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內(nèi),死寂如同凝固的冰。
令牌那低沉宏大的嗡鳴聲,如同被無形的手扼住喉嚨,在慕容曜出現(xiàn)的瞬間戛然而止。鷹眼處刺目的血芒如同風中殘燭,閃爍了幾下,驟然熄滅,只余下黯淡的金屬光澤和殘留的、令人心悸的能量余波。令牌本身滾燙的溫度也迅速冷卻下來,重新變得冰冷沉重。
蕭焰(燼)臉上那道如同熔巖流淌般熾烈的疤痕金芒,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那道暗紅色的、在昏暗光線下更顯猙獰的溝壑。灼熱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強烈的虛弱和空乏感。剛才那瞬間的爆發(fā),仿佛抽空了她殘存的所有力量。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一晃,手中的令牌和玉片險些脫手,一口腥甜再次涌上喉頭,被她強行咽下。眼前陣陣發(fā)黑,只能勉強用手撐住冰冷的石桌邊緣,才沒有徹底癱倒。
濃重的血腥味、殘留的硫磺腐草氣、以及那無形的悲愴威壓,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渾濁氣息。
張瘸子早已恢復了那副佝僂死寂的模樣,渾濁的眼珠重新低垂下去,仿佛剛才的驚駭和激動從未發(fā)生過。他默默拿起藥箱,繼續(xù)用那散發(fā)著陰寒氣息的“萬載寒髓膏”涂抹蕭焰(燼)后背深可見骨的刀傷,動作穩(wěn)定得如同機器。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異變,不過是油燈爆開的一個燈花。
慕容曜依舊斜倚在門框上,玄色暗紋常服在門口微弱的光線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他臉上那瞬間掠過的震驚與貪婪早已消失無蹤,重新覆上了一層深不見底的平靜,如同暴風雨后的寒潭。那雙桃花眼,如同兩口吸納了所有光線的黑洞,靜靜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掃過石室內(nèi)的一切。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蕭焰(燼)手中那枚重新黯淡下去的令牌上,在那道貫穿鷹翅的裂痕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向她指間那片沾著幾點暗紅血漬、近乎透明的玉片。玉片上那金線勾勒的山川地圖和中央刺目的朱砂紅點,清晰地倒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中。
忠烈祠!
他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那笑容,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只有一種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深邃。
他并未踏入石室,也沒有對剛才那驚世駭俗的異變發(fā)出任何疑問。仿佛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或者……他根本不需要解釋。
“張瘸子?!?慕容曜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帶著點微醺的慵懶,如同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藥,下重些。本王要的刀,不能是廢鐵?!?/p>
“是,殿下?!?張瘸子沙啞應道,枯瘦的手指挖出更大一坨粘稠漆黑的“萬載寒髓膏”,毫不留情地按壓在蕭焰(燼)后背翻卷的傷口上!
“滋啦!” 極致的陰寒劇痛如同冰錐刺入骨髓!蕭焰(燼)的身體猛地繃緊如弓,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氣聲,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眼前金星亂冒,幾乎再次暈厥過去!
慕容曜的目光這才緩緩轉(zhuǎn)向蕭焰(燼)??粗騽⊥炊鴦×翌澏丁s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再發(fā)出一絲聲音的倔強身影,看著她臉上那道暗紅疤痕在冷汗浸潤下更顯妖異的輪廓,看著她指間緊握的令牌和玉片。
“東西,收好。” 他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澳鞘悄愕摹€匙’。本王等著你……親自打開那扇門。”
說完,他不再停留,如同來時一般,玄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外。厚重的石門無聲地滑回原位,將石室內(nèi)外的世界徹底隔絕。
只有他那句冰冷的話語,如同淬毒的釘子,狠狠釘在蕭焰(燼)的靈魂深處!
鑰匙……打開那扇門……忠烈祠下的門?!
他果然猜到了!他不僅知道玉片地圖指向忠烈祠,更知道那里埋藏著足以打敗一切的秘密!他要利用她這把“鑰匙”,去開啟那扇血與火鑄就的罪惡之門!
