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陸某這賬,記法有些特別。怕錢書吏您…帶來的這些‘賬房高手’,未必看得懂?!?/p>
陸焱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懶散,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破了錢書吏虛張聲勢的官威。他那只按在厚厚賬本上的手,骨節(jié)分明,異常沉穩(wěn),指尖透著一絲涼意,仿佛按住的不是賬冊,而是一塊即將被投入滾油的冰。
錢書吏被他這平靜到近乎詭異的姿態(tài)噎得一窒,三角眼里兇光更盛,臉上橫肉抽搐:“陸三!你少給本官故弄玄虛!賬就是賬,白紙黑字,天底下還有本官看不懂的賬?莫不是心虛了?!給我搜!”
他身后的稅吏和那幾個潑皮混混得了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撲向柜臺,伸手就要搶奪賬本和錢匣。醉仙樓的劉老板和車馬行的孫瘸子站在后面,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怨毒的快意。
“且慢。”陸焱那只按在賬本上的手紋絲不動,眼皮都沒抬一下,聲音卻陡然轉(zhuǎn)冷,如同金石相擊,“錢書吏,朝廷法度,查賬封存,需有憑有據(jù),更需主官在場點驗,以防宵小趁機渾水摸魚,損毀憑證。您這文書上,”他目光掃過柜臺上那張蓋著戶房紅印的紙,“只寫了核查,可沒說允許您手下這些…身份不明之人,動手強搶吧?”
他目光如電,冷冷掃過那幾個擼起袖子、目露兇光的潑皮,最后釘在錢書吏臉上:“還是說,錢書吏您查賬,向來都是帶著市井無賴,行此等強梁之舉?這金陵城戶房的規(guī)矩,陸某倒是頭一回領(lǐng)教?!?/p>
那幾個潑皮被陸焱冷冽的目光看得心頭一虛,伸出的手下意識地縮了縮。錢書吏更是被他扣過來的“違反程序”、“勾結(jié)無賴”的大帽子砸得臉色發(fā)青,一時竟找不到話來反駁。
“你…你強詞奪理!”錢書吏惱羞成怒,指著陸焱鼻子,“本官秉公執(zhí)法!這些是協(xié)助維持秩序的!賬本就在眼前,你百般阻撓,分明是做賊心虛!來人!給我…”
“賬本在此?!标戩屯蝗淮驍嗨?,那只按在賬本上的手終于抬起,卻不是阻攔,而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一絲極其淺淡、帶著點玩味的笑意,“錢書吏既說看得懂,那就請吧。張承,伺候著。把咱們的賬,一頁一頁,清清楚楚地翻給錢書吏和他帶來的‘高手’們瞧瞧?!?/p>
他特意加重了“高手”二字,目光若有若無地掠過劉老板和孫瘸子。
張承早已得了陸焱暗中授意,此刻雖心頭擂鼓,面上卻已鎮(zhèn)定下來。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將那厚厚一摞賬本最上面的一冊捧起,當眾翻開,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差爺請看,這是小店開張第一日的流水總賬。辰時初刻開門,至酉時三刻打烊,共接待散客四十七位,雅座三桌,計收銅錢一千三百二十文,碎銀三兩五錢七分,鄭爺賞銀五兩整,另收雅座定金二錢銀…支出項:采買米面菜肉、柴炭油鹽、伙計當日工錢、損耗…合計支出銅錢八百零五文,碎銀一兩二錢三分。結(jié)余:銅錢五百一十五文,碎銀二兩二錢四分,鄭爺賞銀五兩另存…”他語速平穩(wěn),條目清晰,一筆一筆,分毫不差,甚至連當日天氣(晴)、客流高峰時段(午時三刻至未時末)都做了備注。
錢書吏和他身后那個被臨時拉來充數(shù)的“賬房”(實則是劉胖子店里的二掌柜)湊過去看,只見那賬冊用蠅頭小楷書寫,格式規(guī)整,收、支、余一目了然,每一筆后面都附著相應的票據(jù)存根編號,或證人簽名畫押(如大宗采買由老福經(jīng)手簽字)。別說偷稅漏稅,這賬目之清晰、嚴謹,簡直比戶房那些老吏做的還要規(guī)范!
