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那場驚掉下巴的比武,就像一盆滾油潑進了京兆府這口大鍋,瞬間炸得滿城噼啪作響,油星子濺得哪兒都是。
不到半日,各種添油加醋、離奇夸張的版本就如野草般瘋長,塞滿了酒樓茶肆的每個角落。
“嘿!聽說了嗎?李家那個新收的叫花子書童,一拳!就一拳!”
東市醉仙樓里,一個酒糟鼻漢子唾沫橫飛,激動得直拍桌子。
“把重陽派祖?zhèn)鞯?、削鐵如泥的玄鐵寶劍!咔嚓嚓!干碎了三截!跟掰脆麻花似的!”
“真的假的?玄鐵?。∧峭嬉鈨翰皇翘柗Q刀槍不入?”
“騙你是孫子!我二舅姥爺家的表侄就在李府當差,親眼所見!那重陽派的周掌門,當場就抱著斷劍哭癱了!哭得那叫一個慘??!比死了親爹娘還傷心!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什么仙風道骨,全喂了狗!”旁邊立刻有人佐證。
“嘖嘖嘖…了不得!真是了不得!那書童什么來頭?莫非是隱世高人的徒弟?”
“誰知道呢!反正那場面,嘖嘖,重陽派的臉算是丟到姥姥家了!”酒糟鼻壓低聲音,神秘兮兮。
“噗——!”滿桌噴酒噴茶的聲音。
西市清茗軒里,幾個書生模樣的也湊在一起,搖頭晃腦,嘖嘖稱奇。
“一拳碎玄鐵…此等神力,聞所未聞!莫非是古之惡來重生?”
“非也非也!依我看,此乃返璞歸真!大道至簡!拳在意先,力由心生!那書童定是深諳此道!”一個書生故作高深。
“得了吧!我看就是力氣大!莽夫一個!”旁邊有人嗤之以鼻,“力氣再大,能寫出錦繡文章嗎?能治國安邦嗎?終究是下乘!”
而最熱鬧的,莫過于各處的說書攤子。
往日里講慣了才子佳人、王侯將相的說書先生們,此刻都像打了雞血,唾沫橫飛地演繹著新鮮出爐的“李府奇譚”。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那重陽派大弟子凌云,手中秋水劍寒光閃閃,挽出七朵追魂奪命的森寒劍花!直取沈壯士面門!端的是驚天地泣鬼神!”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先生醒木拍得山響,聲情并茂。
“再看咱們沈壯士!那是臨危不亂!氣定神閑!只見他…呃…他慢悠悠脫下了一只鞋!”老先生卡了一下殼,顯然這細節(jié)過于清奇。
底下聽眾哄堂大笑。
“脫鞋作甚?”有人起哄。
“咳咳!”老先生趕緊圓場,“此乃高人風范!不屑以兵刃對敵!只見沈壯士虎軀微沉,雙目精光爆射!口中吐氣開聲,一招老牛犁田...不對...一招神龍擺尾...也不對...”
老先生顯然被各種版本搞混了,急得抓耳撓腮。
“總之!一拳!就一拳!石破天驚!那什么玄鐵寶劍,咔嚓嚓!應聲而斷!重陽掌門周守拙,當場哭暈在茅房...不是...哭暈在當場!正所謂:拳出驚風雨,劍斷泣鬼神!預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松鶴堂內,卻與外界的喧囂沸騰截然相反。
沉香的氣息依舊舒緩,暖爐烘得人昏昏欲睡。
老夫人半倚在軟榻上,手里捻動著佛珠,發(fā)出細微而規(guī)律的輕響。
林嬤嬤垂手侍立一旁,臉上帶著一絲未散盡的余悸和…隱隱的敬畏。
沈瑜垂手站在下首,換了身干凈的月白色布衣,身姿挺拔,臉上沒什么表情,仿佛外間那些沸反盈天的傳聞與他毫無關系。
“外頭...很熱鬧?!崩戏蛉司従忛_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她沒抬眼,目光落在自己捻動佛珠的枯瘦手指上,“一拳碎玄鐵,好大的威風?!?/p>
沈瑜微微躬身:“小子魯莽?!?/p>
老夫人捻動佛珠的手指頓了頓,終于抬起眼皮,那沉淀了歲月智慧的目光落在沈瑜身上,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魯莽?我看你分寸拿捏得正好?!?/p>
她語氣平淡,卻一針見血,“那一拳,碎的不只是劍,更是重陽派攀附李家的心思,也斷了某些人想借題發(fā)揮的念頭?!?/p>
沈瑜心頭微凜,更深地低下頭。
這老太太,什么都看得透。
“只是,”老夫人話鋒一轉,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拳頭再硬,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世。這京兆府,這天下,終究不是靠誰的拳頭大就能立足的。琰兒...”她提到孫子,語氣里多了一絲無奈和期許。
“性子浮,心思野。能讓他安坐書房,提筆寫字,你...功不可沒。”
沈瑜:“是少爺天資聰穎?!?/p>
老夫人嘴角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像是被這睜眼說瞎話逗得想笑,又強行壓了下去:“聰穎不聰穎,老身心里有數。他能坐得住,聽得進,是你有辦法。這很好?!?/p>
她頓了頓,目光變得格外鄭重,“琰兒的文章,你多費心。李家不缺舞刀弄槍的護衛(wèi),缺的是能撐起門楣、走正途的讀書種子。這道理,你可明白?”