屈辱和滔天的恨意再次如同毒藤般纏繞上心臟!她緊握著令牌和玉片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冰冷的金屬和溫潤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身體在張瘸子粗暴的“治療”下承受著煉獄般的折磨,但靈魂深處那冰封的火焰卻在瘋狂燃燒!
慕容曜……你要我打開那扇門?
好!
我就用這把鑰匙……打開你的地獄!
---
接下來的三日,如同在無間地獄中輪回。
“萬載寒髓膏”帶來的極寒劇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蕭焰(燼)的神經(jīng),仿佛要將她的骨髓都凍結(jié)、碾碎。每一次涂抹藥膏,都是一場酷刑。張瘸子如同最冷酷的行刑者,手法粗暴,毫無憐憫。后背的刀傷、肩胛的刀口在霸道藥力下強行彌合,新生的骨茬在陰寒中緩慢連接,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左臂上那三道被淬毒透骨刺撕裂的傷口,在“萬應散”和她自身那詭異疤痕金芒殘留力量的共同作用下,灰黑色的毒素被強行拔除,傷口邊緣的腫脹消退,但深可見骨的創(chuàng)口愈合緩慢,依舊牽動著神經(jīng)。腰側(cè)和肋下的舊傷也隱隱作痛。
然而,更致命的,是身體深處那種強烈的空乏和虛弱感。令牌異變時爆發(fā)的金芒,仿佛抽走了她生命本源的一部分力量。整個人如同被掏空的軀殼,精神極度疲憊,反應也變得遲鈍。
張瘸子送來的食物是摻雜著某種強效固元藥物的糊狀物,味道苦澀腥臊,難以下咽,卻能勉強維持她一絲生機。他依舊沉默寡言,只是每日定時送來藥物和食物,處理傷口,如同完成枯燥的任務。但他渾濁的眼珠深處,似乎總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如同鬼火般閃爍的光芒,尤其是在看到蕭焰(燼)臉上那道暗紅色疤痕時。
蕭焰(燼)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半昏半醒的狀態(tài)。劇痛、虛弱、恨意、以及那張玉片地圖帶來的驚濤駭浪,在腦海中反復撕扯。只有在短暫的清醒時刻,她才會強撐著,將令牌和玉片緊緊攥在手中,一遍遍摩挲那道裂痕,感受著那冰冷沉重的金屬和溫潤的玉石,如同汲取著最后的力量。
忠烈祠……十萬冤魂……滔天血債……
慕容曜……鑰匙……地獄之門……
活下去……復仇……
這些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支撐著她破碎的軀殼和瀕臨崩潰的意志,在無邊的痛苦中掙扎沉浮。
第三日的黃昏。
石室厚重的石門再次滑開。
這一次,進來的不是張瘸子,而是兩個穿著玄色勁裝、面無表情、眼神如同冰錐般的護衛(wèi)。他們看也沒看石床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蕭焰(燼),徑直走到石桌前,將一套折疊整齊的、同樣是玄色、但材質(zhì)明顯更加堅韌、帶著暗紋的嶄新夜行衣,以及那副冰冷沉重的玄鐵面具,放在了桌上。
“殿下有令。” 其中一個護衛(wèi)的聲音如同金屬摩擦,冰冷生硬?!啊疇a’,更衣。隨行?!?/p>
命令簡短,不容置疑。
蕭焰(燼)躺在冰冷的石床上,全身的骨頭如同散了架,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新生的傷口在動作時依舊火辣辣地疼。深重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包裹著她。但聽到“隨行”二字時,她緊閉的眼皮猛地顫動了一下。
來了。新的任務?;蛘哒f,慕容曜迫不及待地要驅(qū)使她這把剛淬過火的刀了。
她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艱難地支撐起身體。動作牽扯著傷口,帶來一陣劇烈的痙攣,冷汗瞬間布滿額頭。她咬緊牙關,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沾滿血污和汗?jié)n的手指,顫抖著伸向那套嶄新的夜行衣。
