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聽松軒”書房內(nèi),二公子李允端坐紫檀書案后,并未如往常般練習策論,而是鋪開一張?zhí)刂频摹⒂∮欣罴野导y的信箋。他提筆蘸墨,手腕懸停片刻,落筆沉穩(wěn):
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
京中寒甚,伏惟萬福金安。兒允謹稟:
府中新得一人,名沈瑜,現(xiàn)為三弟琰之書童。此子...實乃璞玉蒙塵,奇才天授!
筆鋒微頓,李允眼前閃過昨日明理堂那石破天驚的一幕,那力透紙背的瘦金體,那首《鷓鴣天》。他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寫道:
其勇,可單拳裂玄鐵之劍,重陽掌門周守拙抱斷刃而泣;
其文,信手拈來便是錦繡,詞作清新生動,意境高遠,李澹夫子觀之,竟有“文曲星降世”之嘆!
兒親見其《鷓鴣天》手稿,字字珠璣,非積年大儒不能為!其句曰:“柳外秋蟬斷續(xù)鳴,殘陽影里倚欄輕。風回小院苔痕冷,葉墮方塘水鏡平。......”渾然天成!
墨跡在“天成”二字上洇開些許,顯是心緒激蕩。
李允擱筆,指尖在冰涼的硯臺上輕輕叩擊,眉心微蹙。
沈瑜之才,毋庸置疑,然其卑微出身,終是橫亙之礙。
他沉吟片刻,重新提筆,字跡多了幾分斟酌:
瑜雖出身寒微,然天資卓絕,心性質(zhì)樸。琰兒頑劣,得瑜伴讀半月,竟能安坐書齋,提筆習字,實賴其引導有方。此等良才美玉,若任其流于仆役,實乃暴殄天物,亦為我李家之失。
兒斗膽思之,父親大人或可...收其為螟蛉義子?
一則全其才名,予其進身之階;
二則固其心志,使其才華為我所用,光耀門楣;
三則...亦可為正琰兒之行止,樹一良范。此子重情義,若得父親恩遇,必肝腦涂地以報。伏望父親大人詳察。
臨書倉促,不盡欲言。
兒允叩首再拜
封好信箋,交予心腹快馬加鞭送往汴京,李允心中一塊大石稍落,眼底卻燃起更熾熱的光芒。
奇才在手,豈能藏于深宅?他轉(zhuǎn)身對侍立一旁的沈瑜道:“收拾一下,隨我去枕秋廬?!?/p>
枕秋廬并非真正的屋舍,而是京兆城西一處臨水的精致園林,因園中遍植楓樹、梧桐,深秋時節(jié)如火如荼,故名“枕秋”。
此刻雖已深秋,園中仍有殘菊傲霜,幾株晚楓點綴著最后的紅艷,襯著碧水寒潭,別有一番蕭瑟清冷的意境。
水榭之中,暖爐熏香,絲竹隱隱。
京兆府頗負才名的年輕士子們濟濟一堂。
主位端坐的是本次詩會主人,致仕的翰林學士周文博,須發(fā)皆白,精神矍鑠。
李允攜沈瑜入內(nèi),引得一眾目光匯聚。
見沈瑜一身樸素靛藍布衣,侍立李允身后,不少人眼中掠過好奇與探究。
這便是近日名動京兆,拳碎玄鐵、詞驚夫子的李家書童?
詩題既定:秋意。
水榭內(nèi)頓時文思涌動,或沉吟,或踱步,或揮毫潑墨。
“西風卷地百草折,孤雁南飛聲欲絕!”一位錦袍公子率先吟出,贏得幾聲“蒼涼有力”的贊許。
“寒潭照影楓如火,霜菊噙香骨自清!”又一位才子折扇輕搖,詩句清雅,博得周老學士微微頷首。
“籬落疏疏一徑深,枯藤老樹昏鴉吟…”此句一出,氣氛更顯蕭瑟。
眾人各展才情,將秋之肅殺、寂寥、清冷、高潔吟詠殆盡。
李允含笑看著,目光卻不時瞥向身后面無表情的沈瑜,時機差不多了。
“諸位珠玉在前,李某這書童沈瑜,平日也愛胡謅幾句,今日難得盛會,不如也讓他獻丑一首,權(quán)當助興?”
李允笑著開口,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地將沈瑜推到了臺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沈瑜身上。
有好奇,有審視,更有幾道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懷疑。一個書童?還是乞丐出身的書童?也配在此吟詩作對?
