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考的荊棘
手機日歷上那個被紅筆重重圈出的日期,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灼烤著林晚的神經——《外國文學史》、《語言學概論》,自考季再次兵臨城下。這兩座橫亙在漢語言文學專業(yè)道路上的險峰,光是名字就散發(fā)著令人望而生畏的冷硬氣息。專業(yè)核心課,學分重,難度大,參考書目厚得像磚頭。
而她的現(xiàn)實,卻比任何艱深的教科書都更沉重地擠壓著她。閣樓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消毒水、藥膏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怪異氣息。攤開的《外國文學史》筆記上,但丁的《神曲》地獄篇與彌爾頓的《失樂園》撒旦形象正攪作一團混沌;旁邊《語言學概論》的音位學樹形圖,枝蔓橫生,仿佛在嘲笑她貧瘠的腦容量?!疤枴蓖现菞l依舊跛行的左后腿,在深灰色的地墊上笨拙地挪動,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它想要靠近她,喉嚨里發(fā)出輕微的、帶著依賴的嗚咽。復健進入了令人沮喪的平臺期,肉眼可見的進步停滯不前,每日的按摩、活動、營養(yǎng)補充卻如同西西弗斯的巨石,必須周而復始地推上去。
時間!精力!腦力!
林晚感到自己像一根被拉伸到極限、隨時會崩斷的弦。超市收銀臺的嘈雜聲似乎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寵物店給那只狂躁薩摩耶洗澡時濺起的水花冰冷地貼在記憶里。照顧“太陽”的瑣碎事務如同無數細小的藤蔓,纏繞著她本已疲憊不堪的四肢:滴眼藥水、喂藥、清理排泄物、準備營養(yǎng)餐、復健按摩……每一項都在無聲地吞噬著本應屬于書本的分分秒秒。
她試圖在“太陽”午睡時集中精神,可剛背下幾個拗口的俄國作家名字,樓下收廢品的吆喝聲、鄰居家孩子的哭鬧聲便輕易地撕碎了脆弱的專注。好不容易熬到深夜,強撐著翻開書本,眼皮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書頁上的鉛字像一群跳動的黑螞蟻,模糊成一片。白天做的一套模擬題,錯誤率觸目驚心。那些明明復習過的概念,在腦海中像斷線的風箏,怎么也抓不住脈絡。
焦慮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一寸寸蔓延上來,浸透骨髓。心臟在胸腔里不規(guī)則地狂跳,手心滲出粘膩的冷汗。看著書桌上那片被她摩挲得更加光滑的銀杏葉書簽,圖書館清冷的星光和舌尖巧克力的微苦回甘,此刻都顯得如此遙遠而虛幻。一個冰冷而尖銳的念頭,如同毒蛇般悄然滑入腦海:
“難道……要為了‘太陽’,放棄我的未來嗎?”
這個念頭剛冒頭,就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了她一下!她猛地甩頭,仿佛要將這可怕的背叛甩出腦海。就在這時,腳踝處傳來一陣溫熱而沉實的觸感。
她低下頭。
“太陽”不知何時已經艱難地挪到了她腳邊。它正努力地仰著頭,用那雙清澈的、盛滿了純粹依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理解的琥珀色眼睛,靜靜地望著她。它似乎感受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的焦躁和絕望的冰冷氣息。它伸出前爪,動作笨拙卻異常執(zhí)著地、輕輕地搭在了她攤開的《語言學概論》的書頁邊緣。爪子上的毛發(fā)蹭著紙張,發(fā)出細微的聲響。然后,它努力地將毛茸茸的大腦袋,擱在了她因緊繃而微微顫抖的膝蓋上。
