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那道“允其出府調(diào)養(yǎng)”的口諭,如同在國公府這潭死水里投下了一顆石子。漣漪不大,卻足以讓張銳暫時擺脫那令人窒息的囚籠。嫡母王氏的臉色陰得能滴出水,嫡兄張世澤眼中更是淬滿了毫不掩飾的怨毒,但國公爺親自發(fā)話,無人敢明面違逆。
清晨的寒風(fēng)依舊刺骨,張銳裹著福伯翻箱倒柜找出的、唯一一件還算厚實的舊棉袍,帶著同樣瑟縮的趙勝,從國公府最不起眼的角門走了出去。門軸發(fā)出干澀的呻吟,沉重的木門在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那高墻深院內(nèi)的森然與算計。撲面而來的冷冽空氣,混雜著市井特有的、復(fù)雜而鮮活的氣息——劣質(zhì)炭火的煤煙味、路邊食攤蒸騰的霧氣、騾馬牲畜的臊氣,還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各種腔調(diào)的吆喝聲。
張銳深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腑,竟帶來一絲奇異的暢快。這是他穿越以來,第一次真正“看見”明末的北京城。街道還算寬闊,但積雪被踩踏成污濁的泥漿,與傾倒的污水、垃圾混在一起,凍結(jié)成坑洼不平的冰坨。兩旁低矮的房屋鱗次櫛比,瓦楞上積著厚厚的雪,木質(zhì)的門板大多緊閉,透著一股衰頹的暮氣。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有菜色,裹著臃腫破舊的棉衣,眼神麻木或帶著市儈的精明。偶爾有鮮衣怒馬的豪奴簇?fù)碇A麗的暖轎疾馳而過,濺起的泥點(diǎn)子引來路邊小販壓抑的咒罵。
生存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鉛云,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這與國公府內(nèi)精致的傾軋截然不同,是更粗糲、更赤裸的掙扎。張銳的目光掃過街角蜷縮的乞丐,掃過為爭搶一個凍硬的窩頭而廝打起來的半大孩子,掃過眼神渾濁、挎著破舊腰刀在街邊懶洋洋晃蕩的兵卒……這些景象,與他腦海中那些血色閃回的碎片隱隱呼應(yīng),勾勒出這個帝國末日的真實底色。
“少爺,咱們……去哪兒?”趙勝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小聲問道,眼神里帶著一絲走出樊籠的興奮,更多的是茫然。
“找個鐵匠鋪。”張銳言簡意賅。這是他出府的首要目的——尋找改造這具身體的可能,或者說,尋找在這個亂世安身立命、甚至撬動命運(yùn)的支點(diǎn)。武器,永遠(yuǎn)是軍人最信任的伙伴。
沿著泥濘的街巷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在一條更為偏僻、污水橫流的小巷盡頭,張銳終于找到了一家不起眼的鐵匠鋪。鋪面低矮破舊,門口掛著一塊被油煙熏得黢黑的木牌,勉強(qiáng)能辨認(rèn)出一個“周”字。爐火早已熄滅,鐵砧冰冷,幾件銹跡斑斑、形制粗陋的農(nóng)具隨意堆在角落,顯然生意慘淡。
鋪子里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鐵銹、煤灰和劣酒混合的怪味。一個頭發(fā)花白、胡子拉碴的老者蜷縮在一張破舊的條凳上,裹著一件油光發(fā)亮、看不出本色的破襖子,正抱著個粗陶酒壺打盹。他臉上溝壑縱橫,一道猙獰的刀疤從額角斜劈至下頜,如同蜈蚣般盤踞,緊閉的眼皮下,眼窩深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小指和無名指齊根而斷,斷口處皮膚扭曲糾結(jié),顯是陳年舊傷。
這就是周鐵山?張銳微微皺眉。原主模糊的記憶里,似乎聽某個被發(fā)賣的老家丁提過一嘴,說南城有個斷了指頭的老鐵匠,早年好像在邊軍里混過,懂點(diǎn)稀奇古怪的東西,后來得罪了人,落魄至此。
趙勝有些膽怯地扯了扯張銳的袖子。張銳示意他留在門口,自己抬步走了進(jìn)去。
“鐺啷!”