沈瑜迎著那些目光,神色平靜無波。
他走到備好的書案前,鋪開宣紙,提筆蘸墨。
筆依舊是那支普通的狼毫,落紙卻自帶一股沉凝氣度。他并未思索太久,手腕微動,瘦硬通神的字跡便流淌而出: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正是前世所記的辛棄疾的《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詞句落定,水榭內(nèi)先是一靜。這詞...平白如話,卻又直指人心!尤其那句“為賦新詞強說愁”,像一根無形的針,刺得方才幾位極力渲染秋愁的才子面皮微熱。
而那結(jié)尾的“卻道天涼好個秋”,更是將千般滋味盡付于一句平淡的慨嘆,余韻悠長,回味無窮!
周文博老學士捻須的手停住了,渾濁的老眼陡然亮起精光,緊緊盯著紙上的詞句,口中無聲默念,臉上露出震撼與激賞交織的神情。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品味此中真意。
“哼!”一聲嗤笑突兀響起。
只見一位身著青色儒衫、面容倨傲的年輕舉子站起身,正是城中有名的才子張子澄。
他折扇一收,指著沈瑜,語帶譏誚:“沈書童,你一個棲身貓兒巷、食不果腹的乞兒,也配談什么‘識盡愁滋味’?也配吟這‘天涼好個秋’?此等愁緒,此等豁達,非歷經(jīng)宦海沉浮、世事滄桑者不能道!你不過拾人牙慧,鸚鵡學舌罷了!焉知其中真味?”
他環(huán)視四周,尋求認同,“諸位說,是也不是?”
這番話極具煽動性,立刻引來幾個本就對沈瑜身份不滿的才子附和:
“張兄所言極是!此詞意境高遠,非親身閱歷不能出!”
“小小書童,懂什么愁?不過是剽竊前人,附庸風雅!”
“乞丐也知愁?怕是只愁今日窩頭夠不夠大吧?哈哈哈!”
刺耳的哄笑聲在水榭中回蕩。李允臉色微沉,正欲開口。
張子澄卻得勢不饒人,一步上前,盯著沈瑜,眼中閃爍著要將這“僭越者”徹底踩下去的惡意:“沈瑜!你既自詡有才,可敢與我對上幾聯(lián)?若對得出,便算你有幾分歪才!若對不出...”
他冷笑一聲,折扇指向園外,“就趁早滾回你的貓兒巷,莫在此處污了斯文圣地!”
“張公子請出題?!鄙蜩し畔鹿P,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喜怒。
張子澄折扇輕搖,略一思索,眼中閃過一絲促狹:“聽好了!我這上聯(lián)是——三斤四兩五花肉!”
此聯(lián)看似粗俗,實則暗藏數(shù)字遞增和“斤兩”計量,又嵌“花肉”這一市井之物,刁鉆促狹,分明是要當眾羞辱沈瑜的出身。
水榭內(nèi)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周文博眉頭微皺,覺得此聯(lián)有失體統(tǒng)。李允更是面沉如水。
沈瑜眼皮都沒抬一下,幾乎在張子澄話音落下的同時,開口接道:“百尺千丈萬仞淵。”
數(shù)字遞進,量詞“尺丈”對“斤兩”,“淵”對“肉”,工整至極!更妙的是意境陡轉(zhuǎn),從市井俚俗瞬間拔高至險峻磅礴!
“好!”周文博忍不住低喝一聲,眼中異彩更盛。
張子澄臉色一僵,沒料到對方接得如此之快且工整。他冷哼一聲,折扇再搖:“再來!雞犬過霜橋,一路梅花竹葉!”此聯(lián)取雞犬足跡形似梅花竹葉之意,畫面生動,暗含諧趣,難度陡增。
沈瑜依舊不假思索:“燕鶯穿繡幕,半窗玉剪金梭。”以燕鶯飛掠如織錦的窗幕,喻其身形似玉剪金梭,對仗工穩(wěn),意象華美靈動,更勝上聯(lián)!
“妙?。 边B方才譏笑的人都忍不住低聲贊嘆。
張子澄額角見汗,感受到周圍目光的變化。
他咬了咬牙,使出壓箱底的功夫,聲音拔高:“北斗七星,水底連天十四點!”此聯(lián)巧嵌數(shù)字,描繪星月倒映水中的奇幻景象,極考急智。
沈瑜目光掠過窗外寒潭中幾點殘星的倒影,淡然道:“南樓孤雁,月中帶影一雙飛?!?/p>
數(shù)字“孤”、“一雙”巧妙相對,“雁影”對“星點”,意境孤高清絕,畫面凄美悠遠,將上聯(lián)的奇幻拉入了更深邃的蒼茫!
“絕了!”
“神來之筆!”
驚嘆聲再也壓抑不住。周文博撫掌長嘆:“信手拈來,皆成妙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張子澄面如死灰,踉蹌后退一步,指著沈瑜,嘴唇哆嗦著,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他知道,自己徹底敗了,敗得顏面無存!
