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經(jīng)營百余年的九邊鐵壁,在冬日酷寒與內(nèi)里腐爛中轟然崩塌。
九邊烽燧沖天的黑煙還未散盡,噩耗如冰刀接踵而至!遼東門戶洞開!宣府雄鎮(zhèn)三日血戰(zhàn)覆滅!三十萬韃靼鐵騎裹挾著屠戮的血腥氣,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沖垮一道道雄關(guān),將沿途來不及遁逃的軍民像牧場的羔羊般肆意屠宰!人頭懸掛在殘破的城門箭樓,被烏鴉啄食成累累白骨;積存的糧倉被焚,燃燒的煙柱筆直刺入鉛灰色的天際,仿佛為這場浩劫豎起沖天的墳塋!
最后一道橫在韃靼馬頭與大乾心臟之間的屏障,便是薊州鎮(zhèn)!
孤城深陷重圍!如同巨浪中一葉將沉的破船!城墻上下尸骸堆積如山,凍硬的血冰將青磚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紫褐色!殘余的大乾邊軍嘶啞著喉嚨,用豁了口的刀、缺了羽的箭,在如雨的蠻族箭矢和不斷攀上城垛的亡命徒中絕望搏殺!甕城里填滿了雙方士兵糾纏扭曲的尸身,被鐵蹄反復(fù)踐踏碾壓,與冰冷的泥土凍為一體!每一次撞車的巨錘撼動城門,都如同巨獸的利齒撕咬著殘存士氣的最后筋脈!失守,只在旦夕之間!
當(dāng)鐵騎踏破九邊險隘的警訊如同燎原之火點燃京城時,堆積百年的虛假繁華金箔被瞬間焚盡!
恐慌如同瘟疫炸開!
權(quán)貴們撕下往日矜持,奴仆護衛(wèi)簇擁著裹滿綾羅的身影涌出各府朱紅大門,車馬粼粼如長龍,碾過朱雀大街尚未清掃的殘雪泥濘!富戶商賈驚慌捆扎細軟,牛車馱著箱籠如蟻群擠向狹窄南郭門!窮苦百姓攜老扶幼裹挾其中,哭聲、咒罵聲、車軸斷裂聲、孩童驚懼的啼哭混雜一處!往日人流如織的坊市,此刻是杯盤狼藉的逃難路!無數(shù)倉促拋下的雜物、撕爛的綢布和踩扁的竹筐碎屑在風(fēng)中打著旋,如同帝國散落一地的枯枝敗葉!
紫禁城冰冷的金瓦之下,壓抑的死寂如同凝固的毒血,沉得能扼住呼吸。
龍首殿深處,氣氛卻比凝冰更深寒。
殿門重重闔攏,隔絕了外間一切,唯余藥味、朽木和沉水香也無法壓制的陰郁死氣。
王子騰伏在金磚上。往日梳理油亮的頂戴花翎歪斜著,簇新蟒袍的錦緞上沾滿了宮道未化凍的黑泥雪水,肩背篩糠般劇烈抖動。額前觸地的金磚冰冷刺骨,卻遠不及御座投來的目光萬一!
太上皇并未著明黃。一身玄黑盤龍深衣裹著他枯槁的身軀,如同祭壇上沉寂千年的棺槨雕像。
他手中摩挲了半生的青玉如意,“啪嗒”一聲,被隨手擲在紫檀小幾上。那聲響在凝滯的殿內(nèi)敲碎了最后一層薄冰!
“王子騰!”嘶啞如裂帛的聲音猛然炸響!
太上皇扶著蟠龍椅扶手,緩慢、卻如同背負著千鈞重山般站了起來!枯瘦的身形在逆光的暗影里投下巨大扭曲的魔影!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布滿老年斑的枯手緊緊攥住金漆蟠龍扶手,指節(jié)用力得如同要嵌進去!那雙深陷渾濁的眼窩里,此刻爆裂開駭人的怒火與……一種被徹骨寒冰凝固的、源于根基被掘毀的驚惶恐懼!
他猛地停在王子騰頭頂!
枯槁的手指探出,枯爪般一把抓住王子騰頂戴后垂著的花翎!狠狠向后一拽!
