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帑五千兩白銀的“恩賞”，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將張銳牢牢焊死在了京營這口沸騰的油鍋之上。王承恩的儀仗剛消失在營門外，那股無形的壓力便如同實(shí)質(zhì)的鉛云，沉沉壓在了那破敗小院的上空。
院門緊閉，隔絕了外面無數(shù)雙貪婪、驚疑、怨毒的眼睛。王猛如同鐵塔般守在門口，腰間挎著從柳河莊帶來的磨利柴刀，虎目圓睜，警惕地掃視著院墻外影影綽綽的人影。幾個隨他抬糧而來的柳河莊莊戶，此刻也成了臨時的護(hù)衛(wèi)，手持削尖的木棍，臉色發(fā)白卻強(qiáng)自鎮(zhèn)定。
屋內(nèi)，燭火搖曳。那張唯一的書案上，攤開著王承恩留下的內(nèi)帑撥款手諭和物資調(diào)撥文書。旁邊，則是孫德茂“呈上”的那幾大摞如同裹腳布般又臭又長的賬簿。五千兩白銀，精鐵三千斤，硝石硫磺各五百斤…這些足以讓任何一支軍隊(duì)脫胎換骨的資源，此刻卻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和刺骨的寒意。
“少爺…這…這銀子燙手??！”福伯佝僂著背，臉上滿是憂懼，“外面那些兵痞，眼珠子都綠了！還有那孫德茂…吃了這么大癟，絕不會善罷甘休！咱…咱守得住嗎？”
張銳沒有回答。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緩緩劃過，目光冰冷地掃過那些賬簿上觸目驚心的“實(shí)收”、“支銷”、“實(shí)發(fā)”數(shù)字。蛀蟲！整個京營，從將官到胥吏，早已被這些蛀蟲蛀空！皇帝的五千兩，不過是丟進(jìn)蟻穴的一塊糖，只會引來更瘋狂的撕咬！
“守不住，也要守。”張銳的聲音低沉而堅定，“這不僅是銀子，是皇命！更是我們立足的根基！王猛！”
“在！”門外的王猛應(yīng)聲如雷。
“從即刻起，此院便是中軍所在！加雙崗！凡無我手令，擅闖者，無論軍階，立斬！”張銳的聲音帶著金鐵般的決絕。
“得令！”王猛眼中兇光一閃，反手抽出腰間柴刀，寒光刺目！他對著幾個莊戶吼道：“聽見沒？！都給老子打起精神！誰敢靠近院門三步，給老子往死里招呼！”
第一步：汰弱留強(qiáng)！
皇帝的旨意是“整頓營伍，汰弱留強(qiáng)”。這不僅是軍令，更是張銳刮骨療毒、重塑力量的唯一途徑！他拿起那份污跡斑斑的名冊，對著燭光，開始艱難地梳理。剔除那些明顯胡編亂造的名字，剔除那些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和稚氣未脫的孩童（部分可轉(zhuǎn)去火頭軍或輔兵），剔除那些油頭粉面、一看便是市井潑皮的兵痞…最終，名冊上勉強(qiáng)能稱為“兵”的，只剩下三百二十七個名字！其中還包括了孫德茂和他的幾十個心腹打手！
空額率高達(dá)七成以上！觸目驚心！
張銳在名冊上重重畫下一個圈，將汰除名單單獨(dú)列出。他知道，這份名單一旦公布，無異于向整個盤踞在京營的利益集團(tuán)宣戰(zhàn)！風(fēng)暴，即將來臨！
汰弱留強(qiáng)的告示，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引爆了整個死氣沉沉的營區(qū)！
告示張貼在營門和校場最顯眼處，白紙黑字，蓋著游擊將軍鮮紅的印鑒。上面清晰地列出了被汰除的七百余個名字（包括大量空額），并嚴(yán)令三日內(nèi)，名冊上所有留用之兵，必須在校場集結(jié)點(diǎn)卯，重新編伍！逾期不至或頂替冒名者，軍法從事！
告示前，人山人海！被汰除的老弱和兵痞們?nèi)鐔士煎?，哭嚎叫罵，怨氣沖天！那些僥幸留在名冊上的，也大多惶惶不安，交頭接耳。整個京營，如同被捅破的馬蜂窩，徹底炸開了鍋！
“憑什么汰老子？！老子當(dāng)兵吃糧十幾年了！”
“狗屁游擊！一上來就砸老子飯碗！跟他拼了！”
“汰弱留強(qiáng)？老子看你才是弱！有種出來單挑！”
“孫千總！孫千總您給評評理?。 ?/p>
喧囂的聲浪幾乎要掀翻營房的屋頂。在幾個明顯是孫德茂心腹的兵痞暗中煽動下，人群的怒火迅速被引向張銳所在的小院。數(shù)百名被激怒的汰除兵丁和老弱，夾雜著部分渾水摸魚的兵痞，如同決堤的洪水，手持著銹蝕的刀槍、棍棒甚至磚頭石塊，紅著眼睛，嘶吼著沖向那孤零零的小院！
