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日，新帝掐著我的喉嚨冷笑：“和親？想都別想。
”＞他撕碎我熬了三月繡成的長命縷，擲進炭盆：“顧青梧，你只配在朕身邊腐爛。
”＞我垂眼藏好袖中淬毒的銀簪。＞后來宮宴，
他當眾扯斷我頸間菩提珠：“還念著你那云禪寺的和尚？”＞琉璃佛珠滾落滿地時，
侍衛(wèi)踉蹌?chuàng)淙耄骸氨菹拢∏酂艏雷咚骷欧◣煛?！”＞我笑著后退?/p>
素白衣袂翻下九重宮闕。＞李燼目眥欲裂撲來時，只抓住半截燒焦的菩提串。
---承慶元年，深秋的寒意已滲進皇城每一塊金磚的縫隙。我抱著半舊的錦緞包袱，
跟在引路太監(jiān)身后，穿過一道又一道朱紅宮門。宮墻太高，把天空割裂成窄窄的一條慘白，
像一道未愈的傷疤。包袱里，是娘最后塞給我的幾件舊衣，
還有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一枚磨得發(fā)亮的玄鐵虎符，冰冷地硌著我的胸口。父親顧霆，
曾是戍守西北的悍將，半月前被冠上通敵叛國的滔天罪名，顧氏滿門抄斬的血腥氣，
似乎還縈繞在鼻尖。而我，這個罪臣之女，之所以還能站在這里，全因我娘，
那個曾被父親從教坊司強擄回府的舞姬，搖身一變，成了新帝李玄最寵愛的麗妃。
“青梧姑娘，前面就是麗妃娘娘的漪瀾殿了?！碧O(jiān)尖細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
停在了一座飛檐斗拱、琉璃瓦在稀薄日光下泛著冰冷光澤的宮殿前。殿前花木扶疏，
卻透著一股刻意雕琢的死寂。殿內(nèi)暖香熏人，娘穿著云霞般絢爛的宮裝，
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她比記憶中豐腴了些，
眉梢眼角的嫵媚風情被宮中的富貴滋養(yǎng)得更加驚心動魄。只是那雙曾盛滿江南煙雨的眼眸，
此刻看向我時，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厭惡?！皝砹?？”她紅唇微啟，
聲音像淬了冰的珠玉，“記住你的身份。你爹的罪孽，是刻在你骨頭上的烙印。在這宮里，
想活命，就收起你那點可憐的自尊，學會當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隨意一指旁邊侍立的一個老嬤嬤：“孫嬤嬤，帶她去西偏殿安置。
該教的規(guī)矩，一樣不許落下。”西偏殿陰冷潮濕，彌漫著一股陳年的霉味。
這里與其說是宮殿，不如說是精致的囚籠。孫嬤嬤刻板的臉像一張風干的橘子皮，
她扔給我一套半舊的宮女服飾：“換上。從今兒起，
你只是娘娘身邊一個寄住的‘遠房侄女’，不是什么顧家小姐?！鳌姆Q呼，
是娘娘心慈賞你的臉面，別真當自己是金枝玉葉！”“奴婢明白?！蔽掖瓜骂^，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屈辱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四肢百骸。娘的目光，孫嬤嬤的訓斥，
都在清晰地告訴我，這深宮，無處不是刀山火海。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或許只有……太子李燼。他是皇后嫡出，天子唯一的兒子，也是這偌大東宮真正的主人。
傳聞他性情冷戾，手段酷烈，最恨佞幸之徒。而我那“聲名赫赫”的父親，
無疑是佞幸中的佞幸。接近他，無異于自尋死路?？晌覜]有選擇。娘視我如眼中釘，
其他宮人視我為瘟疫，若不能得到東宮一絲半點的庇護，我在這吃人的地方，活不過三個月。
機會在一個飄著細雪的午后到來。我抱著娘指名要的幾卷新貢的云錦，
抄近路穿過御花園的梅林。積雪壓低了枝頭，紅梅點點，冷香浮動。就在這寂靜的雪徑上，
我猝不及防地撞見了他。李燼穿著一身玄色繡金蟒的常服，身形挺拔如雪中青松，
獨自一人立在一株開得最盛的白梅樹下。側臉的線條冷硬，下頜繃緊，
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意。他正微微仰頭看著枝頭凌寒怒放的花，眼神卻空洞，
仿佛穿透了層層疊疊的冰雪和花瓣，落在某個遙不可及、令人憎恨的地方。心猛地一沉，
幾乎要跳出喉嚨。是立刻退走，還是……我攥緊了懷中的錦緞，
冰涼的絲綢觸感刺醒了瀕臨放棄的神經(jīng)。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
強迫自己穩(wěn)住腳步，甚至擠出一點卑微到塵埃里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屈膝深深拜下?！芭尽绢櫱辔?，參見太子殿下。
”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在寂靜的雪林里清晰可聞。李燼緩緩轉(zhuǎn)過頭。
那是一張極為英俊的臉，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只是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在看清我面容的瞬間，驟然掀起驚濤駭浪！那里面翻涌的不是驚艷，不是好奇，
而是赤裸裸的、淬了劇毒的——憎惡和殺意！那目光像實質(zhì)的冰錐，瞬間將我釘在原地，
