。冬日午后的陽光帶著江南特有的、濕冷的暖意,卻照不透磚石深巷里千百年積下的陰氣。
林如海新置的府邸在鹽商聚富的鈔關(guān)左近,深院高墻氣象恢宏。朱門一開,早已恭候的管事仆役屏息靜氣。當(dāng)家主母賈敏親自張羅安置。分給徐驍和七條老兵的院子是西跨最僻靜的一處,青磚鋪地,粉壁素窗,庭院疏朗。幾株老梅嶙峋的枝椏刺向淺灰色的天空,給這簇新院落平添了幾分不合時宜的孤硬寒意。
搬入那間窗明幾凈、鋪著松軟棉褥的上房時,徐驍沉默了片刻。窗欞外透進(jìn)的光很足,幾乎照得纖塵畢現(xiàn),墻角放著熏了淡香的暖烘烘炭盆,紅泥小火爐上的茶壺嗚嗚冒著白氣。太干凈了,也太安靜了。這靜把他骨子里的警惕心放大到了極致。一個老兵摸索著在锃亮的青磚地上吐了口濃痰,渾濁的眼珠掃過這無一處不精巧的屋子,咧嘴嘿嘿兩聲,嘶啞道:
“姥姥的,給老娘們住的繡樓么?”
眾人哄笑,笑聲里透著難以掩飾的粗野和某種踏不進(jìn)這片潔凈的惶惑。
晚飯卻是出乎意料地鋪排開了。
就在徐驍正房堂屋內(nèi),一張烏沉沉的八仙桌被抬了進(jìn)來。滿登登擺上了熱氣四溢的杯盤碗盞:清蒸鰣魚鱗光閃閃,透亮水晶肉凍下是剔透的醬肉,濃油赤醬的紅燒蹄膀顫巍巍泛著油光,碧生生的炒時蔬透著水靈。旁邊還溫著兩壇壇口泥封著的黃酒。桌上無一處不清雅精致,與七個泥垢刀疤滿臉、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大漢坐姿格格不入。
領(lǐng)頭的管事是個姓王的,面白微胖,笑得滿臉和氣生財?shù)鸟拮樱骸皩④姵踔?,些許薄酒小菜不成敬意。府里夫人交代務(wù)必要給將軍和諸位爺……接風(fēng)洗塵!”
言語周到謙卑,可那“將軍”二字在這破舊棉袍裹著的徐驍身上,透著股磨牙吮血的虛浮。管事身后幾個小廝垂著頭,卻掩蓋不住眼角偷瞥的驚惶,像是怕這群“將軍”掀了桌子。
一個跛腳老兵抄起條熱騰騰的肘子腿,粗糲的手掌一撕,滋啦一聲,肉汁和滾熱的油花迸濺!旁邊伺候的小廝臉一白,強(qiáng)撐著沒退,只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老兵吭哧咬下一大口,眼皮不抬:“嗯……城里頭死了幾百頭豬?”
徐驍沒動筷。他坐在下首,目光像生了倒刺的鐵刷,緩慢掃過那張堆滿精美菜食的桌子。魚肉氤氳的熱氣、蹄膀赤醬的厚重、酒液晃動映出的溫黃燈光……這一切帶著一種陌生的“富貴氣”,無端端地勾纏著鼻腔??伤麉s覺得有什么更濃郁的腥甜氣味潛伏其中揮之不去,像……像大同城斷壁殘垣上最后幾具燒焦人形粘連的內(nèi)臟氣息?