“殺了那狗官！”
“搶銀子！”
“砸了他的狗窩！”
群情洶洶，如同失控的獸群！
小院內(nèi)，王猛和幾個莊戶臉色凝重，握緊了手中的武器。王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非但沒有懼色，反而燃燒起嗜血的興奮：“來得正好！老子的大刀早就饑渴難耐了！”
“守住院門！一步不退！”張銳的聲音從屋內(nèi)傳出，冰冷如鐵。他并未露面，只是透過窗欞縫隙，冷冷地注視著外面洶涌的人潮。他知道，孫德茂要的就是這個局面！借這些被煽動起來的“暴民”之手，沖擊軍衙，制造混亂，甚至將他亂刃分尸！事后只需推說“士卒嘩變，游擊大人不幸罹難”，便可輕松脫身，還能吞掉那五千兩白銀！
人潮越來越近，猙獰的面孔清晰可見！沖在最前面的，正是那幾個手腕帶著詭異蜘蛛眼刺青的兵痞，眼神兇狠，動作矯健，絕非普通兵油子！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咻——！”
一支響箭帶著凄厲的尖嘯，猛地射向沖在最前面那個蜘蛛眼兵痞的咽喉！
那兵痞反應(yīng)極快，猛地側(cè)身！
“噗！”響箭狠狠扎進(jìn)他的肩窩！鮮血迸濺！
“??！”慘叫聲響起！
緊接著——
“列陣?。 ?/p>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瞬間壓過了嘈雜的人聲！
只見校場邊緣，一支約百人的隊(duì)伍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他們衣衫同樣破舊，面有菜色，但隊(duì)列卻異常齊整！人人手中端著削尖的硬木長矛，排成三列橫隊(duì)！矛尖如林，在晨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為首一人，正是趙勝！他手持一張簡陋的獵弓，弓弦猶自震顫！在他身后，是柳河莊“銳士營”六名核心骨干，以及近百名在柳河莊變革中看到希望、被趙勝緊急動員、連夜趕來的青壯莊戶！
“銳士營！前進(jìn)！”趙勝嘶啞著嗓子，再次怒吼！
“殺！殺！殺！”
百人齊吼！聲震四野！那整齊的隊(duì)列，那凝聚的殺氣，那如林般挺進(jìn)的矛尖，瞬間讓洶涌的人潮為之一滯！沖在前面的汰除兵丁和兵痞們，看著那寒光閃閃的矛尖和趙勝等人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臉上露出了驚懼！
“柳河莊的泥腿子也敢來管京營的事？”
“怕什么！他們就百來號人！沖過去！”
幾個蜘蛛眼兵痞強(qiáng)忍傷痛，嘶聲鼓噪，試圖再次煽動人群！
就在人群騷動，即將再次前沖的瞬間！
“砰?。。 ?/p>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如同驚雷炸裂，猛地從張銳所在小院的方向傳來！
濃重的硝煙彌漫！院墻上一塊土坯被轟然炸碎！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震懵了！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只見小院門口，張銳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xiàn)。他手中，端著一支黝黑粗糙、槍口還在冒煙的燧發(fā)槍！槍口，正冷冷地指向人群！
“嘩變沖擊軍衙者！”張銳的聲音不大，卻如同冰錐刺骨，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形同謀反！立斬不赦！首惡者——誅！”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鎖定那幾個手腕帶刺青、正在鼓噪的兵痞頭目！
“王猛！”
“在！”王猛如同出閘的猛虎，手持寒光閃閃的柴刀，帶著幾個莊戶護(hù)衛(wèi)，猛地沖出小院，直撲那個被響箭射中肩窩的蜘蛛眼兵痞頭目！
“趙勝！”
“在！”校場邊緣的趙勝厲聲應(yīng)和！
“擒賊擒王！殺！”
“銳士營！殺！”趙勝怒吼一聲，挺起長矛，帶著百名柳河莊青壯，如同決堤的洪流，挺著如林的矛尖，朝著那幾個核心的蜘蛛眼兵痞，發(fā)起了兇狠的沖鋒！