“呃!”王子騰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悶哼,脖頸被勒得發(fā)出輕微骨骼錯位的咯吱聲,整張臉被迫揚起!撞進太上皇噴吐著腐朽死亡氣的獰厲怒視之中!
“廢物!”
太上皇喉間爆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唾沫星子裹著濃烈的藥腥噴濺在王子騰驚駭煞白的臉上!
“看看你做下的好事!!”
枯爪死命地拽著那根花翎,幾乎要將頂戴硬生生從王子騰頭上撕扯下來!
“遼東失了!宣府丟了!薊州馬上變成屠場!韃子的刀鋒已經(jīng)抵到朕的皇城根下??!”聲音嘶啞變形,如同指甲刮過金鐵!每一聲怒吼都帶著心脈將裂的顫抖!
“蠢如豬!愚如鹿!蠢到把那九邊鎖鑰咽喉,親手畫在羊皮紙上!捧給那蠻子屠夫!!”
他猛地將王子騰的頭摜向冰冷的金磚!
“砰!”
沉悶的撞擊聲令人心膽俱裂!王子騰眼前金星亂冒,額前劇痛瞬間蔓延開,一股溫?zé)嵴吵眄樦麘K白的眉骨蜿蜒而下!
“這就是你給朕借的‘好刀’?!???!”太上皇因暴怒和極度缺氧而劇烈地喘息起來,胸膛起伏如風(fēng)箱,“借來的刀砍碎了自家的鎖!引來了索命的閻羅!!”
他松開手,枯瘦的身軀踉蹌了一步,幾乎站立不穩(wěn)。渾濁的眼珠死死釘著癱軟在地、額前血流如注的金玉廢棋,字字剜心碎骨:
“就因為你這……一顆!”
“愚不可及的!”
他枯瘦的手臂指向北面那片吞噬了九邊要塞、正向京城洶涌撲來的血色地圖!牙齒咬碎般的恨毒與無力交織
“棋子!”
“朕幾百年的江山!幾代人的基業(yè)!萬千黎民的性命!”
聲音陡然拔高,化為撕裂心肺的絕望詛咒!
“都要被你這顆蠢棋——拖進墳窟里去了!?。 ?/p>
殿頂藻井深處高懸的太祖御鞭,在死寂與血腥彌漫的空氣里微微震鳴,鞭梢的龍紋金扣碰撞出細碎冰冷的聲響。
如同為這盤崩潰的棋局——敲響最后的喪鐘!
紫禁城,金鑾殿。 空蕩高闊得令人心悸。御座之上,明黃龍袍在殿宇深處幽暗的光線下沉如凝固的熔金。冕旒垂下的白玉珠串微微晃動,隔絕了下方丹墀上匍匐一片的朱紫重臣投來的、混雜著絕望與怯懦的目光。殿外寒風(fēng)卷著雪粒和燃燒的焦糊味,擊打著緊閉的雕花隔扇,發(fā)出沙啞卻催命的嗚咽。
“南巡?”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河開裂,穿透了這片死寂的油膏。冰冷的蟠龍扶手被他修長的手指扣緊,堅硬的金屬幾乎要嵌進指骨。
“……讓朕的太上皇代勞吧。”他唇角勾起一絲毫無溫度的弧線,像刀刃劃開的寒霜,“朕,”沉重的身體向后靠去,那象征著至高無上的蟠龍椅背此刻冷硬如墓石,“就坐在這里!”聲音陡然拔高,金玉撞擊般震徹穹頂:
“等韃子的彎刀——剁開紫禁城的正陽門!”
他猛地起身!明黃袍袖帶起勁風(fēng),卷動了殿內(nèi)凝固的死氣!
“京營尚存十萬!九邊雖破,京畿猶在!遼東、山西、河南勤王之師——”他手臂如劍,筆直刺向殿外那片在風(fēng)雪黑煙中顫抖掙扎的古老皇城,“難道!守不住這列祖列宗留下的——龍興之地???!”
