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明德堂”內(nèi),夫子李澹正板著臉講解《孟子·告子》,滿堂學(xué)生昏昏欲睡。突然,他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戳向角落。
“三少爺!魚與熊掌之喻,作何解?”
滿堂目光瞬間聚焦李琰。
這位紈绔少爺正捏著毛筆,試圖在硯臺邊沿疊起一摞瓜子殼“寶塔”。
被驟然點(diǎn)名,他手一抖,瓜子殼嘩啦塌了半邊。
李琰硬著頭皮站起,目光求救般掃向身后的沈瑜。
沈瑜眼觀鼻鼻觀心,只無聲翕動嘴唇,做了個“舍生”的口型。
李琰福至心靈,脖子一梗:“這有何難!好比...好比重陽派的秋水劍和我家沈瑜的拳頭!劍再鋒利也不過是外在依賴,而拳是內(nèi)在的修為。所以孟子說——”他學(xué)著沈瑜平日的語氣,斬釘截鐵,“大丈夫當(dāng)取義!”
滿堂死寂。幾個正打瞌睡的學(xué)生驚得差點(diǎn)從凳子上滑下來。李澹的胡子劇烈抖動,臉憋得通紅,像是要發(fā)作,卻又像被什么噎住。
半晌,他竟緩緩?fù)鲁鲆豢跉?,干澀道:“雖...雖粗鄙不文,然譬喻...倒也貼切。三少爺近日,確乎...進(jìn)益了?!弊詈髱讉€字,輕得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嘆息。
李琰愕然瞪大眼,隨即腰桿挺得筆直,嘴角幾乎咧到耳根,活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沈瑜垂眸掩住一絲無奈——少爺這“進(jìn)益”...
接下來的授課,李澹像是換了個人。
雖然依舊板著臉,但講解《孟子》時(shí),那干澀的聲音里竟破天荒地帶上了一絲抑揚(yáng)頓挫,目光掃過李琰的次數(shù)也明顯增多,雖然依舊嚴(yán)厲,卻少了往日的刻薄與厭棄。
李琰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坐立難安,破天荒地沒在課堂上打瞌睡,強(qiáng)撐著精神聽完了后半段,雖然聽得云里霧里,滿腦子都是魚和熊掌。
終于熬到了課末。
李澹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眾學(xué)生,宣布道:“今日所學(xué),貴在明理。秋意漸濃,爾等便以此景此情為題,作小令一首,詞牌自選。半炷香為限,不拘格律,但求立意清晰,言之有物?!?/p>
滿堂頓時(shí)響起一片哀嘆抓筆聲。
李琰一聽“作詞”,腦袋立刻耷拉下來,像霜打的茄子。
讓他打架還行,作詞?這不是要老命嗎?他習(xí)慣性地扭頭看向沈瑜,眼神里充滿了“救命啊!”的哀嚎。
沈瑜目光掃過窗外:庭院角落,一株老柳枝條半黃,幾只秋蟬正做著最后的嘶鳴。柳樹下,一方小小的石砌池塘,水面光滑如鏡。一陣風(fēng)過,一片枯葉打著旋兒,輕輕點(diǎn)在水面,蕩開圈圈細(xì)微到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沈瑜心中一動,提筆蘸墨,在李琰那張鬼畫符般的草稿背面空白處,飛快寫下一闋《鷓鴣天》:
柳外秋蟬斷續(xù)鳴,殘陽影里倚欄輕。風(fēng)回小院苔痕冷,葉墮方塘水鏡平。
聲似咽,景初暝。幾回閑步惜伶俜。忽驚一羽凌波下,暗起漣漪細(xì)細(xì)生。
李琰如獲至寶,一把搶過,工工整整謄抄到自己的宣紙上,還煞有介事地在末尾署上大名。
半炷香燃盡。
李澹板著臉收卷,一篇篇掃過,眉頭越鎖越緊,口中“淺薄”、“匠氣”、“陳詞濫調(diào)”的評語不時(shí)蹦出。
直到展開李琰那份,他渾濁的老眼驟然定住。
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山羊胡,嘴唇無聲地翕動,反復(fù)咀嚼著“葉墮方塘水鏡平”、“暗起漣漪細(xì)細(xì)生”幾句。
堂內(nèi)落針可聞,所有學(xué)生都屏息看著夫子臉上罕見的、近乎迷惘的動容。
“此詞...”李澹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從何處得來?”他鷹隼般的目光刺向李琰。
李琰被看得頭皮發(fā)麻,梗著脖子:“當(dāng)...當(dāng)然是我寫的!有感而發(fā)!”
“胡言!”李澹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筆架亂跳,“聲似咽,景初暝,這沉郁頓挫的筆力!忽驚一羽凌波下,暗起漣漪細(xì)細(xì)生,這纖毫入微的體察!這等意境,這等煉字功夫...”
他激動得山羊胡都在抖,“豈是你這頑石能悟?定是沈瑜代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角落那個沉默的青衣書童身上。
沈瑜垂首,只平靜道:“小子不敢。詞意乃少爺觀景偶得,小子不過代為筆錄一二詞句,稍作規(guī)整?!?/p>
這話半真半假,卻堵得李夫子啞口無言。
總不能說書童規(guī)整詞句也規(guī)整出驚世之作吧?
一片詭異的寂靜中,一個清朗帶笑的聲音從堂外傳來:“好一個暗起漣漪細(xì)細(xì)生!能將一葉落水之微瀾,寫出天地寂寥之回響,此等筆力眼界,困守書齋抄錄筆墨,豈非暴殄天物?”
眾人望去,只見一位身著月白錦瀾袍、腰束玉帶的青年斜倚門框,眉眼與李琰有幾分相似,卻少了跳脫,多了份世家子弟的矜貴與銳利,正是李府二公子李允。
“好!好一首《鷓鴣天》!”李允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贊嘆,他幾步走到沈瑜面前,目光灼灼。
“清新質(zhì)樸,渾然天成!意境之高,筆力之健,實(shí)乃李某生平僅見!”他頓了頓,語氣變得不容置疑,“明晚枕秋廬有個詩會,京兆才俊俱在。沈瑜,你隨我去!”
沈瑜:“……”
他看著眼前這位二公子眼中毫不掩飾的“撿到寶了”的光芒,又想想那什么勞什子詩會,再想想自己只想安安靜靜當(dāng)個書童混口飽飯的樸素愿望,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得,這飯...好像越來越難混了。
松鶴堂內(nèi),沉香裊裊。林嬤嬤低聲稟報(bào)著明德堂里這場風(fēng)波。
老夫人捻動佛珠的手頓了頓,蒼老的眼中掠過一絲深意:“漣漪…能驚動允兒親自來借人,這沈瑜掀起的,怕不止是方塘微瀾了?!?/p>
她望向窗外沉沉暮色,“也好。是騾子是馬,拉去詩會…便知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