“殺?。?！”
震天的喊殺聲瞬間撕裂了京營的喧囂！銳士營的沖鋒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柳河莊的青壯們早已受夠了貧困和欺壓，此刻為了守護(hù)給予他們希望的“管事大人”，爆發(fā)出驚人的勇氣和力量！長矛如林，狠狠刺向目標(biāo)！
那幾個蜘蛛眼兵痞雖兇悍，但猝不及防，又陷入兩面夾擊（王猛從院內(nèi)殺出，銳士營從側(cè)翼沖鋒），頓時慌了手腳！他們試圖抵抗，但面對訓(xùn)練過隊(duì)列突刺、配合默契的銳士營長矛陣，以及王猛那如同瘋虎般劈砍的柴刀，瞬間便被淹沒！
“噗嗤！”
“?。 ?/p>
“饒命！”
慘叫聲、骨骼碎裂聲、兵刃入肉聲瞬間響起！鮮血飛濺！沖在最前面的幾個蜘蛛眼兵痞，如同被收割的麥子般倒下！尤其是那個被王猛盯上的頭目，被一刀劈開了半邊脖子，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抽搐著倒地，死不瞑目！
血腥！暴力！瞬間的碾壓！
這殘酷的一幕，如同冰水澆頭，瞬間澆滅了人潮的怒火！那些被煽動起來的汰除老弱和普通兵痞，看著地上還在抽搐的尸體和噴濺的鮮血，看著銳士營那染血的矛尖和王猛手中滴血的柴刀，看著張銳手中那還在冒煙的、如同死神之眼的燧發(fā)槍…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
“媽呀！殺人了！”
“跑?。 ?/p>
不知誰發(fā)了一聲喊，洶涌的人潮瞬間崩潰！如同受驚的羊群，哭爹喊娘，丟盔棄甲，亡命般向后退去！校場上只剩下滿地狼藉、幾具迅速冰冷的尸體，以及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孫德茂躲在一處營房拐角，看著這電光火石間的血腥逆轉(zhuǎn)，看著自己精心安排的“暴亂”被瞬間碾碎，看著那幾個花重金豢養(yǎng)的“蜘蛛眼”打手變成尸體，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因恐懼和憤怒而劇烈顫抖！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這個“病弱庶子”身上散發(fā)出的、如同實(shí)質(zhì)般的殺伐決斷和冰冷力量！
血色鎮(zhèn)壓，暫時穩(wěn)住了局面。汰除名單得以執(zhí)行，七百余老弱兵痞（部分老弱發(fā)給微薄遣散費(fèi)）。名冊上剩下的三百二十七人，在銳士營長矛陣的“護(hù)衛(wèi)”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校場重新集結(jié)點(diǎn)卯?？諝庵幸琅f彌漫著血腥味，每個人看向高臺上那個瘦削身影的目光，都充滿了深深的敬畏和恐懼。
然而，真正的難題才剛剛開始——發(fā)餉！
皇帝的五千兩內(nèi)帑撥銀，在兵部和戶部那群蠹蟲的“程序”和“漂沒”下，如同泥牛入海，杳無音訊！孫德茂一系軍官更是陽奉陰違，百般拖延，借口“賬簿交接”、“庫銀盤查”，拒不開放營中糧餉庫！
“游擊大人！弟兄們…弟兄們都快揭不開鍋了！”一個面黃肌瘦、還算老實(shí)的軍士壯著膽子哭訴，“上次發(fā)餉…還是三個月前！就…就幾升霉米！家里老娘孩子都快餓死了！”
“是啊大人！再不發(fā)餉…軍心…軍心真的要散了！”幾個小旗官也滿臉愁苦。
點(diǎn)卯臺下，三百多雙眼睛，從最初的敬畏恐懼，漸漸被饑餓和絕望取代。銳士營的威懾在生存面前，變得搖搖欲墜。張銳清晰地看到，人群中，孫德茂那幾個殘余的心腹，正用怨毒的眼神掃視著，嘴角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冷笑。他們在等！等軍心徹底崩潰，等張銳威信掃地！
沒有餉銀，就沒有軍心！沒有軍心，再強(qiáng)的武力威懾也是空中樓閣！皇帝的期許，自己的抱負(fù)，都將化為泡影！
張銳沉默地站在點(diǎn)卯臺上，寒風(fēng)卷起他單薄的衣角。他掃視著臺下那一張張被饑餓和苦難刻滿印記的臉，又望向營門外京城的方向。國公府…指望不上?；实鄣膬?nèi)帑…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工坊需要的精鐵硝石也卡在調(diào)撥環(huán)節(jié)…