丹墀下死寂如冰封。汗水浸透了紫袍紅裳的內(nèi)襯。京營都督埋首在金磚的冰冷反光里,肥胖的身體微微顫抖,錦袍下的肥肉篩糠般輕震——那十萬紙扎的“虎賁”,吃空餉的蛀蟲、賣缺額的老爺兵,剔骨熬油也榨不出兩萬把能抬起鐵刀的胳膊!頂不住塞外三十萬把飲血淬鋼的彎刀鋒芒!
紫荊關(guān)外,風(fēng)雪如怒。
寒風(fēng)裹挾著雪砂碎石,抽打在數(shù)萬鐵甲上錚錚作響,如同鋼針刮過玄黑的鐵鱗。戰(zhàn)馬不安地刨著凍得鐵硬的泥土,白氣從口鼻噴出,瞬息凝成冰霜黏在鬃毛上。
徐驍勒馬立于高崗。甘寧總兵青黑色嵌鐵山文甲覆著一層厚重白霜,肩頭狼首吞口的猙獰寒意滲入骨髓。猩紅披風(fēng)在狂暴的朔風(fēng)中卷舞,如同翻滾的血色殘陽。三萬甘寧鐵騎排開鋼鐵鋒棱,刀槍林立直刺陰霾蒼穹,冰冷的甲胄匯成一片沉默但殺意沸反的黑色怒濤,將凜冽的風(fēng)聲都壓得窒息。
他的目光穿透風(fēng)雪與烽煙交織的灰暗幕布。
那片被血與火反復(fù)灼燒、如同一座巨大沉船的島嶼般的輪廓,便是——
京師紫禁!
耳邊驟然炸開一個冰雪也無法凍結(jié)的哭聲——
十一歲的少女,立于賈府冰冷的朱紅高門之下回望南方,父親靈柩歸葬的煙塵里那無聲破碎的孤影……金陵運河邊林如海枯瘦的手遞來的檀木匣,沉重得如同托付了他整個碎裂的魂魄……匣中血珊瑚印鑒旁那柄歪扭的木劍,細麻繩纏繞的柄端幾乎斷裂!
還有……高墻深院之內(nèi),那雙被淚水終日浸泡、此刻一定盛滿了無邊恐懼的清泉……
玉兒!
胸膛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猛擊!徐驍深陷的眼窩中那沉寂如淵的冰面轟然炸裂!熔巖般灼烈的兇戾與無邊刻骨的守護交織噴發(fā)!
恨!是江南深宅毒手屠戮忠臣的血海!仇!是塞外鐵蹄踏破家國的恥辱!諾!是塞北焚城前那個絕望少年,對唯一溫暖他冰冷生命的純凈小手的誓言!
三重滔天巨浪在胸腔碰撞!化為撕裂喉嚨的無聲嘶吼!
他霍然拔刀!
“錚——!”暴戾刀鳴似割裂九幽的閃電!
“開?。“危。?!”吼聲如驚雷炸碎風(fēng)雪!
腳下凍土在萬蹄奔踏下轟然劇震!三萬鐵騎如決堤的黑色怒潮,挾著碾碎一切障礙的狂暴意志,沖垮了風(fēng)雪與恐懼筑起的堤壩!
長刀所向——
正是那座血與火交織的——
帝都!
“甘寧鐵騎——!”徐驍冰冷嘶啞的聲音混著鐵血意志,炸響在三軍頭頂!
“跟老子——清道??!”
轟!轟!轟!
鐵蹄踏碎凍土!玄甲撕裂昏茫!如猛虎下山,如狂龍出海!
“殺——?。?!”
驚天怒吼如滾雷碾過雪原!刀槍齊舉撼動蒼天!
向著紫禁城——鋒刃所指!所向披靡!
京郊北坡,風(fēng)雪如幕。
烏里骨赤勒緊韁繩,胯下雄健黑駒踏動積雪,口鼻噴出的熾熱白氣在寒風(fēng)中迅速凝成霜花。他身上厚重的雪狼裘沾滿冰粒,虬髯戟張如同怒獅。三十萬鐵騎無邊無際鋪開在雪野之上,如同遠古復(fù)生的黑色巨獸匍匐于大地,只待撕裂前方的獵物。他昂著頭顱,貪婪地嗅吸著風(fēng)中愈發(fā)濃烈的、從紫禁城方向飄來的氣息——那是恐懼蒸騰的絕望、財富燃燒的焦香、以及……征服近在咫尺的無上誘惑!如同鬣狗聞到了重傷猛獸的血腥。
“長生天的勇士們??!”烏里骨赤拔出沉重的金狼頭彎刀,高高擎起!刀鋒閃耀的寒光刺破灰暗風(fēng)雪,直指南方那座在煙火與混亂中掙扎、如巨獸般匍匐于地的龐大都城!