錢書吏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三角眼死死盯著賬本,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身后的劉老板和孫瘸子也傻了眼,伸著脖子看那賬本,越看心越?jīng)觥@哪是能挑出毛病的賬?這簡直是鐵板一塊!
“錢書吏,如何?”陸焱的聲音悠悠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可還看得明白?若是不懂,小店還有開張第二日、第三日…直到昨日的賬,都在這里。哦,對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從柜臺下拿出一個上了鎖的紫檀木小匣,“這是歷次完稅的憑證存根,有戶房加蓋的驗訖章和經(jīng)手吏員簽押。錢書吏要不要也一并‘驗驗’?”
他指尖輕輕敲擊著那光滑冰冷的紫檀木匣,篤篤的輕響,像敲在錢書吏的心坎上。那匣子,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抽在錢書吏臉上!
錢書吏的臉由青轉(zhuǎn)紅,再由紅轉(zhuǎn)紫,如同開了染坊。他帶來的人證(劉、孫)成了擺設(shè),物證(賬本)干凈得像剛洗過,對方連完稅憑證都準備好了!這哪里是查賬?這分明是自取其辱!他感覺周圍伙計、甚至門外探頭探腦看熱鬧的街坊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
“好…好!賬目…暫且不論!”錢書吏猛地一揮手,像是要揮開眼前的難堪,聲音因氣急敗壞而更加尖利,“那這‘淫巧奇技’敗壞風氣,又當何論?!”他再次指向墻上那張圖文并茂的“甩面流程示意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此等嘩眾取寵、有傷風化之舉,引得市井之徒趨之若鶩,擾亂街坊清靜,難道不該禁絕?!”
“有傷風化?”陸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的弧度擴大,目光卻銳利如刀,“錢書吏,甩個面,讓食客看個新鮮,樂呵一下,這就傷風敗俗了?那秦淮河上畫舫里咿咿呀呀的曲子,醉月樓里輕歌曼舞的姑娘,是不是更該封了?”
“你…你放肆!竟敢攀扯官妓!”錢書吏氣結(jié)。
“不敢?!标戩蜕裆幻C,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陸某只是想說,我‘海晏樓’所做,不過是讓跑堂的伙計多學門手藝,讓來吃飯的客人多份樂子!敢問錢書吏,這手藝,可曾逼良為娼?可曾拐賣人口?可曾聚眾賭搏?可曾傷人性命?若都沒有,何來敗壞風氣一說?!”
他目光掃過門外越聚越多的街坊,聲音朗朗,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反倒是我這小小的‘海晏樓’,開張不足兩月,雇傭伙計雜役十余人,采買米面菜肉皆取自本地商戶,每日繳納的稅銀雖不多,卻也實實在在入了官庫!敢問錢書吏,我陸三,是拉了金陵城的后腿,還是為這市井繁榮、為朝廷稅賦,添了一塊磚,加了一片瓦?!”
這番話擲地有聲,邏輯清晰,直指核心。門外圍觀的街坊中,有人忍不住低聲叫好。就連幾個混在人群里看熱鬧的小販,也頻頻點頭——海晏樓生意火爆,他們這些周邊賣菜的、賣零嘴的,確實也跟著沾光,生意好了不少。
錢書吏被這連珠炮般的質(zhì)問噎得啞口無言,臉漲成了豬肝色,指著陸焱的手指都在哆嗦:“你…你…巧舌如簧!強詞奪理!本官…本官…”
就在他氣急敗壞,眼看就要不顧顏面直接下令抓人之際——
“吵吵什么?!他娘的!還讓不讓爺吃口安生面了?!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在這兒聒噪?!”
一聲如同炸雷般的怒吼,裹挾著濃重的酒氣和一股子蠻橫的煞氣,猛地從門外炸響!