護衛(wèi)如同冰冷的石雕,漠然地看著她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脫下身上早已破爛不堪、沾滿血痂和藥膏的舊衣,露出遍布新傷舊痕、蒼白而單薄的身軀。左臂上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依舊猙獰,后背和肩胛被“萬載寒髓膏”強行彌合的刀口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如同凍傷的疤痕。唯有左臉那道暗紅色的舊疤,在昏暗光線下,如同熔巖冷卻后的烙印,透著一股妖異的堅韌。
她換上新的夜行衣。玄色的緊身衣料包裹住傷痕累累的身體,帶來一絲冰冷的觸感,也帶來一種奇異的、如同重甲覆身的錯覺。最后,她拿起那副冰冷沉重的玄鐵面具,指尖拂過幽藍的水晶眼孔。
面具扣上臉龐的瞬間,所有的脆弱、痛苦、表情都被徹底封禁。只剩下冰冷、死寂、和面具后那雙燃燒著冰焰的眸子。
“走?!?護衛(wèi)的聲音毫無波瀾。
蕭焰(燼)腳步虛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但她挺直了脊背,步伐沉穩(wěn)無聲,跟著兩名護衛(wèi),走出了這間如同地獄囚籠般的石室。
---
質(zhì)子府后院,一處偏僻的角門外。
一輛通體漆黑、沒有任何標識的樸素馬車靜靜地停在陰影里。拉車的兩匹黑馬如同雕塑,在寒冷的夜風中紋絲不動,只有鼻息間噴出的白氣顯示著生命。
慕容曜負手立于車旁。他換了一身更加低調(diào)的玄青色常服,外面罩著一件同色的連帽斗篷,帽檐壓低,遮住了大半張俊美的臉龐,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椟S的角門燈籠光線下,他整個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散發(fā)著一種沉穩(wěn)而危險的氣息。
看到蕭焰(燼)在護衛(wèi)的“陪同”下踉蹌走來,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穿透昏暗的光線,在她身上掃過。雖然隔著面具和夜行衣,但他似乎能清晰地感知到她身體的虛弱和強撐的意志。
他沒有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上車。
護衛(wèi)粗暴地掀開車廂后部那厚重的黑色布簾。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和淡淡熏香的氣息撲面而來。車廂內(nèi)沒有座位,只有冰冷堅硬的車板。角落的陰影里,似乎蜷縮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身影。
蕭焰(燼)沒有任何遲疑,強忍著身體的劇痛和眩暈,手腳并用地爬進了冰冷狹窄的車廂。布簾在她身后落下,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光線和微弱的燈籠光芒。車廂內(nèi)陷入一片濃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車輪碾過青石板的沉悶聲響傳來,馬車緩緩啟動,駛?cè)肓送饷娓畛恋囊股小?/p>
車廂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車輪的滾動聲和拉著馬匹沉重的呼吸聲。蕭焰(燼)背靠著冰冷堅硬的車廂壁,玄鐵面具下的呼吸粗重而壓抑。她能清晰地聞到車廂內(nèi)那股淡淡的、屬于少女的、混合著恐懼和脂粉的甜香氣息。
是赫連明月。她果然在車上。
黑暗中,蕭焰(燼)能感覺到對面角落里那道充滿恐懼、警惕、又帶著一絲復雜探究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自己身上。但她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如同冰冷的石雕般靜坐著,抓緊這短暫的時間,調(diào)動著全身的意志,對抗著身體的劇痛和虛弱,試圖恢復一絲氣力。
馬車在寂靜的街道上行駛了約莫半個時辰。外面的喧囂漸漸消失,只有車輪碾壓泥土的沙沙聲和越來越清晰的……水流聲?
最終,馬車停了下來。
車廂窗簾被猛地掀開!冰冷的夜風裹挾著濃重的水汽和一股河泥的腥味瞬間灌入!
