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睜眼,我正狂奔在2001年夏日的街頭。產(chǎn)房里傳來嬰兒啼哭時,
我隔著門淚流滿面。前世我錯過女兒出生,又在下崗潮中一蹶不振。
妻女在破屋里凍病離世時,我正醉倒在賭桌旁。這次我攥緊兜里僅有的800元,
沖進證券大廳。三個月后帶著炒股賺的八千塊盤下錄像廳改網(wǎng)吧。當(dāng)《傳奇》點卡賣爆時,
妻子發(fā)現(xiàn)存折余額:“你哪來這么多錢?”我把女兒的小手放進她掌心:“這次換我養(yǎng)家。
”【2】2001年六月那天的陽光,毒辣得像是要把柏油路烤化,
蒸騰起一陣陣扭曲的熱浪。陳默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樣狂跳,
撞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刺眼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砸在臉上,燙得皮膚發(fā)痛。他大口喘著氣,
喉嚨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滾燙的沙礫感。汗水像開了閘的洪水,
瞬間浸透了身上那件廉價的、洗得發(fā)硬的化纖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又悶又黏。
他茫然地站在馬路牙子上,腳下是滾燙的水泥地。
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自行車鈴鐺的叮當(dāng)亂響、還有遠處工地施工沉悶的撞擊聲,
一股腦兒地灌進耳朵,嘈雜得讓人頭暈?zāi)垦!?/p>
視線里是褪了色的景象:街上跑的是方頭方腦的黃色“面的”,
偶爾有輛嶄新的桑塔納2000駛過,
槐樹葉子蔫蔫地耷拉著;對面國營百貨商店的櫥窗玻璃上還貼著“喜迎新世紀”的褪色海報。
一股濃烈又熟悉的消毒水氣味,頑固地鉆進他的鼻腔。醫(yī)院!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的黑暗,
陳默渾身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他幾乎是痙攣般地抬起左手腕——那只老舊的上海牌機械表,表蒙子邊緣已經(jīng)有些模糊,
表帶也磨損得厲害。表盤上,黑色的細指針正冷酷地指向一點十分。一點十分!
【3】2001年6月15日,下午一點十分!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海嘯,瞬間將他吞沒。
就是今天!就是現(xiàn)在!前世那個他犯下不可饒恕之罪的日子!“婉秋!念念!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嘶啞的、不成調(diào)的低吼,像是困獸瀕死的哀鳴。
身體里爆發(fā)出一種他自己都未曾想象的力量,猛地拔腿向前沖去!
皮鞋沉重地敲打著滾燙的地面,發(fā)出急促而慌亂的“噠噠”聲。他跑得那么快,
那么不顧一切,仿佛身后有擇人而噬的洪水猛獸在追趕。汗水模糊了視線,
咸澀地流進眼睛里,火辣辣的疼。他抬手胡亂抹了一把,腳下卻是一個趔趄,
左腳那只同樣陳舊、邊緣已經(jīng)開膠的皮鞋竟被絆得飛了出去,狼狽地滾落在人行道旁。
陳默看也沒看,赤著一只腳,踩著滾燙甚至有些硌腳的地面,
繼續(xù)發(fā)瘋似的朝著記憶里那個方向——市第二人民醫(yī)院狂奔。
腳底傳來灼痛和異物刺入的尖銳感,但他感覺不到,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快!
再快一點!不能再錯過了!沖進醫(yī)院大門,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濃烈刺鼻。
陰涼的環(huán)境帶來一絲短暫的錯覺,隨即被更加洶涌的焦灼取代。他像一顆失控的炮彈,
撞開擋在面前的人流,對旁人的驚呼和怒罵充耳不聞。熟悉的綠色走廊墻壁,斑駁的墻漆,
的不銹鋼扶手…一切都和那個深埋心底、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啃噬他靈魂的噩夢場景重疊在一起。
產(chǎn)科!走廊盡頭!就是那道門!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沖刺,
沉重的皮鞋(僅剩的一只)和光著的腳掌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混亂而刺耳的聲響。
終于,他沖到了那扇緊閉的、標著“產(chǎn)房”字樣的門前?!昂簟簟?他雙手撐在膝蓋上,
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喉嚨干裂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汗水如同小溪,
沿著他的鬢角、鼻尖、下巴不斷滴落,在腳邊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額前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狼狽不堪。
就在這時——“哇啊——哇啊——”【4】一聲清晰、嘹亮、充滿了原始生命力的嬰兒啼哭,
猛地穿透了緊閉的產(chǎn)房門,像一道劃破絕望陰霾的驚雷,
毫無預(yù)兆地、狠狠地撞進了陳默的耳朵里!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陳默猛地挺直了身體,像一根被瞬間繃緊的弦。他僵硬地、緩緩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隔絕了生死、也隔絕了他前世今生所有悔恨的門板。那啼哭聲,