那溫熱的重量,那無聲的依偎,那專注而擔憂的眼神,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瞬間驅散了她心頭的冰冷和動搖。它不會說話,但它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道目光,都在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息:我在。別怕。
林晚眼眶一熱,洶涌的酸楚和巨大的慰藉同時沖擊著她。她伸出手,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輕輕撫摸著“太陽”頭頂柔軟的毛發(fā),感受著那生命特有的溫熱和堅韌。
“你是我最安靜的學伴?!彼吐暷剜?,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所有的動搖和退縮,在這無聲的守護面前,都顯得如此卑劣和不堪一擊。她沒有退路,也不該有退路。她必須帶著“太陽”,一起趟過這片荊棘之地。
絕境催生智慧。林晚像一位身處絕境的將軍,開始重新審視和部署她所剩無幾的資源——時間。她必須榨干每一分每一秒的潛力。
第一道軍令:搶占黎明高地。當城市還沉浸在灰藍色的睡夢中,閣樓的小窗剛剛透進一絲微光,“太陽”還在軟墊上發(fā)出均勻的鼾聲時,林晚已經悄然起身。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她,驅散了最后一絲睡意。她裹緊舊外套,就著窗外朦朧的天光,或者打開那盞舊臺燈調到最低檔,翻開書本。此刻,萬籟俱寂,大腦經過短暫休息后異常清醒,是背誦那些拗口人名、復雜流派、抽象理論點的黃金時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小說”、索緒爾的“能指”與“所指”……這些冰冷的概念,在破曉的寂靜中,被強行刻印進疲憊的記憶深處。效率是白天嘈雜環(huán)境下的數倍。
第二道軍令:化整為零,見縫插針。大塊的時間是奢望,那就把知識掰碎,融入每一個生活縫隙。
給“太陽”做枯燥的復健按摩時,她的手指在它萎縮的肌肉上有節(jié)奏地揉捏推按,大腦卻在飛速運轉,回憶《外國文學史》中十九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巨匠譜系:巴爾扎克、狄更斯、托爾斯泰……他們的代表作、人物畫廊、批判鋒芒,如同思維導圖在腦海中清晰鋪展。
傍晚,牽著輔助帶,陪著“太陽”在樓下無人的小巷進行短距離、極其緩慢的“散步”時,她的耳朵里塞著廉價的耳機。耳機里播放的不是音樂,而是她自己提前錄制的、關于《語言學概論》重點難點解析的干澀聲音。她自己的聲音,在寒風中清晰地念著“語流音變”、“語法范疇”,伴隨著“太陽”拖曳廢腿的沙沙聲和它偶爾因吃力而發(fā)出的輕微喘息,構成了一曲奇特的復健與復習交響樂。
第三道軍令:堅守核心陣地,尋求外援。圖書館那方安靜的書桌,依然是效率最高的堡壘。但她無法再像從前那樣,一泡就是一整天。每次去之前,都需要精密的“后勤保障”。她厚著臉皮,敲開了樓下獨居、平時還算和氣的張阿姨家門,送上兩個自己蒸的、熱乎乎的白面饅頭(對她和“太陽”而言已是難得的“奢侈品”),懇請張阿姨在她去圖書館的兩三個小時內,能上樓看一眼“太陽”,確保它的水碗是滿的,沒有意外卡住或者弄傷自己。有時,也會提前和陳店主溝通好,將“太陽”帶到寵物店,讓它安靜地趴在柜臺后的軟墊上,由陳店主或路過的熟客順帶照看一下。每一次托付,都帶著深深的不安和感激。
第四道軍令:集中火力,重點突破。面對兩座大山,全面覆蓋已無可能。她像一個最精明的獵人,仔細研究考綱和近五年的真題試卷,用不同顏色的筆在教材和筆記上瘋狂標記。哪些是年年必考的“釘子戶”?哪些是分值巨大的核心論述點?哪些是可以戰(zhàn)略性放棄的冷僻角落?抓大放小,主攻高頻考點和核心理論框架。放棄完美主義,及格萬歲!