他胃里猛地痙攣了一下,強(qiáng)行壓下那翻涌的惡心感。目光卻更沉、更冷了。
“這里的人……”徐驍?shù)穆曇舨桓撸谄邨l老兵的咀嚼聲響和碗筷碰撞聲中清晰得像一片刀刃刮過,“和我們殺的那些鐵驪韃子……一樣該死。”
那管事堆滿笑的臉陡然僵住,一股寒意猝然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仿佛有把無形的冰錐抵在了他眼珠子上。小廝們端盤的手僵在半空。
幾個正大口撕扯肉食的老兵也停下動作,咀嚼聲戛然而止。七八道冰冷混雜著兇戾的目光,如同黑暗中點亮的狼眸,齊刷刷釘在王管事那張冷汗涔涔的白臉上??諝馑查g凍結(jié)了,帶著濃烈肉腥味的接風(fēng)晚宴,像驟然被扒開了“安頓”的畫皮,露出了冰層下屬于戰(zhàn)場野獸的獠牙!那層“接風(fēng)洗塵”的暖意被瞬間剝掉,只剩下死一般的壓力。老王管事臉上的笑僵成了蒼白的石蠟,冷汗珠肉眼可見地沿著兩鬢滑落。
直到徐驍緩緩收回了目光,重新垂下眼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柄刀冰硬的刀柄,眾老兵才復(fù)又悶頭開吃,咀嚼聲再起,但氣氛卻像是被凍在了冰窟里。王管事如蒙大赦,帶著人連滾爬出了院子。那些精致的菜色很快在粗糙的吞咽和悶雷般的咕咚飲酒聲中,被毫不吝惜地掃蕩殆盡,如同攻陷了一座敵營倉房。
入夜更深。
寒風(fēng)鉆著窗縫。
老兵們陸續(xù)散去,各自去尋勉強(qiáng)入睡的辦法。
徐驍卻出了院子,踩著月色微光漫無目的地走。
腳步聲很輕,卻踏得整個寂靜府邸仿佛跟著他的心一起沉墜。
不經(jīng)意行至正院附近。
一扇開在北墻角小院門洞外的氣窗未閉嚴(yán)實?;椟S的光帶著一種與廳堂宴席截然不同的沉滯味道淌出來,還混合著一種濃郁苦澀的藥氣。
“……鹽政轉(zhuǎn)運司那幾位……皆是薛家的姻親舊故……”
“……他們……明面上應(yīng)了……暗里……不知要使什么絆子……”
“……下頭……十二家鹽商大戶……有六家都聽薛家調(diào)派……”
“……揚州府通判……是王家當(dāng)年老爺子的門生……”
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聲,隔著雕花窗欞,如同濕冷的蛇信子鉆入徐驍耳中。是林如海的聲音,沉穩(wěn)中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
“……怕……倒也不必……”另一個更加溫婉熟悉的聲音是賈敏,帶著江南糯軟的調(diào)子,語氣卻透著憂慮,“……只是老爺此來猶如孤身闖龍?zhí)痘⒀āf事……都要留神……”
接著是低低的、瑣碎的叮囑。
兵刃相見的硝煙味徐驍聞了十三年,可這一窗相隔透出的氣息,卻是另一種不見血、卻可能讓人骨渣都不剩的戰(zhàn)場。徐驍?shù)哪_步停在陰影里,無聲無息。正院深處那片溫暖的燈火,仿佛隔著遙遠(yuǎn)的山海。窗里的低語,是溫軟江南精心藏起的尖刀。它們無聲地浸蝕過來,如同江南冬日透衣的冷雨,帶著滑膩的觸感鉆進(jìn)骨髓。
那場精致接風(fēng)宴殘留的腥膻錯覺,忽地與這苦澀藥氣和濕暗算計揉在了一起。
鹽。他記起來入夜前一個老兵叼著牙簽跟他提過一句“白花花銀子砌的城”——揚州城是鹽堆起來的!