張銳的腳尖無意間碰倒了靠在墻邊的一截生銹鐵管。響聲驚醒了老者。他猛地睜開眼!那一瞬間的眼神,渾濁盡去,如同沉睡的猛虎乍醒,銳利、冰冷、帶著一股尸山血海里淬煉出的兇悍煞氣,狠狠刺向張銳!這絕非一個普通老鐵匠該有的眼神!
煞氣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老者眼中的銳利迅速被渾濁和醉意取代,他打了個濃重的酒嗝,懶洋洋地瞥了張銳一眼,沙啞著嗓子:“打什么?鋤頭?鐮刀?沒生意,爐子都涼了?!?語氣里帶著濃濃的自嘲和厭倦。
張銳的目光卻落在了墻角一堆蒙塵的雜物上——那里赫然躺著幾件殘破的軍器!一桿槍頭折斷的長槍,一把崩了刃的腰刀,還有……一支銹跡斑斑、銃床開裂的……火繩槍!
他心中一動,面上不動聲色,指著那支火繩槍殘?。骸袄险?,這東西……還能修嗎?”
周鐵山渾濁的眼睛瞇了起來,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衣著不算華麗、臉色蒼白卻身姿挺拔、眼神沉靜得不像少年的年輕人。他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嘲諷:“修它?小娃娃,這燒火棍子,打起來比放屁響不了多少,炸膛倒是能把你爪子崩掉!要它作甚?當(dāng)燒火棍都嫌沉!”
他灌了口劣酒,辛辣的氣味彌漫開來,似乎打開了話匣子,語氣變得憤懣而蒼涼:“火器?呵……鳥銃三眼銃,名字叫得響!可工部那幫狗官層層盤剝,發(fā)到衛(wèi)所手里的料是爛鐵渣!匠戶?早跑光了!剩下些混飯吃的,造出來的東西,沒炸死自己人就算祖宗積德!當(dāng)年老子在遼東……” 他猛地頓住,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和悔恨,那只斷指的手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把后面的話連同苦澀一起咽了下去,只剩下濃重的醉意和頹喪。
張銳沒有因為周鐵山的嘲諷和醉態(tài)而退縮。他反而向前一步,目光依舊落在那支殘破的火繩槍上,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所以,老丈是懂行的。正因為它是‘燒火棍’,才想知道,它為何只能當(dāng)‘燒火棍’?!?/p>
周鐵山醉眼朦朧地乜斜著他,似乎在判斷這個年輕人是真心求教,還是閑得無聊來消遣他。張銳彎腰,不顧地上的油污,小心地拿起那支沉重的火銃殘骸。入手冰涼沉重,銃管布滿銹蝕的麻點(diǎn),銃床木料已經(jīng)開裂變形,槍機(jī)結(jié)構(gòu)更是銹死大半。他手指撫過銃管內(nèi)部,粗糙的觸感如同砂紙——這是粗劣鑄造和缺乏保養(yǎng)的明證。
“銃管不平滑,彈丸出膛必然不穩(wěn),打不準(zhǔn),也打不遠(yuǎn)?!睆堜J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機(jī)括銹蝕,擊發(fā)必然延遲,甚至失效。銃床開裂,無法穩(wěn)定持握,后坐力稍大,就可能傷人或炸膛?!彼D了頓,目光轉(zhuǎn)向角落里一堆黑乎乎、顆粒不均的火藥,“火藥受潮結(jié)塊,威力不均,更易引發(fā)事故?!?/p>
周鐵山原本半瞇著的醉眼,一點(diǎn)點(diǎn)睜大了。渾濁的眼底,那絲被酒精和頹廢掩埋已久的銳光,如同撥開烏云的星子,重新閃爍起來。他坐直了身體,第一次真正認(rèn)真地審視著眼前的少年。這番切中要害、直指本質(zhì)的分析,絕不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能說出來的!尤其是對火藥狀態(tài)的判斷,更顯內(nèi)行。
“你……你懂火器?”周鐵山的聲音不再沙啞含混,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和探究。
“略知皮毛?!睆堜J放下火銃,目光坦然地對上老者銳利的審視,“想學(xué)點(diǎn)真東西,保命的東西?!?/p>
“保命?”周鐵山嗤笑一聲,帶著無盡的蒼涼,“這世道,手里有桿好銃也未必能保命!建奴的強(qiáng)弓硬弩,流寇的人海撲殺……”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破舊的腰帶,“刀槍劍戟才是根本!火器?花架子罷了!”