“看吶?。∽辖?!那堆滿了黃金、絲綢和溫軟美人的龍巢!”他唾沫橫飛,聲音如滾雷炸響于雪原上空,“劈開它的金瓦!砸碎它的朱門!里面的財寶女人隨你們挑??!”下方頓時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混雜著欲望與暴虐的狼嚎!
這澎湃的蠻力讓他沉醉,體內(nèi)殺戮的狂欲蠢動,黑駒不耐地刨動冰泥。他嘴角咧開殘忍的弧度,正要揮刀下達最終絕命的沖鋒——
雪霧塵埃的盡頭,一道黑色的激流突兀地撞入視野!其速如電!其勢如狂!銳不可當(dāng)?shù)卮檀┟芗箨?,如同一柄燒紅的重錘狠狠砸向即將落下的巨閘!
“嗯?!”烏里骨赤金色的瞳孔驟然縮成危險的針尖!那支精騎數(shù)量不過萬余,卻氣勢慘烈如地獄傾覆!隔著風(fēng)雪與鐵腥,都能感受到那股玉石俱焚的殺伐之氣,絕非輕易可摧!
“大汗!不知死活的雜碎!讓末將去碾碎他們!”身旁副將狂躁嘶吼。
“閉嘴!”烏里骨赤猛地低喝,粗壯手臂狠狠壓下!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支奔襲精騎如刀刃般撕裂前行的尖端——
一面墨黑大旗在風(fēng)雪中瘋狂抖開!
如同傾倒的深淵污血潑灑天地!
一個巨大森然的——
“徐”字!
鐵畫銀鉤!戾氣沖天!
如同從尸山血海深處睜開的、漠視生死的惡魔之瞳!
嗡——!
大腦如同被無形的冰錐鑿穿!胯下黑駒因主人瞬間緊繃的驚駭而陡然人立長嘶!烏里骨赤死死勒住韁繩,指節(jié)青白!
徐!驍?????!
那個名字如同九幽深處的寒冰鏈條,瞬間絞纏住他的心臟!遼東小王子被釘穿在染血狼旗下的慘象!宣府城頭被那柄重槊撕裂的副將殘軀!尚方寶劍那“先斬后奏”的滔天權(quán)柄!
他應(yīng)在千里之外的西北延綏!怎會如鬼魅般突現(xiàn)在此?!
難道那瘋皇帝!早已料定他的鐵蹄指向!將那柄淬毒封喉的“徐”字絕刀!在此刻甩出!只為纏住他直搗黃龍的雷霆一擊?!
驚懼混雜著被算計的暴怒如同冰火灼燒!
若被這瘋刀纏上腰腹……
他這南下一劍封喉的致命突刺——將被這不要命的狂徒生生拖死在紫禁城外的冰雪泥潭!
“嗚————!”低沉卻穿透力極強的牛角號瞬間撕裂雪風(fēng)!“變陣——??!”烏里骨赤狂怒咆哮!手中金狼頭彎刀裹挾著無匹的驚懼與戾氣,狠絕劈向那道撲面而來的玄黑狂流——
“給我——攔住他?。?!”
風(fēng)雪嗚咽,籠罩在紫禁城上空的巨鐘已然撞響!年輕的帝王挺直脊梁,如同中流砥柱于金殿死守國門;白發(fā)魔主揮刀嘶吼,草原洪流終撞上突兀刺來的焚城血刃;而徐驍鐵騎玄甲撕開雪幕,如孤注一擲的利箭射向重圍核心!三方角力的死局驟然繃緊至極限!烽火帝京,乾坤逆卷!這一箭,或?qū)⑸浯┥胶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