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魯木齊的四月還是帶著寒意的,此刻馬迪站在虹橋機場出口處,被上海潮濕溫暖的空氣包裹得有些透不過氣。他拽了拽校服領(lǐng)口,看著父親與接機的老師握手寒暄。
"馬隊長放心,我們學(xué)校對交換生有完善的照顧體系。"戴著黑框眼鏡的李老師笑著說,順手接過馬迪的行李箱。
馬迪看著父親曬得黝黑的臉龐上浮現(xiàn)出不舍,不由得挺直了腰板:"爸,我能照顧好自己。"這句話讓父親笑了起來,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加油,兒子!"
這句話像一枚勛章,沉甸甸地掛在馬迪心頭。父親并沒有送他去學(xué)校,而是直接坐下一班飛機返回了烏魯木齊,平時連休息都沒有的父親這次卻親自送自己來上海,他明白這是平時不善言愛的父親對他的擔(dān)憂與不舍。
上海南洋模范中學(xué)的教學(xué)樓比馬迪想象中還要古老。紅磚墻上爬滿常春藤,走廊里回蕩著此起彼伏的英語對話聲。他被安排在高一(3)班,班主任介紹他時,底下響起禮貌的掌聲,但那些打量著他的眼睛里滿是好奇與審視。
"新疆來的交換生"這個標(biāo)簽讓馬迪成了班里的異類。他的普通話帶著明顯的口音,做物理題時總習(xí)慣用與教材不同的解題思路,甚至因為不熟悉上海本地菜而鬧過腸胃炎。第一個月,他幾乎把所有課余時間都花在了追趕課程進(jìn)度和適應(yīng)環(huán)境。
陳斌是馬迪注意到的第一個同學(xué),因為他是班上唯一經(jīng)常不上晚自習(xí)的走讀生。這個瘦高的男生總是踩著下課鈴收拾書包,匆匆離開教室。有次馬迪追出去想問數(shù)學(xué)題,看見陳斌已經(jīng)跑到了校門口,跳上一輛共享自行車消失在暮色中。
他們的交集始于一次調(diào)座位。班主任把馬迪調(diào)到陳斌前面,說"讓本地同學(xué)多幫助交換生"。那天下午,馬迪轉(zhuǎn)身借橡皮時,看見陳斌桌上攤開的筆記本里夾著一張照片——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在游樂園里笑得燦爛。
"你妹妹?"馬迪隨口問道。
陳斌的手指輕輕撫過照片邊緣:"嗯,一年級了。"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什么。馬迪注意到他校服袖口已經(jīng)磨得起毛,但洗得發(fā)白。
從那天起,馬迪開始有意無意地觀察這個沉默的后桌。陳斌上課時總是坐得筆直,但眼下常有青黑;他的作業(yè)本永遠(yuǎn)整潔,卻經(jīng)常在課堂上強忍哈欠。最奇怪的是,每次食堂有雞腿供應(yīng),他都會多買一份小心包起來。
五月中旬的一個雨天,馬迪在儲物柜前撞見陳斌往書包里塞食堂的肉包子。四目相對時,陳斌的耳尖瞬間紅了:"給我妹帶的...她喜歡這個餡。"
"你爸媽不準(zhǔn)備晚飯嗎?"話一出口馬迪就后悔了。陳斌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后若無其事地拉上書包:"他們不在了。"
雨點噼里啪啦砸在走廊的玻璃窗上。馬迪想起父親說過,真正的男子漢要懂得在別人脆弱時給予尊重。于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第二天帶來一包新疆巴旦木:"給我妹...不是,給你妹妹嘗嘗。"
陳斌盯著印著維吾爾文字的包裝袋看了很久,最后輕輕說了聲"謝謝"。那天晚自習(xí),他又沒有參加。
隨著天氣轉(zhuǎn)熱,馬迪和陳斌的關(guān)系也在悄悄變化。馬迪會把家里寄來的葡萄干、核桃仁分給陳斌;陳斌則會在馬迪被上海本地同學(xué)調(diào)侃口音時,用一句淡淡的"他物理比你高二十分"堵住那些玩笑。他們最常待的地方是學(xué)校后門的石階上,一人一個無線耳機聽同一首歌,各自想著心事。
六月初的月考后,陳斌突然邀請馬迪周末去他家。"沫離一直想謝謝你的零食,"他低頭系著鞋帶,"而且...你總該看看那些吃的都進(jìn)了誰的小肚子。"