沈瑜沉默片刻,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上老夫人深邃的視線:“老夫人教誨,小子銘記。養(yǎng)豬...咳,”他像是說順嘴了卡了一下,面不改色地改口。
“育人要緊。少爺的功課,小子定當盡心。”
老夫人捻動佛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林嬤嬤在后面死死咬著嘴唇,肩膀可疑地聳動。
“嗯...明白就好?!崩戏蛉岁H上眼,似乎有些疲憊,“去吧?!?/p>
沈瑜剛退出松鶴堂沒多遠,就聽見墨韻軒方向傳來李琰標志性的、帶著點夸張的嚷嚷。
“哎喲!稀客稀客!什么風把您二位給吹來了?快進來快進來!沈瑜!沈瑜!死哪去了?看茶!上好茶!把我爹藏的那罐‘嚇煞人香’偷...呃,拿出來!”
沈瑜加快腳步,剛踏進墨韻軒的月亮門,就見院子里站著兩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
一位穿著騷包的孔雀藍織金錦袍,搖著一把折扇,眉眼帶笑,透著股風流勁兒,是京兆府尹家的小公子徐承嗣。
另一位穿著低調些的墨綠暗紋綢衫,身材微胖,面團團的臉上總是掛著和氣生財的笑,是開錢莊的鄭家獨子鄭明遠。
這兩位,加上李琰,是京兆府出了名的“紈绔鐵三角”,他們自稱長安三俠,是斗雞走狗、吃喝玩樂的行家里手。
此刻,徐承嗣和鄭明遠的目光,如同四盞探照燈,齊刷刷地聚焦在剛進門的沈瑜身上。
那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好奇、探究,還有一絲...看稀罕物件的興奮?
“喲!這位就是傳說中的...沈壯士?”徐承嗣繞著沈瑜打量,嘴里嘖嘖有聲。
“看著也不像三頭六臂???怎么就一拳把玄鐵劍給干稀碎了呢?快說說!用的什么絕世神功?”他擠眉弄眼,明顯是聽說了李琰的胡扯。
鄭明遠也湊過來,胖臉上堆滿“求知欲”:“沈兄!沈兄!教兩手唄?不學那碎劍的,就學個強身健體的!你看我這身板,走兩步就喘,急需沈兄妙手回春啊!”他夸張地拍了拍自己微凸的肚子。
李琰在一旁抱著胳膊,一臉“我的人厲害吧”的得意洋洋。
沈瑜面無表情地對著兩人躬身行禮:“徐公子,鄭公子。”
然后,在三人期待的目光中,他轉身走到書案旁,拿起一摞東西。
不是拳譜,也不是石鎖。
是厚厚一疊寫滿了歪歪扭扭字跡的描紅本,還有幾本簇新的《孟子集注》。
沈瑜把那摞東西“咚”地一聲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動作干凈利落。
他抬起頭,看向笑容僵在臉上的徐承嗣和鄭明遠,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問“吃了嗎”。
“少爺今日的功課,《孟子·梁惠王上》前三章,二十遍謄抄,釋義抄錄。徐公子,鄭公子,既然來了,一起?”