滿堂目光聚焦于沈瑜。驚訝、贊嘆、欽佩、嫉妒...種種情緒交織。
沈瑜卻在這片矚目中,重新提起了筆。他蘸飽了墨,在方才那首《丑奴兒》的空白處,緩緩寫下五個字:
煙鎖池塘柳。
筆鋒瘦硬,墨跡淋漓。
寫罷,他輕輕擱下筆,目光平靜地掃過水榭中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后落在面無人色的張子澄臉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張公子博學。這對子,若能對上,無論工拙,”
他頓了頓,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沒有的弧度。
“沈瑜管你叫爹?!?/p>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水榭內(nèi),只剩下暖爐炭火輕微的噼啪聲,和眾人陡然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所有目光都死死釘在那五個字上:煙鎖池塘柳!
左看右看,平平無奇。五個字,描繪一幅再常見不過的江南煙雨小景:煙霧籠罩著池塘邊的垂柳。
然而,當那些浸淫詩詞對聯(lián)多年的才子們,下意識地在心中嘗試對仗時,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火、金、水、土、木!
這五個字的偏旁部首,竟暗藏玄機,完美對應(yīng)著五行“火、金、水、土、木”!且順序絲毫不亂!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下聯(lián)不僅要意境相合,描繪一幅能與“煙鎖池塘柳”相映成趣的畫面,更苛刻的是,下聯(lián)五個字的偏旁部首,也必須嚴格對應(yīng)五行,且順序必須是火、金、水、土、木!
意境、偏旁、五行順序!三重枷鎖!
這簡直是將對聯(lián)的所有規(guī)則推到了極致,構(gòu)成了一道近乎無解的枷鎖!非人力所能為!
方才還驚嘆沈瑜急才的才子們,此刻一個個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臉色由紅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青。
有人不信邪地抓起筆,在紙上飛快劃拉,剛寫下兩個字,便頹然擲筆,滿面驚駭。
有人盯著那五個字,眼神發(fā)直,口中念念有詞,狀若瘋魔。張子澄更是如遭雷擊,死死盯著那五個字,身體晃了晃,若非旁邊人扶住,幾乎癱軟在地。
周文博老學士早已離席,湊到案前,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五個字,口中反復念叨:“煙鎖池塘柳...火金水土木...火金水土木...”
他猛地抬頭,看向沈瑜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與敬畏,如同仰望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峰!“此...此乃千古絕對!絕對?。 ?/p>
李允站在一旁,胸中亦是翻江倒海!他看著那五個字,看著滿堂才子失魂落魄、束手無策的模樣,再看向沈瑜那平靜無波的側(cè)臉,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與狂喜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矜持與算計!
奇才!不!這是妖孽!是文曲星君親降凡塵!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撩袍角,拉著沈瑜轉(zhuǎn)身便走,步履匆匆,幾乎是跑著出了枕秋廬!他必須立刻!馬上!再寫一封信!給父親的信!內(nèi)容只有一個。
不惜一切代價,定要收沈瑜為李家義子!此子,是李家未來百年氣運之所系!
回到聽松軒,李允甚至等不及磨墨,抓起案頭一支硬毫小筆,蘸著殘墨,在一張便箋上疾書,字跡潦草飛揚,全然失了平日的沉穩(wěn):
父親大人萬急!
兒允再拜!前書未盡,茲有十萬火急之事稟告!
枕秋廬詩會,沈瑜一首《丑奴兒》已令滿座失色!更驚世駭俗者,其信手留一下聯(lián)之題:“煙鎖池塘柳”!此五字,意境空濛,偏旁暗合“火金水土木”五行之序,環(huán)環(huán)相扣,天衣無縫!滿京兆才子,觀之束手,周文博老學士親口斷為“千古絕對”!
此子之才,已非“璞玉”可喻,實乃經(jīng)天緯地之奇才!文韜武略,鬼神莫測!其心智之深,更非常人可度!
前議收為義子之事,兒思之,猶嫌不足!此等麒麟兒,若不能以骨肉至親之情籠絡(luò)羈縻,使其心向李家,他日風云際會,恐非我李家之福!
兒斗膽泣血再請:父親大人當機立斷,速收沈瑜為螟蛉義子!待其如親子,授其以家姓!此乃固我李家百年根基之不二法門!遲則生變,悔之晚矣!
兒允惶急再拜!
封好這封字字如熾炭的信,李允喚來另一名心腹:“加急!晝夜不停!直送汴京,親手交予老爺!若有延誤,提頭來見!”
信使領(lǐng)命飛奔而去。
李允站在軒窗前,望著窗外沉沉暮色,胸中激蕩難平。枕秋廬那五個字帶來的震撼,依舊在腦海中轟鳴。煙鎖池塘柳...火金水土木...
他喃喃低語:“沈瑜啊沈瑜...你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