“若這花架子,能百步之外取人性命呢?”張銳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若它能如強(qiáng)弓般迅疾,如勁弩般犀利,不懼風(fēng)雨,不擇地勢?”他腦海中閃過燧發(fā)槍的擊發(fā)結(jié)構(gòu),那遠(yuǎn)比火繩槍簡潔高效的設(shè)計。
周鐵山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站起身,動作竟帶著幾分久違的利落,渾濁的酒意似乎被這幾句話驅(qū)散了大半。他死死盯著張銳,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戲謔或欺騙的痕跡。但少年眼神清澈而堅定,只有對力量的渴望和對知識的尊重。
“你……”周鐵山的聲音有些發(fā)干,“你說的是……番邦的‘自生火銃’?”他早年混跡邊關(guān),隱約聽過一些傳聞,卻從未得見。
“或許吧?!睆堜J沒有直接回答,他知道超越時代的認(rèn)知需要鋪墊,“我只想知道,一把真正能殺敵、可靠的銃,該是什么樣子?需要什么樣的鐵?什么樣的火?什么樣的人來造?”
爐火雖然冰冷,但鐵匠鋪內(nèi)的空氣,卻仿佛被某種無形的火焰點(diǎn)燃了。周鐵山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那頹廢麻木的神情如同冰雪般消融,一種沉寂多年的、屬于匠師和軍人的狂熱,在他眼底重新燃燒起來。他一把抓起角落里那堆黑火藥,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好!小子!你這話……說到老子心坎里去了!管他娘的世道如何,手藝人的道理不能丟!來!讓你看看,真正的‘藥’該是什么成色!”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破敗的鐵匠鋪成了張銳在這個世界接觸到的第一個“技術(shù)課堂”。
周鐵山一掃醉態(tài),精神矍鑠得像是換了個人。他小心翼翼地從鋪子最深處一個密封的陶罐里,取出小半包色澤純黑、顆粒均勻的火藥。“看!這才是正經(jīng)的顆粒藥!”他粗糙的手指捻起幾粒,“篩過的硝,碾細(xì)的硫磺,柳木炭粉,按老方子配比,再用石磨細(xì)細(xì)碾磨成細(xì)粉,最后噴上燒酒,壓實了陰干,再篩成大小均勻的顆粒!這樣的藥,燒起來才快,才猛!才不‘吐’黑煙!”
他又拖出那支破火銃,不顧油污,直接盤腿坐在地上,一邊拆卸銹蝕的槍機(jī),一邊唾沫橫飛地講解:“……這狗屁玩意兒為啥愛炸膛?料次!工部撥下來的鐵料,說是好鐵,十成里有七八成是礦渣!雜質(zhì)多得像砂子!還有這銃管,講究的是‘冷鍛疊打’,千錘百煉!現(xiàn)在呢?能給你澆鑄個鐵筒子就不錯了!還有這銃床,得用老榆木、核桃木,陰干幾年才能用!現(xiàn)在?隨便找塊爛木頭就往上釘!不炸才怪!”
他拆下銹死的龍頭(夾火繩的裝置),指著復(fù)雜的S型簧片結(jié)構(gòu),又指了指自己斷指的手:“看到?jīng)]?這就是當(dāng)年試新銃,碰上劣藥炸的!狗日的工部……”
周鐵山講得投入,從火藥的成分配比、提純之法,講到銃管的鑄造、冷鍛、鉆膛技巧,再到銃床木料的選用、槍機(jī)簧片的熱處理……雖然受限于材料和工具,很多只是理論,甚至帶著他個人的揣測和牢騷,但其中蘊(yùn)含的經(jīng)驗和知識,對張銳而言,無異于打開了一座塵封的寶庫。他結(jié)合著前世的軍工知識,不斷提出關(guān)鍵問題:
“硫磺雜質(zhì)如何去除?硝石提純除了熬煮,可否用草木灰水析出?”
“銃管若以精鐵反復(fù)折疊鍛打,是否可提升韌性?”
“簧片淬火,用油冷與水冷,韌性與硬度孰優(yōu)孰劣?”
