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殺豬的屠婦。竹馬當(dāng)上探花郎后,嫌棄我身上有豬騷味。他頻頻讓我沐浴,
即使肌膚被下人搓破了皮。我說,寧國公家的小公爺就不嫌棄。他難得笑得猙獰,
揚言再胡言亂語便休了我這個瘋子。可他不知道的是,小公爺不但圍觀過我殺豬,
還說要拜我為師。我拉開抽屜,補齊那早已寫好的休書。臨走前,
還留下一封歪七扭八的字條:“嫁你不如嫁給豬?!薄?得知蘇井中了探花郎那天,
我的殺豬刀一頓,懸在空中?!啊辛??”伯母放下我手中的屠刀,執(zhí)起我的手,
淚眼婆娑?!爸辛?!阿思!阿井很快就會抬轎子過來,娶你進門了!”我立馬關(guān)掉豬肉鋪,
飛奔到放榜處找蘇井。蘇井那道頎長的身影立于人群之中,很是顯眼。他周圍恭賀連連,
甚至有不少媒人在“榜下捉婿”。我一著急,撥開人群牽起蘇井的手,
中氣十足地恭賀道:“表哥!恭喜你中榜!”蘇井皺了皺鼻子,周圍的人原地散開了一個圈,
表情略帶嫌棄。媒人起哄道:“原來蘇探花早已心有所屬?!碧K井松開了我的手,
面帶尬色地領(lǐng)我走出了人群。隨后,他帶我買了很多肥皂、澡豆和香粉。我捧著一壘壘盒子,
看著表哥越走越遠,我邊追邊喊:“表哥,肥皂和澡豆我能用的上,香粉就不必了,
怕味道染上豬肉?!碧K井腳步一頓,臉色一沉,回頭道:“阿思,現(xiàn)下我已中榜,
日后你不必再殺豬了?!薄澳窃趺闯??我們家世代殺豬為生,
這是我們的基業(yè)……”我還未說完,就看見蘇井繃緊的下頜??粗稚系脑瓒购拖惴?,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皩Σ黄稹砀缒阒邪?,阿思太興奮了?!薄跋麓挝乙欢ㄏ春迷?,
換上干凈衣服再去見你。你……不會生氣了,反悔不娶阿思吧?”蘇井嘆了口氣,
笑容似乎有些苦澀,道:“罷了?!彼舆^我手中的盒子,
牽過我的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當(dāng)著長輩的面立誓過,何來反悔一說?
”蘇井是我的遠方表哥。年幼時,蘇井家鄉(xiāng)遭受饑荒,舉家搬遷來京城投靠我們。
我們家世代靠殺豬為生,雖然上不得臺面,但攢下了許多積蓄。父母給他們購買田宅,
還給他們銀兩,幫他們在京城立穩(wěn)了腳跟。蘇井富有小神童的外號,七歲作詩,聲名遠揚。
恰逢饑荒盛行,耽誤了三年學(xué)業(yè)。到了京城,天子腳下,參加科舉更方便了,自是重拾學(xué)業(yè)。
有了我家的資助,表哥一家的生活很快步入正軌。為了報答我們家的托舉之恩,
蘇井曾當(dāng)著雙方長輩的面起誓:日后高中,定會娶我為妻。蘇井不負眾望,
在他弱冠這一年中了探花郎,我也剛好及笄。他不負誓言,八抬大轎將我娶回家。只可惜,
我父母前陣子接連染疾去世,無緣見我出嫁。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四大喜事,
蘇井占了兩。搖曳的燭光打在蘇井的臉上,不知為何,他眉間微蹙,似有煩憂。
我小心翼翼地問:“表哥,我身上還有味道嗎?”我仔細嗅了嗅袖口,
喃喃而語:“不應(yīng)該呀,我沐浴時全身搓了三遍,還用了澡豆呢?!碧K井搖搖頭,
苦澀笑道:“從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夫君了。切記,在外不能再叫我表哥,
容易遭人笑話和非議?!?血氣上涌,我只覺臉火辣辣的,依言道:“嗯……夫君。
”后半夜,我偎依在蘇井身側(cè),反復(fù)回味。蘇井是個文人,體格不如我強健,
早早就累睡了過去。黑暗中,忽然傳來蘇井的夢話:“……怡?!蔽野底酝敌?,側(cè)耳傾聽。
可接下來聽到的話,卻讓我五雷轟頂:“……怡夢,下、下輩子有緣,
請帶上這輩子的一絲回憶來尋我,我再娶你為妻?!眲倎淼轿覀兗視r,
蘇井瘦得跟個骷髏似的。街邊的混混瞧他瘦弱,又是個生面孔,常常組隊欺負他。