連血液都凍僵了。“顧、青、梧？”他薄唇輕啟，一字一頓，聲音低沉冰冷，
每個字都裹著凜冽的寒風和刻骨的恨意，“顧霆的孽種？”最后一個字音落下的瞬間，
他毫無征兆地動了！玄色的身影快如鬼魅，裹挾著刺骨的殺氣和風雪，直撲而來！
一只骨節(jié)分明、力量感十足的手，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扼向我的咽喉！
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清晰！我瞳孔驟縮，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的本能讓我想尖叫，想后退，
想逃跑，可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冰冷的雪地里，動彈不得！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只代表著死亡的手，在視野中急速放大，
指尖幾乎已經(jīng)觸碰到我頸間脆弱的皮膚！千鈞一發(fā)之際！“阿彌陀佛。
”一聲清越平和的佛號，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冰水，突兀而清晰地響起，
瞬間打破了這方寸之地令人窒息的殺機。一道素白的身影，仿佛憑空出現(xiàn)在我和李燼之間。
來人動作看似舒緩，卻快得不可思議。一只白皙修長、骨節(jié)勻亭的手掌，
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柔和力道，輕輕搭在了李燼那蓄滿雷霆殺意的手腕上。
李燼暴戾前沖的身形，竟被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搭，硬生生地阻住了！我驚魂未定，
大口喘著氣，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的貼在背上。抬眼望去，
只見一位年輕的僧人擋在我身前。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僧衣，外罩一件半舊的灰色海青，
身形清瘦挺拔，如雪中修竹。面容清俊出塵，眉宇間蘊著一種超脫物外的寧靜，
一雙眼睛澄澈明凈，宛如映照著雪山之巔的天光云影，能滌凈世間一切污濁與戾氣。
他單手豎掌于胸前，指尖捻著一串古樸的深色菩提珠?！暗钕??！鄙寺曇羝胶停?/p>
如清泉漱石，“瑞雪紅梅，本是清凈妙境。殺伐之氣，恐污了佛前凈土，亦擾了陛下清修。
”他目光沉靜地望向幾步之外、被層層護衛(wèi)拱衛(wèi)著的一座黃琉璃瓦頂?shù)木幔?/p>
那是皇帝禮佛的靜室。李燼的手腕仍被僧人看似隨意地搭著，他死死盯著眼前的僧人，
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翻騰的殺意如同被強行壓抑的熔巖，幾乎要噴薄而出。
他額角青筋隱隱跳動，牙關緊咬，顯然怒極。但僧人提及的“陛下清修”，
像一道無形的枷鎖，狠狠勒住了他瀕臨爆發(fā)的兇性。時間仿佛凝固。
風雪無聲地落在我們?nèi)酥g。良久，李燼猛地甩開僧人的手，力道之大，
讓那串菩提珠都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他陰鷙的目光越過僧人的肩膀，
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中的警告和憎恨，足以讓我如墜冰窟。“明寂法師，
”李燼的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冰冷刺骨，“管好你的佛經(jīng)。”他不再看我，
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臟，猛地拂袖轉(zhuǎn)身，玄色的身影裹挾著未散的戾氣，
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與紅梅深處。直到那迫人的壓力徹底消失，
我才感覺凍僵的身體恢復了一點知覺，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芭┲?，
受驚了?！睖睾偷穆曇粼陬^頂響起。我抬起頭，對上僧人——明寂法師那雙清澈寧靜的眼眸。
風雪似乎在他身周自動繞開，只余一片令人心安的澄澈?！岸唷嘀x法師相救。
”我的聲音依舊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明寂微微頷首，目光掠過我被冷汗浸濕的鬢角，
并未多言，只低聲道：“此間非久留之地，女施主請回吧。心若向善，自有菩提護佑。
”他單手行了個佛禮，雪白的僧袍在風中輕輕飄動，轉(zhuǎn)身離去，步履從容，
很快也消失在梅林深處，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留下一縷若有似無的檀香氣息，
縈繞在冰冷的空氣中。我站在原地，抱著那幾卷冰冷的云錦，望著李燼消失的方向，
又看看明寂離去的背影，一股徹骨的寒意，比這漫天風雪更甚，從腳底直沖頭頂。
李燼的殺意是真實的，若非明寂法師及時出現(xiàn)，此刻的我，已是一具倒在雪地里的冰冷尸體。