他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生母秦氏模糊而溫柔的笑臉，閃過她臨終前枯瘦的手死死抓著自己的畫面，“活下去…銳兒…活下去…” 又閃過柳河莊新開墾的沙地里，頑強(qiáng)吐出的紅薯嫩芽，閃過工坊里周鐵山布滿血絲卻依舊執(zhí)著的眼睛…
再睜開眼時，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決絕。他走下點(diǎn)卯臺，對王猛低聲道：“看好這里。我去去就回?！?/p>
沒有帶任何護(hù)衛(wèi)，張銳孤身一人，再次踏入京城喧囂的街市。他沒有去國公府，也沒有去任何衙門。他的目的地，是南城騾馬市附近，一家門臉不大、卻以“童叟無欺、不問來路”聞名的老字號當(dāng)鋪——“恒昌號”。
當(dāng)鋪內(nèi)光線昏暗，彌漫著陳年木料和灰塵的氣息。高高的柜臺后面，一個戴著瓜皮帽、留著山羊胡的老掌柜，正瞇著眼，用放大鏡仔細(xì)端詳著一塊玉佩。
張銳走到柜臺前，默默地從懷中取出一個用褪色錦帕包裹的小包。他一層層打開錦帕，動作緩慢而沉重。錦帕里，是一只通體碧綠、水頭極好、雕工異常精美的翡翠手鐲。玉質(zhì)溫潤，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而高貴的光華。這是生母秦氏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也是他心中最后一點(diǎn)關(guān)于母親的溫暖念想。
老掌柜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放下放大鏡，小心翼翼地接過手鐲，對著窗口透進(jìn)來的光線仔細(xì)查看，手指輕輕摩挲著溫潤的玉質(zhì)，口中嘖嘖有聲：“好東西！真正老坑玻璃種！這雕工…前朝宮里的手藝！可惜…可惜有一道細(xì)綹…”
他抬起眼皮，渾濁的老眼精明地打量著張銳蒼白而沉靜的臉：“死當(dāng)？活當(dāng)？”
“死當(dāng)?！睆堜J的聲音干澀，沒有絲毫猶豫。
老掌柜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貪婪，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這個數(shù)，三百兩?，F(xiàn)銀?！?/p>
三百兩！對于這支嗷嗷待哺的三百多人隊(duì)伍來說，杯水車薪！連每人一兩都分不到！
張銳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老掌柜，眼神深不見底。
老掌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一聲：“小哥，這價…不低了！這細(xì)綹…”
“八百兩?！睆堜J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現(xiàn)銀。立刻。”
“八…八百兩？！”老掌柜差點(diǎn)跳起來，山羊胡氣得直翹，“你…你搶錢啊！不可能！最多…最多四百兩！”
“此鐲來歷，掌柜的想必心中有數(shù)?！睆堜J的聲音冰冷，“八百兩，買它一個平安。否則…”他沒有說下去，只是微微側(cè)身，露出了腰間那柄不起眼卻寒光內(nèi)斂的短匕柄部。
老掌柜的臉色瞬間變了變。他再次仔細(xì)打量張銳，看著他那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眼神和腰間那柄絕非裝飾的兇器，又掂量了一下手中這價值連城卻也燙手無比的翡翠鐲子…最終，他重重嘆了口氣，如同被割了肉般：“罷了罷了！算老朽倒霉！碰上您這位煞星！八百兩就八百兩！現(xiàn)銀！立刻點(diǎn)付！” 他肉痛地?fù)]揮手，示意伙計去后面取銀子。
沉甸甸的八個大銀元寶，用粗布包好，交到了張銳手中。冰冷的觸感，卻仿佛帶著生母遺留的最后一點(diǎn)溫度。張銳看都沒看那當(dāng)票，抓起銀包，轉(zhuǎn)身大步離開當(dāng)鋪，將那承載著最后溫情的“恒昌號”和生母的遺物，永遠(yuǎn)留在了身后。
八百兩白銀，如同滾燙的巖漿，被張銳帶回了京營那個風(fēng)暴中心的小院。