周六早晨,馬迪按照地址找到了一處高檔住宅區(qū)。他站在雕花鐵門前反復(fù)核對門牌號,不敢相信陳斌住在這里。保安認(rèn)出了他書包上掛著的新疆彩石:"找1502的陳同學(xué)?他妹妹剛才下來取牛奶。"
電梯里,馬迪緊張地整理著衣領(lǐng)。他想象過陳斌家的樣子——也許是一間狹小的出租屋,堆滿課本和兒童玩具;或者是老式弄堂里斑駁的亭子間。但絕不該是這種需要刷卡才能上樓的高級公寓。
開門的是陳斌,他穿著居家T恤,頭發(fā)還有些濕,像是剛洗過澡。屋內(nèi)飄來煎蛋的香氣。"進(jìn)來吧,"他側(cè)身讓路,"沫離在擺餐具。"
馬迪的球鞋踩在實木地板上發(fā)出吱呀聲。寬敞的客廳里,落地窗外是黃浦江的波光,一整面墻的書架旁擺著一臺鋼琴。廚房方向傳來瓷碗碰撞的清脆聲響,接著一個扎著歪歪扭扭馬尾辮的小女孩探出頭來。
"哥,我把你的煎蛋翻面了!"她驕傲地宣布,然后發(fā)現(xiàn)了馬迪,立刻縮回廚房門后,只露出一雙大眼睛。
陳斌無奈地笑笑:"沫離,這是馬迪哥哥。"
小女孩磨蹭著走出來,身上套著明顯過大的圍裙,手里還攥著鍋鏟。馬迪蹲下身與她平視:"你就是沫離?。课?guī)淼膱怨贸詥幔?
沫離點點頭,突然伸手摸了摸馬迪卷曲的頭發(fā):"和電視里的新疆人一樣。"這句話讓兩個男孩都笑了起來。馬迪笑著和沫離解釋自己也是漢族人,只是天生卷毛而已。
早餐在陽臺上進(jìn)行。馬迪得知這套房子是陳斌父母留下的,保險金足夠兄妹倆生活無憂。"社區(qū)有托管班,鄰居阿姨偶爾會來看看。"陳斌給妹妹倒牛奶時解釋道,"但我還是不放心..."
他的話被沫離的驚呼打斷。小女孩指著樓下花園:"開了!茉莉花開了!"她趴在欄桿上,小臉幾乎要擠進(jìn)鐵藝花紋里。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馬迪看見綠籬旁一叢叢潔白的花朵正在晨光中舒展花瓣。
"我媽媽最喜歡茉莉。"沫離突然說,聲音輕得像花瓣落地。陳斌的手頓在半空,牛奶在杯子里晃出細(xì)小的波紋。
馬迪想起父親教導(dǎo)他化解尷尬的方法——用具體的事物轉(zhuǎn)移注意力。他指著沫離衣領(lǐng)上歪歪扭扭的蝴蝶結(jié):"這個是你自己系的嗎?真厲害!我表妹十歲了還不會呢。"
沫離立刻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嘰嘰喳喳講起幼兒園學(xué)的系法。陽光透過她細(xì)軟的頭發(fā),在白色餐桌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陳斌向馬迪投來感激的一瞥。
飯后,沫離堅持要帶馬迪參觀她的"秘密基地"——陽臺角落的植物角。幾個酸奶盒里種著蔫頭耷腦的多肉植物,唯一茂盛的是一個小花盆里的茉莉幼苗。
"哥哥說等它開花,媽媽在天上就能看見。"沫離用沾著泥土的手指碰了碰嫩葉。馬迪注意到她手腕白皙能看見淡藍(lán)色的血管。
陳斌在廚房洗碗,水流聲混著瓷器碰撞的聲響傳來。馬迪幫沫離給多肉澆水,聽她絮叨班級里的事。小女孩突然湊近他耳邊:"馬迪哥哥,你能不能常來?斌哥哥晚上看書的時候,家里好安靜啊。"
那一刻,馬迪突然理解了陳斌眼下的青黑從何而來。這個扛起父母責(zé)任的少年,在妹妹睡后獨自面對漫漫長夜時,該是怎樣的心情?
"我給你起個小名吧,"馬迪指著那株茉莉苗,"叫'茉莉'怎么樣?你看你們名字多像。"
沫離眨著眼睛重復(fù)了幾遍,突然綻開笑容:"我喜歡!我是茉莉花!"她蹦跳著跑去廚房告訴陳斌,拖鞋在地板上啪嗒作響。
陳斌擦著手走出來,陽光在他清瘦的輪廓上鍍了層金邊。"謝了,"他靠在門框上說,"她很久沒這么高興了。"馬迪發(fā)現(xiàn)這個總是繃著臉的少年,笑起來時左頰有個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
那天回家的地鐵上,馬迪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想起父親說過:真正的英雄是日常生活中堅守責(zé)任的人。他終于明白,陳斌身上那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