外面,是一片荒涼的河灘。渾濁寬闊的河水在夜色下奔流不息,發(fā)出沉悶的嘩嘩聲。對岸,是籠罩在沉沉夜幕下的、如同巨獸匍匐般的連綿山影。這里遠離城池燈火,只有稀疏的星光灑下慘淡的光輝。
慕容曜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車旁。他沒有看車廂內(nèi)的蕭焰(燼),目光穿透夜色,投向?qū)Π赌瞧诎档纳接拜喞曇舻统炼逦貍魅胲噹?/p>
“對岸,隱龍谷。谷內(nèi)深處,有一座廢棄的前朝河伯祠。”
“祠中神像座下,有一方‘鎮(zhèn)水玄龜’石雕?!?/p>
“龜背中心,嵌著一顆‘墨玉髓’所制的‘龍睛’?!?/p>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你的任務,把它取來?,F(xiàn)在,立刻?!?/p>
“天亮之前,本王要見到它放在書房的案頭?!?/p>
“赫連明月,”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車廂角落里那個瑟瑟發(fā)抖的身影,“留在這里。若‘燼’失敗,或者……一去不回。”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讓車廂內(nèi)的溫度驟降!
“就由你……親手把她的面具帶回來?!?/p>
冰冷的話語,如同最后的審判,狠狠砸下!
赫連明月嚇得渾身一顫,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幼獸般的嗚咽,身體蜷縮得更緊,驚恐地看著慕容曜,又看向那個如同死神般靜坐的玄鐵面具身影。
蕭焰(燼)面具后的眼中沒有任何波瀾。她甚至沒有看赫連明月一眼。慕容曜的用意昭然若揭——用人質(zhì)逼她就范,用赫連明月的恐懼來監(jiān)視她,更用那“帶回面具”的威脅,斷絕她任何逃跑或消極的念頭!
她沉默地、極其艱難地挪動身體,從冰冷的車廂中爬了出來。雙腳落在松軟潮濕的河灘泥地上,冰冷的觸感從腳底傳來。夜風吹拂著她玄色的衣袂,獵獵作響。身體的虛弱和傷痛在寒風中更加清晰。
她抬頭,望向?qū)Π赌瞧谝股赂@猙獰幽深的連綿山影。隱龍谷……廢棄河伯祠……鎮(zhèn)水玄龜……墨玉髓龍睛……
慕容曜要這個做什么?這“龍睛”與忠烈祠下的秘密有關?還是……另有所圖?
疑問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但此刻,她沒有選擇的余地。
她走到渾濁湍急的河邊。冰冷的河水帶著刺骨的寒意。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水腥味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然后,沒有絲毫猶豫,她縱身一躍!
“噗通!”
身體沒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巨大的沖擊力和刺骨的寒意瞬間將她包裹!水流湍急,裹挾著她向下游沖去!身上的傷口被冰冷的河水浸泡,如同無數(shù)鋼針同時扎刺!窒息感和眩暈感瘋狂襲來!
她強忍著劇痛和刺骨的冰冷,憑借著強大的意志和水性,奮力劃動雙臂,調(diào)整方向,朝著對岸那片黑暗的山影,艱難地游去!
岸上,慕容曜負手而立,玄青色的斗篷在夜風中微微擺動。他如同冰冷的礁石,靜靜地注視著河水中那個掙扎前行的、渺小而倔強的身影。帽檐下的陰影中,那雙深不見底的桃花眼,閃爍著一種難以捉摸的、如同狩獵者欣賞獵物垂死掙扎般的冰冷光芒。
赫連明月蜷縮在冰冷的車廂角落里,透過掀開的布簾縫隙,驚恐地看著河水中那個越來越小的黑點,又看向岸邊如同魔神般矗立的兄長。巨大的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她。
河水中,蕭焰(燼)的意識在冰冷、劇痛和窒息的夾擊下漸漸模糊。湍急的水流如同無數(shù)只手,拉扯著她下沉。唯有對岸那片黑暗的山影,如同最后的燈塔,指引著她殘存的意志。
隱龍谷……
河伯祠……
龍睛……
慕容曜……你要的龍睛……
我會給你……
連同……為你掘好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