“發(fā)餉！”張銳將銀包重重放在桌上，聲音斬釘截鐵，“每人二兩！今日就發(fā)！”
王猛和趙勝都愣住了。二兩銀子！對于常年欠餉、食不果腹的京營士卒來說，這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足以買下他們?nèi)規(guī)讉€月的口糧！
“少爺！這…這可是夫人…”福伯看著那白花花的銀子，老淚縱橫，他知道這錢是怎么來的。
“執(zhí)行命令！”張銳打斷他，眼神不容置疑。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營區(qū)！游擊大人自掏腰包，每人發(fā)餉二兩！整個營區(qū)徹底沸騰了！那些剛剛經(jīng)歷了血腥鎮(zhèn)壓、還在惶惶不安的士兵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驚喜、感激、難以置信…各種情緒交織！當(dāng)王猛帶著銳士營的人，在點(diǎn)卯臺上擺開桌案，一錠錠白花花的銀子在陽光下閃耀時，人群爆發(fā)出了震天的歡呼！
“張游擊！”
“青天大老爺！”
“愿為將軍效死！”
領(lǐng)到餉銀的士兵，捧著那沉甸甸的二兩銀子，如同捧著身家性命，有的嚎啕大哭，有的跪地磕頭，看向張銳的目光，第一次從敬畏恐懼，變成了發(fā)自肺腑的感激和擁戴！就連孫德茂手下那些原本心懷鬼胎的士兵，此刻看著手中的銀子，眼神也變得復(fù)雜起來。
張銳站在點(diǎn)卯臺上，看著臺下那一張張激動、感激、甚至帶著狂熱的臉，心中并無多少喜悅。他知道，這八百兩銀子買來的忠誠，脆弱如紙。真正的考驗(yàn)，遠(yuǎn)未結(jié)束。
就在發(fā)餉即將結(jié)束，氣氛達(dá)到高潮之時，營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幾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在一群豪奴家丁的簇?fù)硐?，氣勢洶洶地直闖營門！守衛(wèi)的銳士營士兵試圖阻攔，卻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蠻橫推開！
馬車在點(diǎn)卯臺前停下。車簾掀起，嫡母王氏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露了出來！她身旁，坐著臉色陰沉、眼中怨毒幾乎要溢出的嫡兄張世澤！
“張銳！你這個忤逆不孝的孽障！”王氏尖利的聲音如同夜梟，瞬間壓過了營區(qū)的喧囂，“你竟敢變賣你生母的遺物？！那是秦氏留給你的念想！是國公府的東西！誰給你的狗膽？！”
她猛地站起身，指著點(diǎn)卯臺上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和領(lǐng)到餉銀喜極而泣的士兵，聲音充滿了刻毒的鄙夷和憤怒：“就為了收買這群下賤丘八的心？！你眼里還有沒有祖宗家法？！還有沒有我這個嫡母？！張維賢！你看看！這就是你生的好兒子！敗家子！忤逆種！”
張世澤也跳下馬車，指著張銳，對著周圍驚愕的士兵煽風(fēng)點(diǎn)火：“諸位將士！你們都被他騙了！他發(fā)的銀子，是變賣他早死娘親的遺物得來的！是偷盜國公府的家產(chǎn)！此等不忠不孝、無情無義之徒，有何顏面統(tǒng)領(lǐng)爾等？！跟著他，只會招來禍?zhǔn)拢 ?/p>
王氏和張世澤的突然出現(xiàn)和惡毒指控，如同兩盆冰水，狠狠澆在剛剛升溫的軍心上！領(lǐng)到餉銀的士兵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感激變成了驚愕和茫然。孫德茂和他殘余的手下，眼中則爆發(fā)出幸災(zāi)樂禍的狂喜！機(jī)會！天賜良機(jī)！
整個校場，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點(diǎn)卯臺上那個孤零零的身影上。