空氣瞬間凝固了。
徐承嗣臉上的風流倜儻瞬間裂開,鄭明遠那和氣的笑容僵在胖臉上,嘴角抽搐。
李琰得意的表情也垮了,哀嚎道:“沈瑜!不帶你這樣的!我兄弟是來找我玩...呃,是來探討武學的!”
“武學?”沈瑜眉梢都沒動一下,拿起一本《孟子》,翻開到《寡人之于國也》那篇,指著其中一段,語氣毫無波瀾。
“孟子曰: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習武強身,亦需明理。不明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之怯懦,何以知一鼓作氣之勇武?不明五十步笑百步之愚昧,何以悟止戈為武之真諦?”
“若想學武,也不是不可,不過我?guī)熼T有規(guī)矩,必須要文有所成,才可學習武道?!?/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三個瞬間蔫巴的紈绔,最后落在石桌上那厚厚一疊草紙上,發(fā)出了致命一擊。
“少爺,徐公子,鄭公子,請吧。今日功課未完,老夫人問起...”他話沒說完,但未盡之意如同三九天的寒風,吹得三人齊齊打了個哆嗦。
李琰苦著臉,認命地磨蹭到石桌邊坐下,拿起筆,對著典籍唉聲嘆氣。
徐承嗣看看沈瑜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又看看石桌上那堆“刑具”,再看看旁邊一臉“兄弟救我”的李琰,最終悲憤地一跺腳,也拉過一張凳子坐下,咬牙切齒地抓起筆:“行!沈瑜!算你狠!本公子...本公子就當修身養(yǎng)性了!”
鄭明遠最是圓滑,眼珠一轉就想溜:“那啥...沈兄,我突然想起家里錢莊還有點急事...”
“鄭公子,”沈瑜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鉤子。
“聽聞鄭老爺前日還向老夫人提及,說公子您該收收心,多讀點書,準備明年下場試試水了?若知公子今日如此勤學,想必老懷大慰?!彼樖职岩槐尽睹献印吠频搅肃嵜鬟h面前。
鄭明遠臉上的笑容徹底垮了,像只被戳破的湯包,哭喪著臉:“我...我學!我學還不行嗎!”
他肥胖的身軀艱難地挪到石凳上,發(fā)出“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響。
于是,墨韻軒這方小小的庭院里,出現了京兆府百年難遇的奇景:
李家三少爺李琰、徐家小公子徐承嗣、鄭家獨苗鄭明遠,這三位往日里招貓逗狗、橫行街市的紈绔標桿,此刻正襟危坐,愁眉苦臉,對著《孟子》描紅釋義,抓耳撓腮。那認真勁兒,比寒窗苦讀的秀才還像那么回事。
徐承嗣盯著“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的“檢”字,越描越歪,煩躁地抓了抓頭,低聲抱怨:“這孟子老頭兒說話忒繞!直接說當官的不干人事,豬狗不如,不就完了?”
鄭明遠正跟“數罟不入洿池”的“罟”字較勁,胖臉上全是汗,聞言小聲附和:“就是!還有這字兒,筆畫也太多了!寫一個頂別人寫仨!沈兄...能不能打個商量,釋義我念,你幫我寫?”
沈瑜抱著手臂,像個無情的監(jiān)工,站在三人身后,聞言眼皮都沒抬一下:“鄭公子,釋義抄錄,需親筆,方能入心。少爺,您的填字,少了一橫。徐公子,曳字,提手旁寫成了木字旁?!?/p>
李琰哀嚎一聲,認命地涂改。徐承嗣氣得想把筆扔了,對上沈瑜平靜的目光,又慫慫地把筆撿了回來。
鄭明遠看著自己鬼畫符般的字跡,欲哭無淚,突然靈機一動,指著旁邊一株開得正好的菊花,試圖轉移沈瑜注意力:“沈兄你看!這菊花開得多好!古人云采菊東籬下,咱們不如去東籬下...呃,賞菊?陶冶情操也是學問嘛!”
沈瑜的目光終于從作業(yè)本上移開,落在了那金燦燦的菊花上。就在鄭明遠以為有戲時,只聽沈瑜慢悠悠道:
“鄭公子好興致。菊花,味甘苦,性微寒。散風清熱,平肝明目?!侗静菥V目》有載。少爺,徐公子,鄭公子,今日藥理課,就學這菊字如何?釋義抄錄外加藥性功效,十遍?!?/p>
鄭明遠:“……”
徐承嗣:“……”
李琰:“沈瑜!我跟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