我從小骨骼強健,最是不怕被人欺。一次出門打醬油時,恰巧碰上蘇井被幾個小混混欺負。
他的臉摁在泥地上,沾滿臟污,面目猙獰。我連忙丟掉醬油瓶,
擼起袖子將混混們揍得落花流水。混混們離去后,我掀開蘇井的衣服一看,
青紅黑紫的淤青糊成一片。我氣得牙癢癢,攥緊雙拳:“這幾個臭小子,
專門挑看不見的地方下手?!碧K井掙脫我,可憐巴巴道:“阿思,千萬不要告訴我父親母親。
我……不想徒增他們的煩惱。”我點點頭,雙手抱胸:“那下次出門帶上我,
我必定給他們一次教訓(xùn)?!卑胍?,我拿著藥酒偷偷翻進蘇井的房間,扒了他的衣服。
蘇井從睡夢中驚醒,我一把捂住了他張開的嘴巴。我晃了晃手中的藥酒,輕聲道:“別出聲,
我是來給你上藥的。你也不想被伯父伯母發(fā)現(xiàn)淤青吧?”黑暗中,蘇井悶悶地“嗯”了一聲。
空氣中彌漫著藥油的清香,蘇井偶爾發(fā)出“嘶嘶”的呻吟?!巴磫幔课倚×σ稽c。
”“不痛……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痛算什么。”我噗嗤一笑,覺得蘇井逞強的樣子甚是可愛。
“你在嘲笑我嗎?覺得我很弱,那樣被欺負,不算男子漢大丈夫?”我搖搖頭,
解釋道:“你獨自忍受傷痛,不叫大人擔(dān)心,就是男子漢大丈夫?!被璋档臓T光下,
蘇井眸光微動。有了這一次契機,蘇井和我熟絡(luò)了起來。下一次出門,他叫上了我。
小混混們埋伏在巷子拐角處,一露頭就被我死死擒住,每人喜提一個頭鼓包。三番幾次下來,
他們也不敢欺負蘇井,還暗自給我們?nèi)×嘶?。我叫鐵羅剎,蘇井叫蟬衣書生。次日,
我一夜未眠。內(nèi)心的怨氣無處發(fā)泄,唯一想到的泄怨方式便是殺豬。天蒙蒙亮,
我殺完豬后依舊去豬肉鋪開檔。所有人都反對我殺豬,只因我是官宦的妻子,不應(yīng)拋頭露面,
更何況是屠婦。但豬已經(jīng)殺了,不賣對不起豬。賣完這頭豬,收拾店鋪,關(guān)門大吉。
我一邊砍豬,一邊哭,全然沒有意識到檔鋪前站了一個人。
一道如良玉般柔和的話語響起:“哭得淚眼朦朧,卻不擾手上功夫。”我嚇得一驚,
抬頭擦干眼淚。那人面如冠玉,氣度非凡,雖衣冠質(zhì)樸但氣質(zhì)與市井格格不入。我看得呆了,
半晌,我問他:“這位公子,要買多少斤豬肉?”“肉鋪的伙計起碼兩人以上,
小姐一人開檔,可忙得過來?”看他模樣不似會買肉的人,莫非是來找茬的?
我把屠刀砍到砧板上,道:“本小姐屠豬技術(shù)稱第二,這條街沒人敢稱第一,自然忙得過來。
”3此話一出,公子嘴角笑意更甚,眼里充滿了欣賞。即便知他好意,我仍被他盯得不自在,
我不客氣道:“這位公子,如果你不買豬肉,請不要擋在我檔鋪前,影響我的生意。
”我原以為他會識趣離開。誰知,這位公子竟說他初來乍到京城,想拜我為師、做我的學(xué)徒。
我殺豬游刃有余,全仰仗祖上傳下來的《殺豬心法》。運用心法時,
能透過表膚看見豬的內(nèi)臟,故而下刀時比別人快、準、狠。別家需要凌晨起,
好幾人屠宰一只豬,我一人只需一個時辰。如今我嫁給了蘇井,以他的前程和對豬的厭惡,
后代絕對不會從此行業(yè)。即便我很想把殺豬心法傳下去。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直言評價道:“你的筋骨資質(zhì)欠佳,不適合做屠婦,請公子回吧?!惫友凵裎?,
一抹不易察覺的悲傷從眼底劃過。我放下屠刀,連忙解釋道:“我……嫁人了,
今日是最后一日開檔。”“……聞此甚是遺憾,叨擾小姐了,在下告辭?!彼麑ξ易饕荆?/p>
轉(zhuǎn)身離去。蘇井為我請了嬤嬤。閨閣女子從小學(xué)的東西,我現(xiàn)在才開始學(xué)。書,
則要從《女誡》《內(nèi)訓(xùn)》開始看起。學(xué)習(xí)女德,服侍好夫君,處理好家中大小事務(wù)。
不僅如此,還要學(xué)女工刺繡。我的手握慣了大刀,握起細針來十分不適應(yīng)。殺豬時,
被豬蹄踢我都沒哭過。如今被小小的針頭扎破手指,我卻哭得涕泗橫流。從前,
我日夜盼著蘇井上榜后娶我為妻。如今一一應(yīng)驗了,我卻開心不起來。