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響亮,充滿了對這個世界宣告存在的力量。每一個音節(jié),
都像一把裹著蜜糖的鈍刀,緩慢而精準地切割著他的心臟。甜蜜,是因為那是他的念念,
是他血脈的延續(xù);劇痛,是因為這聲音,這場景,像一把鑰匙,
驟然打開了前世那扇被刻意塵封、卻始終鮮血淋漓的記憶之門。眼前那扇冰冷的綠色產(chǎn)房門,
在視線里瞬間扭曲、模糊,
被另一個更加刺目、更加錐心刺骨的畫面覆蓋:破敗漏風(fēng)的出租屋,窗欞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花,
屋里冷得像冰窖。小小的、瘦弱的念念蜷縮在薄薄的舊棉被里,小臉燒得通紅,
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妻子林婉秋伏在床邊,臉色灰敗,嘴唇干裂,
一只手無力地搭在女兒滾燙的額頭上,另一只手緊緊攥著念念的小手,
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里面沒有淚水,
只有一片死寂的絕望。而他呢?那時的他,爛醉如泥地癱倒在幾十里外烏煙瘴氣的賭桌底下,
口袋里輸?shù)镁猓?/p>
了嘔吐物的酸腐氣……“嗚……”一聲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從陳默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滾燙的淚水,混著臉上縱橫交錯的汗水,毫無顧忌地洶涌而下。他抬起粗糙的手背,
徒勞地去擦,卻越擦越多。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像個失去了所有依靠的孩子。
高大的身體靠著冰冷的墻壁,一點點滑下去,最后蜷縮在產(chǎn)房門口的地上,
把臉深深埋進沾滿灰塵和汗?jié)n的臂彎里,無聲地痛哭。那哭聲壓抑在胸腔里,沉悶而絕望,
充滿了前世今生的所有虧欠、痛苦和失而復(fù)得的狂喜與恐懼?!?】門開了。
一個戴著淺藍色口罩、只露出一雙疲憊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眼睛的護士走了出來。
她掃了一眼蜷在門口的陳默,眉頭習(xí)慣性地皺起,
語氣帶著職業(yè)性的冷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責(zé)備:“林婉秋家屬?生了,是個姑娘。
產(chǎn)婦有點虛弱,孩子早產(chǎn),體征偏弱,得在保溫箱觀察幾天?!标惸癖浑姄舭忝偷靥痤^,
布滿淚痕和汗?jié)n的臉上混雜著狂喜和極度的恐慌。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
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婉秋!婉秋她怎么樣?孩子…孩子還好嗎?”“產(chǎn)婦累壞了,
睡著了。孩子暫時沒事,但得精心?!弊o士的語氣緩和了一丁點,
大概是被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觸動,又補充了一句,“趕緊去辦手續(xù)吧,
住院押金先去交了。”“押金…押金…”陳默下意識地重復(fù)著,手忙腳亂地去摸自己的褲兜。
手指觸碰到幾張薄薄的、帶著體溫的紙幣,還有幾個冰冷的硬幣。他掏出來,
攤在汗?jié)竦氖中睦铩粡埌櫚桶偷陌僭保瑤讖埵畨K和五塊,還有一些毛票和硬幣。
他胡亂地數(shù)著,手指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和內(nèi)心的恐慌而抖得厲害。汗水濡濕了紙幣的邊緣。
“八…八百…只有八百零幾塊…”這個數(shù)字像冰錐一樣扎進他心里。前世,
就是這筆微不足道的錢,在他短暫的掙扎后,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終滑向了消沉和堵伯的深淵?!鞍税伲俊弊o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肯定不夠。
早產(chǎn)兒保溫箱、護理、產(chǎn)婦用藥…先預(yù)交兩千吧。趕緊去想辦法,別耽誤了?!彼龘u搖頭,
轉(zhuǎn)身又進了產(chǎn)房,留下陳默一個人僵立在冰冷的走廊里。手里的紙幣和硬幣仿佛有千斤重,
又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心劇痛。那點可憐的錢,在2001年這冰冷的醫(yī)院規(guī)則面前,
脆弱得像一張薄紙。前世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
從腳底迅速蔓延上來,想要將他拖回那個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他仿佛又看到了破屋里那對母女灰敗絕望的臉。不!絕不!陳默猛地一咬舌尖,
尖銳的刺痛和口腔里彌漫開的血腥味讓他混亂的頭腦瞬間清醒了一絲。他狠狠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軟肉里。那點微薄的紙幣和硬幣,被他用盡全身力氣捏在掌心,
幾乎要嵌進肉里。他不能再走老路!絕不能!
目光像被困的野獸般在空曠壓抑的走廊里瘋狂掃視,尋找著任何一絲可能的、能抓住的稻草。
突然,他的視線定格在走廊拐角處,一個穿著病號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身上。
老者手里正拿著一張對開的報紙,看得入神。吸引陳默的,是報紙頭版下方,
一個并不算特別顯眼的財經(jīng)版塊標題。那粗黑的字體,像一道閃電,
劈開了他記憶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6】“……深發(fā)展A……國有股減持方案暫停……市場預(yù)期強烈反彈……”深發(fā)展A!