考前的最后一周,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彌漫著硝煙和咖啡因的氣息。林晚咬牙,分別向超市主管和寵物店陳店主請了假。超市主管皺著眉頭嘟囔了幾句人手緊張,最終還是批了;陳店主則痛快地點頭,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林,好好考!店里別操心,‘太陽’需要的話還可以帶過來?!?/p>
小小的閣樓,徹底變成了一個被知識圍困的戰(zhàn)場。墻壁、柜門、甚至窗戶玻璃上,都被五顏六色的便利貼攻陷。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古希臘三大悲劇家:埃斯庫羅斯、索??死账?、歐里庇得斯”、“語法的遞歸性”、“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神曲》的三界結構”……像一層層知識的鎧甲,將她包圍??諝庵?,劣質速溶咖啡的焦苦味道濃郁得化不開,混合著書本紙張的油墨氣息,成了這沖刺階段最提神也最壓抑的注腳。
“太陽”似乎也敏銳地感知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它變得異常安靜,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蜷在自己的小窩里,或者趴在林晚腳邊的地墊上,將溫熱的身體緊緊貼著她的小腿。連每日的復健按摩,它都格外配合,即使疼痛,也只是低低嗚咽幾聲,忍耐力明顯增強。它僅存的眼睛常常追隨著林晚忙碌焦躁的身影,里面盛滿了無聲的理解和支持,像一個最忠誠的哨兵,守護著她這方小小的、充滿荊棘的陣地。
考試日,終于來臨。
清晨,天色未明。林晚最后一次檢查了筆袋里的準考證、身份證、幾支黑色水筆和一支2B鉛筆。她走到“太陽”的小窩旁,蹲下身。
“太陽”已經醒了,正抬著頭,用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睛望著她,仿佛知道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太陽’,”林晚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它毛茸茸的頭頂,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又異常堅定,“乖乖在家,等我好消息?!?她指了指它小窩旁邊放好的充足食物和清水。
“太陽”伸出溫熱的舌頭,輕輕地、帶著安撫意味地舔了舔她冰涼的手心。那條毛茸茸的金色尾巴,雖然幅度不大,卻努力地、清晰地左右搖晃了幾下。像一個無聲的祝福和承諾。
掌心那溫熱的觸感和搖晃的尾巴尖,像一道暖流注入心田,瞬間驅散了考前的最后一絲寒意和緊張。林晚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脊背。她最后看了一眼墻上那片脈絡清晰的銀杏葉書簽,然后背起裝著復習資料(雖然可能沒時間再看,但帶著就像帶著護身符)的書包,推開了閣樓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清晨凜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她裹緊了外套,腳步堅定地匯入了趕考的人流。身后,那間小小的閣樓里,“太陽”拖著不便的身體,艱難地挪到門邊,將鼻子貼在門縫下,直到她下樓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樓道深處。晨光熹微,透過門縫,在它毛茸茸的臉上投下一道溫暖的光痕。
考場肅穆而冰冷。林晚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監(jiān)考老師拆封試卷的沙沙聲如同戰(zhàn)鼓擂響。當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試卷發(fā)到手中,她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流的聲音充斥耳膜。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片放在口袋里的、早已干枯卻堅韌無比的銀杏葉。圖書館的星光、“太陽”舔舐掌心的溫熱、便利貼上密密麻麻的字跡、速溶咖啡的苦澀……無數畫面在腦海中飛速掠過。
然后,她睜開眼。所有的喧囂和恐懼瞬間被屏蔽。眼底只剩下試卷上冰冷的鉛字,以及一種在極限壓力下被逼出的、近乎冷酷的專注。她拿起筆,筆尖懸停在答題卡上方,如同戰(zhàn)士拔出了她的劍。
解鎖:強大的抗壓能力與逆境中的學習專注力。這無形的鎧甲,是在焦慮的泥沼中掙扎、在時間的碎片里淘金、在“太陽”無聲的守護下,于絕望的荊棘叢中,硬生生淬煉而成。
當林晚走出考場,冬日下午稀薄的陽光有些刺眼。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屏幕亮起,銀行APP的圖標上,一個紅色的未讀標記。她點開,是幾天前支付的考試報名費和交通費的扣款通知。余額清晰地顯示著:4100元。
她看著那個數字,沒有嘆息,只是默默地關掉了屏幕。考試的結果是未知的,經濟的壓力依舊如山。但此刻,她只想快點回到那個小小的閣樓,回到那個用溫熱鼻息和無聲守候,陪她熬過這場荊棘之戰(zhàn)的生命身邊。
存款變化:-300元 (考試報名費、交通費、沖刺期營養(yǎng)補充)。總存款:4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