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時光,在李琰“圣人知音”的迷之自信和沈瑜不動聲色的“花式夸夸”中溜得飛快。
墨韻軒的書房,竟破天荒飄出了幾縷墨香。
李三少爺每日卯時“蟄龍眠”入定,辰時揮毫,自覺文武雙全,距離被孔夫子召去論道只差一步之遙。
這日午后,李府前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隱隱夾雜著絲竹清音和馬蹄叩擊青石板的脆響。
門房一路小跑著穿過回廊,氣喘吁吁地停在墨韻軒外,臉上堆著十二分的恭敬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古怪:“三少爺,老夫人請您速往前廳!終南山重陽派玉陽子掌門攜高徒…登門拜訪!”
“重陽派?”
李琰正拿著支小狼毫,對著宣紙上自己剛寫好的字沾沾自喜,聞言一愣,隨即眼睛“噌”地亮了。
“嘿!是不是那個傳說中劍法能劈開的終南山重陽派?走走走!沈瑜!跟本少爺瞧瞧熱鬧去!”他扔了筆,興奮地搓著手,拽起旁邊正在替他整理書案的沈瑜就往前廳跑。
前廳氣氛肅穆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妙。
老夫人端坐上首,面色平靜,手里捻著佛珠。
廳堂中央,站著一位須發(fā)皆白、面如冠玉、身著青灰色寬大道袍的老者,手持拂塵,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正是重陽派掌門玉陽子周守拙。
他身后侍立著一名青年,約莫二十出頭,身材高大,面容冷峻,背脊挺直如松,腰間懸著一柄形式古拙的長劍,劍鞘烏沉沉的,透著一股寒氣。
此人正是重陽派掌門大弟子,凌云。
見李琰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jìn)來,周守拙眼中精光一閃,面上堆起和煦笑容,打了個稽首:“福生無量天尊!這位想必就是李府三公子,人中龍鳳,果然氣宇非凡!”他聲音清越,帶著一股子出塵的韻味。
李琰被這頂“人中龍鳳”的高帽子一戴,頓時眉開眼笑,下巴抬得更高了:“好說好說!道長遠(yuǎn)道而來,有何貴干?。俊彼抗獾瘟锪锏卦诹柙蒲g那柄劍上打轉(zhuǎn)。
周守拙微微一笑,撫須道:“貧道云游至此,聽聞京兆李府三公子天資聰穎,根骨清奇,更難得的是心性純良,與我重陽派道法有緣。特攜小徒前來,欲收公子為關(guān)門弟子,傳我重陽劍道真髓,他日或可窺得大道之門?!?/p>
這話說得漂亮,既捧了李琰,又點明了“聯(lián)盟”的實質(zhì)——李家權(quán)柄,才是重陽派看重的“大道”。
重陽派畢竟是武林大派,跟附近的權(quán)貴進(jìn)行聯(lián)盟,百利而無一害。
老夫人捻動佛珠的手指頓了頓,沒說話。
李琰一聽“劍道真髓”、“窺得大道”,眼睛更亮了,尤其是看到凌云那柄劍,更是心癢難耐。
他眼珠一轉(zhuǎn),忽然指著身邊垂手侍立的沈瑜,對周守拙道:“收我為徒?好??!不過道長,你們重陽派的劍法,比起我這位伴讀,哪個更厲害?”
周守拙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凌云冷峻的臉上也掠過一絲愕然和鄙夷。
李琰一臉理所當(dāng)然,開始胡吹法螺,“我這書童沈瑜,那可是深藏不露!”
沈瑜站在李琰身后,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默默垂著眼,只當(dāng)自己是個聾子。
周守拙的仙風(fēng)道骨有點掛不住了。凌云更是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地刺向沈瑜,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劍氣,帶著審視和一種被冒犯的冷意。
一個衣衫樸素、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書童?跟他們重陽派比?簡直是侮辱重陽劍法!
“呵呵,”周守拙干笑一聲,強(qiáng)作鎮(zhèn)定,“三公子說笑了。我重陽劍法,乃玄門正宗,采天地靈氣,淬日月精華,豈是...豈是鄉(xiāng)野粗鄙拳腳可比?”
李琰卻不依不饒,看熱鬧不嫌事大:“光說不練假把式!這樣,讓你這徒弟跟我家沈瑜比劃比劃!要是他贏了,我就拜師!要是輸了嘛...”