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他的記憶神經(jīng)上!一股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他死死盯著那幾個字,前世模糊的財經(jīng)記憶碎片,
在這一刻被這個關(guān)鍵詞驟然激活、串聯(lián)、清晰無比地浮現(xiàn)出來!就是它!2001年6月,
國有股減持暫停這個重大利好引爆的反彈龍頭!就是這只股票,在隨后短短三個月內(nèi),
像坐了火箭一樣,一路狂飆,翻了將近十倍!他前世在街邊爛醉如泥時,
似乎聽旁邊同樣失意的酒友捶胸頓足地哀嚎過,
后悔沒在六月份買這只“妖股”……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
如同野火般在他干涸絕望的心田里猛地燃起!瞬間燒遍了四肢百?。《道锏陌税賶K,
像一塊燒紅的炭火,灼燒著他的大腿。他猛地轉(zhuǎn)身,甚至顧不上再看一眼產(chǎn)房緊閉的門,
像一陣風(fēng)般沖出了醫(yī)院大樓,朝著記憶中離醫(yī)院最近的那個證券營業(yè)部方向,赤著一只腳,
再次狂奔而去!證券營業(yè)部里人聲鼎沸,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上,紅綠數(shù)字瘋狂跳動,
映著一張張或狂喜、或焦灼、或麻木的臉。
空氣里混雜著汗味、煙味和一種金錢蒸騰出的躁動氣息。陳默擠在攢動的人頭中,
汗水浸透了他僅剩的一只皮鞋踩著的襪子,另一只光腳板早已沾滿灰塵,
踩在冰冷油膩的地磚上。他死死盯著大屏幕上那行綠色的數(shù)字——深發(fā)展A,14.83元。
開戶,填單。
他把那疊皺巴巴、沾滿汗?jié)n的紙幣和硬幣從那個小小的、磨得發(fā)亮的鐵皮柜臺窗口遞進去時,
里面穿著白襯衫、打著領(lǐng)帶的工作人員抬眼瞥了他一下,
那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詫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八百塊?
在這個動輒幾萬十幾萬進出的地方,這點錢簡直像個笑話。
連旁邊一個夾著皮包、梳著油亮大背頭的中年人都嗤笑了一聲,聲音不大不?。骸皣K,
買煙錢也來湊熱鬧?”陳默像沒聽見,
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工作人員遞出來的那張薄薄的股東賬戶卡和交割單上。
他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在那張小小的、印著深發(fā)展A代碼、買入價、數(shù)量的交割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每一筆都寫得極重,仿佛要將所有的賭注和破釜沉舟的決心都刻進去?!俺山涣恕?/p>
”工作人員懶洋洋地丟出一句。陳默緊緊攥著那張輕飄飄的交割單,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他最后看了一眼大屏幕上那個跳動的綠色數(shù)字,轉(zhuǎn)身擠出喧囂的人群。
外面毒辣的陽光再次籠罩下來,他卻感到一陣虛脫般的寒冷。八百塊,
他前世今生所有能抓住的、最微薄的希望,此刻全部押在了一個飄渺的數(shù)字上?;氐结t(yī)院,
已是傍晚。夕陽的余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在地面拉出長長的、斜斜的光帶。
陳默在護士站詢問后,才在新生兒觀察室外的玻璃窗前,找到了林婉秋。
她穿著寬大的病號服,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虛弱地倚在冰冷的墻壁上,
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嘴唇?jīng)]有絲毫血色,只有眼窩下帶著濃重的青影。她的目光,
卻像生了根一樣,牢牢地粘在觀察室里面那個小小的保溫箱上。隔著厚厚的玻璃,
那個裹在柔軟襁褓里的小小身影,像一只脆弱的小貓,身上連著細細的管線,安靜地睡著。
陳默的心,被那目光里的專注和脆弱狠狠揪了一下。他放輕腳步走過去,
喉嚨有些發(fā)緊:“婉秋…”林婉秋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到是陳默,
她那雙原本如同死水般疲憊的眼睛里,瞬間掠過極其復(fù)雜的光芒——一絲看到依靠的微光,
但隨即被更深的疲憊、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和巨大的擔(dān)憂覆蓋。
她的視線在他空空的雙手和狼狽不堪的衣著上掃過,
尤其是在他那只光著的、沾滿污跡的腳上停頓了一下,嘴唇微微動了動,
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澳闳ツ牧??”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他張了張嘴,想解釋,想告訴她那八百塊的去向,
想描繪那個關(guān)于十倍回報的瘋狂希望??稍挼阶爝?,看著妻子蒼白如紙的臉,
看著保溫箱里那個無比脆弱的小生命,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里。怎么說?
告訴她我把給孩子交押金的錢拿去炒股了?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十倍”?她會信嗎?
她只會覺得他瘋了,或者…更糟。他只能笨拙地、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心虛,
避開了她的目光,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出去…想辦法湊錢。”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林婉秋沒有再追問。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認命,有深深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