寒風(fēng)卷過，吹動張銳單薄的衣袍。他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氣勢洶洶的王氏和張世澤，臉上沒有任何被當(dāng)眾羞辱的憤怒或慌亂，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他目光掃過嫡母那張刻薄扭曲的臉，掃過嫡兄那怨毒得意的眼神，最后掃過臺下那些驚疑不定的士兵。
他向前一步，走到點(diǎn)卯臺邊緣，聲音不高，卻如同金鐵交鳴，清晰地傳遍全場：
“不錯。這八百兩餉銀，是我張銳，變賣生母遺物所得?！?/p>
他坦然承認(rèn)！沒有絲毫回避！
臺下瞬間一片嘩然！王氏和張世澤臉上露出得逞的獰笑！
張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我母秦氏，臨終遺言：‘活下去！’ 今日我變賣遺物，非為私利，只為兌現(xiàn)對爾等的承諾！只為讓這三百余條性命，讓爾等身后三百余戶父母妻兒，能活下去！”
他猛地一指臺下那些捧著銀子的士兵：“看看他們手中的銀子！那是買命錢！是活命錢！沒有這銀子，他們的父母會餓死！妻兒會凍斃！京營朽爛至此，空額橫行，軍餉漂沒，爾等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如同豬狗！是誰之過？！”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猛地刺向臉色大變的王氏和張世澤，更掃過人群中臉色煞白的孫德茂！
“是那些盤踞高位、吸吮兵血骨髓的蠹蟲之過！是那些視軍士如草芥、只顧中飽私囊的碩鼠之過！今日，我張銳變賣母遺，自籌軍餉，非為邀買人心，只為問心無愧！只為對得起這身官袍，對得起陛下重托，對得起我母‘活下去’的遺愿！”
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鋒利的短匕，寒光四射！
“自今日起！”張銳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校場上空，“張銳與爾等——同衣同食，同生共死！軍餉不足，我自籌之！軍糧短缺，我自覓之！但有克扣軍餉、盤剝士卒、壞我軍心者——”
他手腕一翻，匕首狠狠扎在點(diǎn)卯臺堅硬的原木桌面上！刀身入木三分，嗡鳴不止！
“猶如此案！立斬不赦！無論他是誰！” 最后一句，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死死釘在臉色慘白、連連后退的王氏和張世澤身上！
死寂！絕對的死寂！
寒風(fēng)卷過校場，吹得旗幟獵獵作響。點(diǎn)卯臺上，匕首的嗡鳴聲如同最后的審判，在每個人心頭回蕩。臺下，那些捧著銀子的士兵，看著臺上那個瘦削卻挺直如標(biāo)槍的身影，看著他腳下那深深扎入桌面的匕首，看著他那雙冰冷決絕、仿佛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震撼、羞愧、熱血和某種決死之志的情緒，如同巖漿般在他們胸中奔涌！
不知是誰，第一個嘶啞著嗓子喊了出來：
“愿為將軍效死！”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愿為將軍效死！”
“愿為將軍效死！”
……
聲浪如同滾雷，從稀稀落落到匯聚成洪流，最終化為震耳欲聾、沖破云霄的怒吼！三百余人，無論之前是何心思，此刻都被這孤注一擲的擔(dān)當(dāng)和破釜沉舟的決絕所點(diǎn)燃！
王氏和張世澤在震天的怒吼聲中，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紫，如同被當(dāng)眾扒光了衣服，羞憤欲絕！在豪奴家丁的攙扶下，如同喪家之犬般，狼狽不堪地鉆回馬車，在士兵們鄙夷和憤怒的目光注視下，倉皇逃離了校場！
孫德茂躲在人群中，看著這逆轉(zhuǎn)的一幕，看著張銳那如同戰(zhàn)神般挺立的身影和臺下那山呼海嘯般的效忠之聲，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知道，自己徹底輸了！這個庶子…已經(jīng)在這片朽爛的泥潭中，用生母的遺物和自己的鮮血，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鑄就了一支…只屬于他張銳的、名為“虎賁”的軍魂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