周鐵山越講眼睛越亮,仿佛遇到了知音。他沒想到這少年不僅聽得懂,問的問題更是直指核心!有些問題甚至讓他都陷入了沉思。
“你小子……不簡單??!”周鐵山拍著大腿,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這些問題……有些老子能答,有些……嘿,得試過才知道!”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低沉而無奈,“不過……難??!好料難尋!更難的是人!真正有本事、肯琢磨的老匠戶,死的死,逃的逃!工部那些官辦的匠坊,現(xiàn)在就是個空殼子!管事的只知道撈銀子,誰還管你造出來的東西能不能用?匠戶?嘿,那更是牛馬不如!有門路的早跑光了,去給那些海商、豪強(qiáng)打私活去了!剩下的,都是些混吃等死、手藝丟了大半的……唉!”
“匠戶逃亡……”張銳敏銳地捕捉到這個關(guān)鍵信息,心中一動。技術(shù)的崩壞,根源在人心的離散和制度的腐朽。這比單純的工藝落后更致命。
暮色漸沉,鐵匠鋪內(nèi)光線越發(fā)昏暗。周鐵山意猶未盡,但劣酒的后勁似乎又涌了上來,眼神開始迷離。
“老周,這些,我明日再來請教?!睆堜J起身,鄭重地拱了拱手。這一禮,發(fā)自內(nèi)心。眼前這個落魄的老武官、老匠人,是他在這陌生世界遇到的第一位引路人。
“好……好……”周鐵山含糊地應(yīng)著,抱著酒壺,眼皮開始打架,仿佛剛才那番神采奕奕的講解耗盡了力氣,又變回了那個頹廢的老酒鬼。
張銳帶著趙勝走出鐵匠鋪。寒風(fēng)凜冽,卻吹不散他心中燃起的那簇微弱的火苗?;鹚幍呐浞健尮艿腻懺?、簧片的熱處理……無數(shù)信息在腦海中碰撞、組合,與前世的知識相互印證。一條通往“利器”的道路,在迷霧中顯露出一絲輪廓。
然而,當(dāng)他走到巷口,腳步卻猛地頓住。前方不遠(yuǎn)處,兩個穿著京營號衣、歪戴氈帽、挎著腰刀的兵痞,正堵在一個賣雜糧餅的老漢攤前,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伙,正蠻橫地抓起幾個剛出鍋的餅子往懷里塞。老漢苦苦哀求,卻被另一個兵痞不耐煩地一把推開,踉蹌著摔倒在冰冷的泥地里。
“老東西!爺們兒吃你幾個餅是給你臉!再聒噪,掀了你這破攤子!”橫肉兵痞嚼著餅,含糊不清地罵著。
周圍的行人匆匆而過,無人敢駐足,更無人敢出聲。麻木與恐懼,是這街市最常見的表情。
張銳的目光,卻越過這欺凌弱小的丑惡一幕,死死釘在了那兩個兵痞腰間的佩刀上!那刀……刀鞘破舊,刀柄磨損,但樣式……赫然與他腦海中閃回畫面里,那個在流民潮中、被工部箭矢射殺的明軍軍官所佩的腰刀,一模一樣!
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其中一個兵痞在推搡老漢時,袖口微微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小片青黑色的刺青圖案——那圖案,竟與嫡兄張世澤身邊那個獐頭鼠目的小廝張旺,袖口內(nèi)偶爾露出的刺青,有著幾分詭異的相似!
寒意,比這冬日的北風(fēng)更刺骨,瞬間攫住了張銳的心臟。鐵匠鋪里剛剛?cè)计鸬南M⒐?,被這撲面而來的、冰冷而污濁的現(xiàn)實狠狠沖刷。工部匠戶的流失,官造軍械的劣質(zhì),衛(wèi)所兵制的崩壞……這些抽象的問題,此刻以最丑陋、最直接的方式呈現(xiàn)在眼前。而更深處,似乎有一張無形的、帶著刺青標(biāo)記的網(wǎng),將國公府的內(nèi)斗、京營的腐敗、乃至那支射殺軍官的工部箭矢……隱隱地勾連在了一起!
他沉默地站著,身影在昏沉的暮色中拉得很長。趙勝緊張地看著他,又看看遠(yuǎn)處那兩個跋扈的兵痞,大氣不敢出。
張銳最終沒有上前。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兩個兵痞,尤其是他們手腕上那若隱若現(xiàn)的刺青,仿佛要將這畫面刻進(jìn)腦海。然后,他轉(zhuǎn)身,帶著趙勝,沉默地匯入匆匆的人流,消失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鐵匠鋪里點(diǎn)燃的星火,能否燎原?而眼前這令人作嘔的黑暗,又潛藏著多少噬人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