他拖長了調(diào)子,拿起果盤里一個梨子,“咔嚓”啃了一大口,汁水橫流,“嘿嘿,那說明你們重陽派的本事,還比不上我李家一個伴讀!”
這話一出,滿廳皆靜。
老夫人捻佛珠的動作停了,目光淡淡掃過沈瑜。
周守拙的臉徹底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慍怒。
凌云更是胸膛微微起伏,重陽派大弟子,被一個紈绔少爺如此輕辱,還要跟一個書童動手?簡直是奇恥大辱!
“師父!”凌云上前一步,聲音冷硬如鐵,“弟子請戰(zhàn)!愿以此劍,正我重陽之名!”
周守拙看著自家大弟子眼中燃燒的戰(zhàn)意和被羞辱的怒火,又看了看李琰那副混不吝看好戲的模樣,心知今日若不遂了這紈绔的意,攀附李家之事必然泡湯。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邪火,對老夫人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既然三公子有此雅興…點到為止,切磋一二也無妨。云兒,莫要傷了人。”
最后一句,帶著居高臨下的提醒。
庭院早已被清理出來。四周廊下站滿了聞訊趕來的李府仆役丫鬟,個個伸長了脖子,臉上交織著興奮、好奇和一絲對沈瑜的擔(dān)憂。
老夫人也被林嬤嬤攙扶著,移步到廊下觀戰(zhàn)。
凌云大步走到庭院中央,身姿挺拔如劍。
他緩緩抽出腰間長劍,劍身出鞘,寒光凜冽。
“此劍,名秋水?!绷柙坡曇舯?,帶著一種刻骨的傲然,劍尖斜指地面。
“長三尺七寸,凈重七斤四兩,采北海寒鐵,淬以地心炎火,經(jīng)我重陽秘法鍛打九九八十一日方成!吹毛斷發(fā),削鐵如泥!”
重陽派弟子們臉上露出與有榮焉的驕傲神色。周守拙捋須頷首,眼中盡是滿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沈瑜身上。
沈瑜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那雙林嬤嬤給的新布鞋,鞋面干凈,針腳細(xì)密。
他沉默地走到凌云對面,離他三丈遠(yuǎn)站定。
然后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彎下腰,慢條斯理地…脫下了右腳那只鞋。
“你...你做什么?”凌云被他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弄得一愣,氣勢都為之一滯。
沈瑜拎著那只布鞋,赤著一只腳站在冰冷的青磚上,他掂了掂手里的鞋,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庭院:
“此鞋底,納了十七層粗布,浸透了三年桐油?!?/p>
“噗——!”正啃著梨子的李琰,直接噴了出來,梨渣糊了一臉,嗆得直咳嗽。
廊下的丫鬟仆役們瞬間炸開了鍋,想笑又不敢放聲,憋得肩膀瘋狂抖動,臉都漲紅了。
老夫人捻佛珠的手都頓住了,眼角似乎也抽了一下。
周守拙臉上的仙氣徹底崩壞,胡子氣得直翹。
重陽派弟子們更是目瞪口呆,仿佛聽到了什么褻瀆神明的污言穢語。
凌云臉色瞬間漲紅,握著秋水劍的手都在微微發(fā)抖,那是被氣的!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用一只破鞋,來應(yīng)對他視若珍寶、引以為傲的神兵秋水?
“狂徒找死!”凌云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和屈辱,發(fā)出一聲炸雷般的暴喝!
什么點到為止,什么掌門吩咐,全拋到了九霄云外!
他眼中寒光爆射,身形如離弦之箭,直刺沈瑜面門!
劍鋒破空,發(fā)出尖銳的厲嘯!
這一劍,含怒而發(fā),快如閃電,狠辣決絕,哪里還有半分切磋的意味?分明是要將眼前這侮辱師門、侮辱神兵的狂徒斬于劍下!
就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沈瑜動了!
他沒有躲閃,沒有格擋,甚至沒有去看那柄殺氣騰騰的秋水劍。
他左腳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驟然下沉!
整個人的重心瞬間降到了最低點,脊背微弓,右拳收于腰際,蓄勢待發(fā)!
動作樸實無華,甚至有些笨拙,像極了田間地頭準(zhǔn)備犁地的老農(nóng)。
凌云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輕蔑,劍勢更疾!