只見鄭屠夫那鐵塔般的身影,帶著四五個同樣衣著光鮮、滿臉不耐的公子哥,撥開人群,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他顯然是剛在別處喝了一輪,滿面紅光,銅鈴大眼瞪得溜圓,兇光四射地掃視著店內(nèi)。
他一眼就看到了穿著公服、杵在柜臺前臉色鐵青的錢書吏,以及那幾個畏畏縮縮的潑皮混混,還有一臉怨毒的劉胖子、孫瘸子。鄭屠夫本就是個渾人,又喝了些酒,加上剛在醉月樓憑“金麟卡”享受了眾星捧月的待遇,正是志得意滿、覺得全金陵自己最大爺?shù)臅r候,哪容得下這小小稅吏在自己剛發(fā)掘的“神仙地兒”撒野?
“喲嗬!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戶房的錢耗子嗎?”鄭屠夫咧開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幾步就跨到錢書吏面前,巨大的陰影瞬間將對方籠罩,“怎么著?爺剛給醉月樓捧完場,想來這兒吃碗順心面,聽聽甩面響,你他娘的就帶人來砸場子?掃爺?shù)呐d是吧?!”
錢書吏一見是這位混不吝的祖宗,腿肚子都軟了三分。鄭屠夫家世襲的指揮僉事,雖然是個閑職,但勛貴身份擺在那里,絕不是他一個小小戶房書吏能惹得起的!
“鄭…鄭爺!您誤會了!下官…下官是奉上命,來核查…”錢書吏慌忙堆起笑臉,腰都快彎成了九十度。
“核查個屁!”鄭屠夫蒲扇般的大手一揮,差點把錢書吏的帽子扇飛,“爺管你奉誰的命!爺在這兒吃飯,就是圖個樂呵!你帶這么些歪瓜裂棗在這兒雞飛狗跳,查賬?查你娘的賬!滾!都給爺滾出去!別污了爺吃飯的地兒!”他唾沫星子幾乎噴了錢書吏一臉。
他身后那幾個同樣喝了酒、又自覺持有“金麟卡”高人一等的公子哥也紛紛幫腔:
“就是!錢耗子,你算哪根蔥?敢打擾鄭爺雅興?”
“沒看爺們兒剛在醉月樓喝完花酒嗎?正想吃碗面醒醒神!趕緊滾蛋!”
“再不走,信不信爺們兒把你丟秦淮河里去醒醒腦子?!”
幾個公子哥你一言我一語,帶著勛貴子弟特有的跋扈和輕蔑。錢書吏被罵得狗血淋頭,面無人色,在鄭屠夫那兇神惡煞的逼視下,連退了好幾步,后背冷汗涔涔。他帶來的稅吏和潑皮更是嚇得縮成一團,大氣都不敢出。
就在這時,門外又是一陣騷動。
“讓開!都讓開!兵馬司李經(jīng)歷到!”
隨著一聲高喝,人群分開,只見身著青色官袍、面容冷峻的李嚴,帶著幾名挎刀的兵丁,大步走了進來。他目光如電,迅速掃過一片狼藉、劍拔弩張的店內(nèi)景象,最后落在面如土色的錢書吏和氣勢洶洶的鄭屠夫身上。
“怎么回事?”李嚴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沉沉的官威,瞬間壓下了場中的喧鬧。
陸焱立刻上前一步,拱手行禮,聲音清晰而冷靜:“回稟李大人!戶房錢書吏帶人前來查賬,聲稱小店偷稅漏稅、經(jīng)營淫巧敗壞風氣。然小民賬目票據(jù)齊全,完稅憑證俱在,已呈錢書吏查驗?!彼噶酥腹衽_上的賬本和小匣,“至于所謂‘淫巧’,不過是伙計伺候客人的一點手藝,街坊四鄰皆可作證,絕無傷風敗俗之舉。錢書吏查賬無果,卻遲遲不肯離去,驚擾了正在用餐的鄭爺?shù)荣F客,故有爭執(zhí)。請大人明鑒!”
李嚴的目光轉(zhuǎn)向錢書吏,眼神銳利如刀:“錢書吏,可有此事?”
錢書吏被李嚴的目光看得渾身一哆嗦,嘴唇翕動,冷汗如雨下:“下官…下官…是…是有人首告…”
“首告?”李嚴冷哼一聲,打斷他,“首告何人?證據(jù)何在?查賬可有結(jié)果?”他目光掃過旁邊臉色煞白、恨不得縮進地縫的劉老板和孫瘸子,“還有這二人,又是何人?為何在此?”