鹽梟。
徐驍?shù)淖旖牵诔劣舻囊股?,極冷、也幾乎看不到地……向上咧了一下。像一把久未飲血的鈍刀,在冰冷的石上緩慢地磨出最微末的鋒芒。
臘月的寒氣在揚州似乎也軟了筋骨,卻依舊帶著水汽沁骨的濕冷,悄悄爬上林府飛檐下的冰凌。這三個月,徐驍如同府里那些沉默的青石磚,穩(wěn)穩(wěn)砌在西跨院的角落。白日里極少邁出院門,入夜后常獨自立于墻根濃重樹影下,一雙夜梟似的眼睛溶在黑暗里,無聲掃視著墻頭檐角每一寸陰影。林府下人起先經(jīng)過西院都繞道,后來漸漸也習(xí)慣了那院墻下凝固般的死寂身影,只當(dāng)是塊長年不動卻帶著煞氣的頑石。
老兵們白日輪換守在前、后宅通行的月洞門外,夜里便散在院中值守。他們不懂江南府邸風(fēng)雅的規(guī)矩,巡邏時不走青石小徑,靴子專揀那些能踩出實響、鋪著枯敗草皮的地方踏過去,踩得咯吱作響。有時碰見府里嬌養(yǎng)的嬤嬤丫鬟路過,那些女人便如驚了毛的雀兒貼著墻根溜過,低垂眼皮,不敢直視那幾張深嵌刀疤、眼神像磨利斷刃的臉。
直到這日午后,天色陰沉如傾頹的鉛塊。
徐驍推開了林如海書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不帶一絲響動。
房內(nèi)暖爐炭火正旺,熏著上好的沉香屑,卻蓋不住書案上一疊疊堆積如山卷宗散發(fā)出的陳舊紙墨和灰塵混雜的冷氣。林如海正伏案疾書,墨色的斗牛常服在炭火光暈中沉成暗紫一片,他脊背挺直如同受力的竹,執(zhí)筆的手卻幾不可察地輕微晃動著,指節(jié)泛著用力過度的青白色。
聽到動靜,林如海抬起頭。
他看到徐驍。少年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lán)武服,站在門口光線略暗處。三個月府宅養(yǎng)不出溫潤,反而磨去了一部分野火的浮躁,那雙眼睛像是經(jīng)霜的老鐵,寒意內(nèi)斂,卻更加沉凝地逼人——平靜地看著他,如同穿透一片精心裱糊的云翳。
“林大人?!毙祢?shù)穆曇舨桓?,帶著北地特有的粗糲感,劈開了暖烘烘的書房氣氛,“你來揚州上任,恐怕不單單是鹽政課稅這點勾當(dāng)吧?”
林如海捏著紫毫狼筆的手指頓住。
筆尖飽滿的墨滴落在奏折素白紙面上,迅速泅開一小片濃重的黑。黑得沉郁。
他沒有絲毫慌張驚怒,擱筆,緩緩靠向椅背,臉上甚至露出一絲帶著真實暖意的笑紋,像是終于等到了一顆沉寂的棋子開口落定。
“我明白你帶我們到這里的意思了?!毙祢斈抗鈷哌^那張滴墨的紙,聲音穩(wěn)得像刀刻入鐵?!斑呠姏]別的本事。但自打吃上這碗刀口飯就知道——”他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掀了一下,露出一點被風(fēng)雪磨礪的牙齒,冷硬得如同凍土裂開,“自己遲早是朝堂上一口使喚的刀。用得著,抹血。用不著,扔灶膛里燒灰?!闭Z氣平淡得像在描述每天要吃的黍米飯,沒有憤怒,只有刻進(jìn)骨子里的認(rèn)命。
“呵……”林如海的笑聲低低響起,溫和,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他微微搖頭,動作幅度不大,眼底卻有什么東西如同薄冰下的暗流,無聲凝聚、加速?!板e了,徐驍。”
他站起身,繞過寬大書案,走到徐驍面前幾步之遙站定,冬日慘淡的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勾勒出他挺拔卻不乏清瘦的身形輪廓。那雙永遠(yuǎn)在賬目數(shù)字和人心叵測中淬煉的眼眸,此刻不再有溫潤如玉的探花郎氣象,只剩下沉淀的銳利鋒芒,直直剖向徐驍:
“或者對旁人是。但對我林如?!彼曇羟逦鸁o比,一字一頓,“不需要一把只懂飲血的刀!”
徐驍眉峰如刀般倏地一壓!眼中那抹沉凝的死水終于起了極其細(xì)微的波瀾,似有驚疑電光閃過。
林如海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
“你很聰明。三個月的石頭也讓你看明白了些東西。不錯,鹽政是明幌子。但我林如海把身家性命押到揚州灘頭這塊暗礁上!”他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卻更沉更重,如同鐵砧相擊,“是為了揪出一條盤踞江南百年的毒蟒!”他眼中銳芒暴漲,“甄家!他們吞下去的每一兩鹽課銀子,都帶著血!都沾著要命的臟!我入揚州,就是要掏出它的心肝肺!剁碎了拿去喂狗!”