劍法快到映出七朵碗口大小、虛實相間的森寒劍花,籠罩沈瑜周身要害!
這是他的成名絕技——七星寒梅!
就在那七點寒星即將刺中沈瑜身體的剎那!
沈瑜那收于腰際的右拳,如同蟄伏地底的潛龍驟然抬頭!
沒有花哨的軌跡,沒有驚天的聲勢,只有一股純粹到極致、凝聚到極點的力量,從足底猛地竄起,過膝,擰腰,送肩,貫臂!
拳頭如同出膛的炮彈,沿著一條最短、最直的線路,撕裂空氣,悍然轟出!
目標(biāo)不是劍花,不是劍身,而是那七朵寒梅中心,那一點最真實、最核心的劍尖!
形意——半步崩拳!
拳風(fēng)低沉壓抑,卻帶著一種開山裂石般的恐怖力量感!
鐺——!??!
一聲絕非金鐵交鳴、更像是重錘砸裂生鐵的刺耳爆響,驟然炸開!聲音之巨,震得廊下眾人耳膜嗡嗡作響!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定格。
凌云臉上那殘忍的輕蔑和必勝的自信,瞬間凝固,繼而化為極致的驚駭!
他只感到一股無可抗拒、沛然莫御的恐怖巨力,如同山洪爆發(fā)般,順著劍身狂涌而來!
秋水劍在這股純粹的、蠻橫的力量面前,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哀鳴!
咔嚓!咔嚓嚓——!
清晰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接連響起!
在所有人驚恐萬狀的目光注視下,那柄寒光凜冽的秋水劍,從劍尖開始寸寸崩裂!裂痕閃電般蔓延,瞬間布滿整個劍身!
“噗!”
凌云如遭雷擊,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淋漓。
他再也握不住劍柄,整個人被那股恐怖的沖擊力帶得向后倒飛出去。
“砰”地一聲重重摔在丈許開外的青磚地上,塵土飛揚(yáng)。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口鮮血,面如金紙,眼神渙散,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難以置信。
而那柄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秋水劍,此刻已斷成三截扭曲的廢鐵,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厣⒙湓诒涞那啻u上,寒光盡失。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庭院!
風(fēng)停了,呼吸停了,連時間都仿佛被這石破天驚的一拳轟碎了!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一個鴨蛋。李琰手里啃了一半的梨子“吧嗒”掉在地上,滾了幾滾,沾滿了塵土。
“啊——?。?!”
一聲撕心裂肺、如同死了親爹般的慘嚎猛地炸響!
只見掌門周守拙如同瘋魔了一般,連滾帶爬地?fù)湎虻厣夏侨財鄤Γ?/p>
他顫抖著雙手,捧起那扭曲的寒鐵碎片,老淚縱橫,聲音凄厲得變了調(diào)。
“我的劍!我的秋水劍??!”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庭院中央那個赤著一只腳、緩緩收回拳頭的清瘦身影。
聲音因為極致的悲痛和無法理解而尖銳扭曲:“你…你拳頭里…藏了犁頭嗎??。 ?/p>
沈瑜默默地穿上那只脫掉的布鞋,拍了拍褲腳沾上的一點灰塵,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拍死了一只聒噪的蒼蠅。
他看了一眼捧著斷劍碎片嚎啕大哭、仙風(fēng)道骨蕩然無存的周掌門,又瞥了一眼不遠(yuǎn)處掙扎著爬不起來、面如死灰的凌云,最后,目光落在廊下那位捻著佛珠、神色難辨的老夫人臉上。
他微微躬身,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p>
“回老夫人,沈瑜...勝了?!?/p>
廊下,老夫人看著場中一身狼狽卻站得筆直的沈瑜,又看看旁邊笑得沒心沒肺的李琰,眼中那最后一絲疑慮終于徹底散去,她捻著佛珠,緩緩起身,對著身邊的林嬤嬤淡淡吩咐了一句:
“去庫房,把那匹壓箱底的云錦,還有那套天青瓷的文房,送到墨韻軒?!彼D了頓,目光掃過沈瑜,“給沈瑜。”
林嬤嬤心中巨震,臉上卻不敢表露半分,連忙躬身應(yīng)道:“是,老夫人?!?/p>
云錦?天青瓷的文房?這賞賜…太重了!這已不是簡單的書童待遇!老夫人這是...徹底認(rèn)可了這乞丐出身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