尤其是得知蘇井有心上人之后,滿腦子想著回去殺豬,做回自由自在的屠婦。這一日,
蘇井送來一套華麗的衣裳,讓我細細沐浴。沐浴完,蘇井將我嗅了一遍,
眉頭微蹙:“再洗一次,特別是手掌處?!蔽颐嫔惑@,
捂住被下人搓洗至破損泛紅的手心:“夫君,我已三月未殺豬,
且沐浴焚香了五遍……不會有任何異味了。”蘇井離開廂房,
頭也不回地吩咐下人:“最后一遍?!比绱舜髣痈筛?,原來是為了今夜的夜宴。
設(shè)宴的是翰林院院士,要求帶自家的女眷一起。赴宴途中,蘇井反復(fù)叮囑我,
此次宴會對他往后仕途十分重要,讓我非必要不要說話?!叭羰怯匈e客問你為何不語,
你如何回應(yīng)?”“勞煩關(guān)心,喉疾未愈,請諒解?!蓖局醒菥毩嗽S多可能發(fā)生的對話,
蘇井十分滿意的點點頭。我郁郁寡歡,嘟囔了一句:“你還不如對外宣稱我是個啞巴。
”蘇井眼眸一亮,稱贊道:“阿思,你難得有不錯的建議。”夜幕降臨,賓客紛紛落座。
宴席設(shè)在院子里,四周竹林環(huán)抱,雅致非凡。我一落座,剛喝一口茶就差點噴了出來。
坐在我對面的,不正是那日來我豬肉檔想當(dāng)學(xué)徒的公子嗎?夜宴開始,菜肴陸續(xù)上桌。
上完菜后,隔壁席的女眷忽然干嘔,賓客紛紛投來關(guān)切的眼神。他丈夫連忙輕撫她的背,
道:“我夫人已有身孕。方才從落座開始,便面色不佳,
說是聞到一股腥味……”4我目測距離,離那位女眷坐席之間僅隔有三尺。莫非,
我的身上真殘有豬騷味?我心虛地聞了聞衣袖,沒有任何異味。剛想為自己辯解,可一轉(zhuǎn)頭,
對上的卻是蘇井那布滿血絲的雙眼,一向斯文的他額頭竟然凸起了青筋。我垂下眼眸,
指甲陷入了掌心,淚珠在眼里打轉(zhuǎn)。不是我。我的身上真的沒有豬騷味。我這三個月,
甚至都沒有吃過豬肉?!@時,對面?zhèn)髌鹉堑廊缌加癜愕穆曇?。那位公子夾起一根折耳根,
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他道:“折耳根又名魚腥草。說起來,這菜還因人而異,
有人聞著是清香,有人聞著卻是腥味。”“有身孕之人嗅覺比常人敏感,
客卿不防撤下這味涼拌小菜試試?”涼拌菜撤下后,那位家眷果然恢復(fù)了神色,再未干嘔。
我向公子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他只輕輕頷首。宴席上,我默默地聽著他們交談。原來,
那位公子并非什么初來京城。他是寧國公家的小公爺寧決,兵部左侍郎。
院長道:“今夜有良辰美酒,更要有絲竹管弦。有幸請到怡夢,雀悅樓的名伶。
”聽到怡夢的名字,我腦袋嗡嗡。一位樂伶抱著琵琶入場。她身材窈窕,步履輕慢,
臉上掛著神秘感十足的輕紗。還沒有彈奏,許多賓客就先鼓掌了起來:“怡夢能歌善舞,
亦能填詞作曲,大才女!”“早就聽聞‘洛水詞姝’大名,今日有緣相見,愿洗耳恭聽!
”……怡夢朝蘇井投來秋水一瞥,垂眸,削蔥根般的手指跳動在琴弦之上,曲調(diào)凄慘婉轉(zhuǎn)。
一曲下來,眾人紛紛被她的琴聲感染。蘇井很少喝酒,伴著琵琶樂,他喝得酩汀大醉。
夜宴完畢,我攙扶著他走在回廊上。一抹幽香涌上前來,怡夢不知何時站在我們面前。
月光下,她站立的姿態(tài)如仙子一般。我鼻子一酸,頭不自覺垂下。蘇井喜歡的,
就是這樣類型的吧。我骨骼粗壯,跟成年男子一般高,蘇井站在我身旁,倒顯得他小鳥依人。
“萬萬沒想到將我比下去的,竟然是你?!蔽也幌虢铀脑挷?,淡聲道:“讓開。
”怡夢乖乖讓開。擦肩而過時,耳邊響起她歡快的話語:“但仔細見了你,我倒放心了。
”回到蘇宅,醉醺醺的蘇井竟然向我求歡。他輕柔地撫摸我的臉龐,眼角垂淚,
一直與我說對不起。我原以為,他終于意識到我近日所受的委屈,便主動迎合了他。
可那一刻之后,蘇井忽然清醒幾分,看著身下的我驚詫道:“……怎么是你?
”我顫聲道:“夫君,你莫不是瘋了?你只有我這一位妻,不是我,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