東宮的路，是絕路。那扇門，已被李燼用憎惡和殺意徹底焊死。自那日雪中驚魂后，
我便徹底縮回了漪瀾殿西偏殿那方陰冷的角落，像一只受驚過度、再不敢探頭的小鼠。
李燼那淬毒般的眼神和扼喉的死亡陰影，日夜盤踞在心頭，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可能與他相遇的場合，甚至聽到“太子”二字，
身體都會本能地繃緊、顫抖。娘對我刻骨的冷漠和厭棄，則像鈍刀子割肉，日復一日。
她腹中有了龍種，那是她穩(wěn)固地位、徹底擺脫顧家陰影的全部希望。她看我的眼神，
除了冰冷的疏離，更多了一層尖銳的提防，仿佛我隨時會變成一條毒蛇，
噬咬她和她腹中的珍寶。宮里的日子在壓抑和恐懼中緩慢爬行。直到一個悶熱的夏夜，
漪瀾殿驟然被一片慌亂打破?！澳锬铮∧锬锬趺戳?？
”孫嬤嬤尖利變調(diào)的聲音劃破夜的寧靜。我猛地從睡夢中驚醒，披衣沖出去。正殿燈火通明，
宮人們亂作一團，端水的、捧盆的、驚慌失措地來回奔跑。
濃郁的血腥氣混合著一種奇異的藥味，彌漫在悶熱的空氣里，令人窒息。
娘躺在錦繡堆疊的床榻上，臉色慘白如金紙，額發(fā)被冷汗浸透，黏在臉頰。
她雙手死死捂著小腹，身下昂貴的錦褥被大片刺目的暗紅浸透，那紅色還在不斷蔓延，
像一朵猙獰盛開的死亡之花。她痛苦地蜷縮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神渙散，
卻在看到我沖進來的瞬間，驟然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沒有痛苦，
只有滔天的、淬了毒的恨意！“是……是你……”她艱難地抬起一只染血的手，
顫抖地指向我，每一個字都像從血水里撈出來，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
門星……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孩兒……是你和……和李燼……串通好的……”我如遭雷擊，
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瞬間凍住。“娘……我沒有……”辯駁蒼白無力?！皾L！滾出去！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抓起枕邊一個沉重的玉如意，用盡全身力氣朝我砸來！“滾！
我不想看見你！你這顧家的……孽障……滾——！”玉如意砸在旁邊的朱漆柱子上，
發(fā)出沉悶的碎裂聲。碎片濺落在我腳邊。孫嬤嬤和幾個宮女立刻撲上來，
粗暴地將我往外推搡?！翱熳唛_！別在這兒礙娘娘的眼！”孫嬤嬤的聲音尖刻如刀。
我被推搡著踉蹌后退，跌倒在冰冷的殿外石階上。殿內(nèi)娘痛苦絕望的哀嚎和詛咒，
如同厲鬼的尖嘯，穿透厚重的殿門，一下下鑿在我的耳膜上、心尖上。夜風吹在身上，
帶著血腥的涼意，我卻感覺不到冷，只覺得一片麻木的茫然。不是我做的。可娘認定了是我。
這深宮里，沒有人在乎真相，他們只需要一個承擔罪責的“孽種”。那個孩子終究沒保住。
娘的身體迅速衰敗下去，像一朵失了水分的嬌花，在極致的怨恨中枯萎。她拒絕見我，
漪瀾殿成了我真正的禁地。宮里的風言風語甚囂塵上，都說是我這個“克父克母”的災星，
克死了麗妃娘娘腹中的龍種。半年后，纏綿病榻的皇帝李玄駕崩。緊接著，
在一個飄著細雨的秋夜，娘也悄無聲息地去了。據(jù)說她死時，
手里緊緊攥著一枚小小的、早已磨損的素銀戒指——那是我那強娶了她的父親，
唯一留給她的東西。至死，她都在恨。國喪連著宮喪，巨大的白色帷幕覆蓋了整座皇城，
像一場無休無止的雪。喪鐘敲響時，我穿著粗糙的孝服，跪在漪瀾殿最偏僻的角落，
望著殿內(nèi)那具華麗的棺槨，心中竟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靜。沒有悲傷，
只有一種沉重的枷鎖終于卸下的疲憊，以及更深、更冷的孤寂。
新帝登基的鐘鼓聲響徹云霄時，我跪在冰冷的金鑾殿外，混雜在無數(shù)匍匐的宮人中，
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御座之上的人。李燼。他穿著玄黑繡金的十二章紋袞服，
頭戴十二旒冠冕，珠玉垂落，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
他端坐于至高無上的御座，接受百官山呼萬歲，
周身彌漫著一種俯瞰眾生、生殺予奪的冰冷威儀。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尊貴，
更是在權力頂峰淬煉出的、令人膽寒的壓迫感。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恩澤后宮。
當內(nèi)廷司的太監(jiān)拿著名冊，例行公事般詢問我這“前麗妃養(yǎng)女”有何所求時，
我?guī)缀跏呛敛华q豫地俯下身，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芭绢櫱辔啵锬跎钪?，
懇請陛下恩準，前往京郊云禪寺帶發(fā)清修，日夜誦經(jīng)，為陛下祈福，為江山社稷祈福，
亦為……贖清父罪，超度亡母?！泵恳粋€字都說得清晰而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