就在這時,人群中一個須發(fā)皆白、精神矍鑠的老者(正是城南茶館的說書人老段頭)擠了出來,手里還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大聲道:“李大人!小老兒有話說!昨日傍晚,小老兒親眼看見醉仙樓的劉掌柜,還有車馬行的孫老板,鬼鬼祟祟地進了戶房后院!沒過多久,錢書吏就出來了,手里還掂著個沉甸甸的包袱!街面上都傳遍了,說有人眼紅‘海底撈’生意好,花錢買通了錢書吏來栽贓陷害!您瞧,這還有人寫了揭帖!”說著,他把手里那張紙遞了過去。
那紙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醉仙樓劉胖子,車馬行孫瘸子,眼紅海底撈,勾結(jié)戶房錢耗子,欲行誣告奪財事!街坊鄰居,擦亮眼!”
這揭帖,正是老福得了陸焱吩咐,花幾個銅板找街邊落魄書生寫的,又讓機靈的小乞丐趁夜四處張貼,此刻被老段頭“恰好”撿到一張。
人證(老段頭)、物證(揭帖)、動機(劉、孫眼紅)、行賄(眾人“傳言”),再加上陸焱這邊鐵板一塊的賬目憑證和完稅記錄,以及被激怒的勛貴(鄭屠夫)…所有線索瞬間指向一個清晰無比的結(jié)論!
錢書吏眼前一黑,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劉老板和孫瘸子更是面無人色,抖如篩糠。
李嚴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如同寒鐵。他一把抓過那張揭帖,又冷冷地掃了一眼陸焱呈上的賬本和完稅憑證,最后目光如冰錐般刺向錢書吏:“錢書吏!你好大的膽子!身為朝廷稅吏,竟敢收受賄賂,構(gòu)陷良善,擾亂市廛!來人!”
“在!”身后兵丁齊聲應諾。
“將錢書吏及其隨行吏員,還有劉、孫二人,一并拿下!帶回司衙,嚴加審問!”李嚴聲音冷厲,不容置疑。
兵丁如狼似虎,立刻上前鎖拿。錢書吏癱軟如泥,連喊冤的力氣都沒了。劉老板殺豬般嚎叫起來:“冤枉啊大人!是陸二爺…是陸仁賈指使…”話未說完,已被兵丁堵住了嘴。孫瘸子則怨毒無比地死死瞪著陸焱,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一場氣勢洶洶的查賬鬧劇,轉(zhuǎn)眼間便以稅吏和構(gòu)陷者被當場鎖拿而狼狽收場。
李嚴轉(zhuǎn)向陸焱,神色稍緩:“陸東家賬目清晰,奉公守法,本官自會稟明上憲,還你清白。日后若有宵小再敢生事,可隨時報官?!?/p>
“謝大人主持公道!”陸焱深深一揖。
李嚴點點頭,不再多言,帶著人犯押解離去。鄭屠夫等人見熱鬧沒了,也拍拍屁股,大呼小叫地讓伙計趕緊上面。
門外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議論紛紛,望向“海晏樓”和陸焱的目光,已帶上了明顯的敬畏和同情。
陸焱站在重新恢復平靜、卻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風暴洗禮的店堂中央,目光平靜地掃過狼藉的地面(被稅吏潑翻的水漬)。張承和老福圍上來,臉上猶帶著劫后余生的心悸和后怕。
“三少…”張承聲音有些發(fā)顫。
陸焱抬手,止住了他的話。他走到門邊,目光投向陸府方向,眼神幽深如寒潭,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刺骨的弧度。
“二叔…”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這冰山上的裂縫,您老填進去的土,倒是讓它…凍得更結(jié)實了。只是不知道,您這身子骨,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這冰縫里透出來的…寒氣?”
他轉(zhuǎn)身,不再看那方向,只對張承和老福淡淡吩咐:“收拾干凈。開門,迎客。”
陽光重新照進“海晏樓”,驅(qū)散了方才的陰霾。但所有人心底都清楚,這場暗箭雖被折斷,那射箭之人縮回的陰影里,獠牙猶在。冰山之下,暗流更加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