“陛下缺錢,江南鹽商富得流油但鹽庫卻一年比一年空。甄家,就是蛀空了朝廷錢袋子的那只惡蟲!甄應(yīng)嘉如今掛著揚州鹽政轉(zhuǎn)運使司副使銜!可這頭銜是他靠著一張油嘴?呸!是他嫡親妹子甄太妃在宮里吹的枕頭風(fēng)!吹進(jìn)的是陛下的耳朵?”林如海臉上笑意冰寒,帶著刻骨的譏誚,“不!是吹給那位搬進(jìn)龍潛宮享清福、卻還攥著半壁江山的太上皇聽的!”
徐驍死水般的眼中驟然迸出一絲厲光!太上皇?!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鐵釬捅穿了他對朝堂的全部模糊認(rèn)知!林如海的話如同最凜冽的朔風(fēng),瞬間吹散了揚州溫吞霧氣下一層最厚的簾幕,暴露出一片深不見底的修羅場——那里沒有擺開陣勢的鐵驪蠻兵,卻有盤踞數(shù)百年的貪婪勢力,織起一張龐大精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蛛網(wǎng),網(wǎng)中央高坐的是……太上皇!
“江南啊……”林如海眼中的凌厲漸漸轉(zhuǎn)為一種沉甸甸的石灰色,沉重得如同肩上壓著一座無形的金山,“權(quán)就是錢,錢也能鑄權(quán)。在這地方……靠你腰上那把能劈開鐵驪皮甲的快刀,沒用!刀光一亮,還沒等劈到甄應(yīng)嘉的衣角,就可能被人背后一支冷箭釘死在那道渾濁的運河里!或者,一瓶穿腸藥,一碗斷魂湯……”他的聲音愈發(fā)低沉,目光如同穿透迷霧的海上燈塔,牢牢鎖著徐驍?shù)难劬ι钐?,幾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切:
“甄家不會坐以待斃。若我們動他鹽鐵根子,他能調(diào)動起江南官場九成九的刀子!到時……刀光或許劈不到我頭上,但一定有一把、兩把、無數(shù)把……”他聲音忽地哽了一下,如同被針扎了喉管,艱澀低沉下去,“會捅向……府里最弱的人?!?/p>
書案旁的紫檀螺鈿花架上,一盆精心養(yǎng)護(hù)的綠萼臘梅正吐著清寒的骨朵。但有一枝瘦弱的,似乎承受不住冬日室內(nèi)暖氣的催逼,幾粒飽滿的花骨朵邊緣已沁出灰褐色的枯死斑點,顫巍巍地懸在細(xì)枝上,隨時可能跌進(jìn)下方燃得赤紅的火盆灰燼里。
林如海的目光掠過那病梅,落在遠(yuǎn)處屏風(fēng)后暖閣微微敞開的縫隙,那里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低低稚氣咳嗽聲,很快又被一只溫柔素手捂了回去。
他緩緩收攏了微微發(fā)顫的手指,深吸一口氣,那屬于鹽政總憲的銳氣與風(fēng)暴悄然褪去,最后只剩下一個父親看護(hù)心脈般的疲憊沉淀。
“我林如海需要刀,但更需要……”他看向徐驍,一字一句,如同鐵錐刻鑿在青石板上:
“一個能在最黑的夜里,替我擋住那些從陰溝里爬出來毒刺的人!”
“一個能替我……死死守住暖閣里頭、絕不讓那些臟東西沾上半點的人!”
風(fēng)吹動著窗外的枯枝,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書案上那攤未干的濃墨,在昏昏燈下映出一種深不見底的黑。
而徐驍腰間那柄刀,似乎感受到了主人陡然緊繃的身體肌肉,在冰冷的鯊魚皮刀鞘里——極細(xì)微、卻清晰地——嗡鳴了起來!那低鳴混在炭火的噼啪聲中,像是一匹嗅到無形血腥惡意的孤狼,在喉嚨深處壓低了嘶鳴!少年冰冷的目光,如同最堅固的鐵閘,無聲地落在那隔著暖閣屏風(fēng)、隱約傳來細(xì)微咳嗽聲的方向,仿佛已將那里——牢牢護(hù)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