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水無聲,裹挾著兩岸脂粉香膩的燈火碎影,沉沉東流。月光清冷,如一層寒霜,覆在岸邊那個孤坐的身影上,也覆在他腳邊那個隨意攤開的藍布包袱上。
包袱里,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銀錠。五十兩一錠的足色官銀,月光下泛著冰冷、沉重、近乎刺眼的白光。兩百錠,十萬兩。趙黑虎那張寫滿獰笑的閻王債據(jù),終于被這冰冷的金屬壓在了最底下。
陸焱伸出手,指尖拂過銀錠光滑堅硬的棱角。觸感冰涼,寒氣直透骨髓。他拿起一錠,掂了掂,感受著那足以砸死人的分量,又隨手丟回包袱里,發(fā)出沉悶的、仿佛敲在人心上的撞擊聲。
月光勾勒著他側臉的輪廓,白日里所有的算計、鋒芒、乃至于那點劫后余生的得意,都被這清輝洗得干干凈凈,只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刻在骨子里的、對世情涼薄的譏誚。
他從懷里摸出一張卡片。墨黑的底子,邊緣金粉勾勒的云紋在月光下流轉著幽暗的光澤,中央那片小小的鍍金鱗片,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它的主人。右下角,朱砂寫就的“壹佰”二字,猩紅刺目。
第一百張“醉月金麟卡”。
陸焱捏著這張卡,對著河中破碎搖晃的月影,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近乎殘忍的弧度。水波扭曲著卡片和他模糊的倒影。
“金麟?祥瑞?”他對著水中那片虛假的金光低語,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冷得像淬了毒的冰棱,“不過是我陸三隨手拋出去…釣蠢魚的鐵鉤罷了?!?/p>
指尖一松,那張編號“壹佰”的卡片,如同被丟棄的枯葉,悄無聲息地落入腳邊潮濕的草叢深處。月光依舊清冷地照著那堆象征解脫的十萬兩白銀,也照著草叢里那片被遺棄的、兀自閃爍著虛假金光的冰冷鱗片。
陸府深處,二房院落。
夜色濃稠,書房窗欞透出的燈光昏黃搖曳,像一只窺伺的眼。空氣里彌漫著上等沉水香也壓不住的焦躁和一種陳腐的酸氣。
陸仁賈枯坐在黃花梨書案后,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死死捏著一塊剛從“珍寶閣”高價購得的、仿制“醉月金麟卡”式樣打造的鎏金銅牌。銅牌邊緣也勾了金線,中央嵌著一片打磨得還算光滑的魚鱗狀銅片,在燈光下反射著廉價的、刺目的光澤。右下角,是他讓工匠精心刻上去的“零叁”字樣。
他死死盯著這塊贗品,細長的眼睛里燃燒著嫉妒的毒火,幾乎要將銅牌熔化?!叭?!一張破卡!”他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他陸三…一個爛泥扶不上墻的敗家子!憑什么?!他憑什么能攀上月娘那賤人?憑什么一張破紙片就能換三千兩雪花銀?!”
他猛地將銅牌狠狠摜在書案上!“哐當”一聲脆響,震得硯臺里的墨汁都濺了出來,污了攤開的賬本。那“零叁”的字樣在墨污中扭曲變形,顯得愈發(fā)可笑。
“老爺息怒!”旁邊侍立的心腹管事陸福,一個精瘦如猴、眼神閃爍的中年人,連忙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小的打聽清楚了,三少爺那邊…可是真金白銀地把趙黑虎那十萬兩的閻王債…給填上了!”
“填上了?!”陸仁賈猛地抬頭,眼球因震驚和狂怒而布滿血絲,“十萬兩?!他哪來的錢?就靠那破面館和幾張破卡?!”他胸脯劇烈起伏,山羊胡須簌簌抖動,“這才多久?幾個月!他…他這是挖了前朝的金庫不成?!”
“千真萬確,老爺。”陸福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眼中也滿是難以置信,“小的托人從戶部錢莊的熟人那里探了底,趙黑虎那筆債的底單…確實銷了。就是這幾日的事!”
“銷了…銷了…”陸仁賈失魂落魄地喃喃,仿佛被抽干了力氣癱回椅子里,隨即又像被毒蝎蜇了般彈起來,臉上肌肉扭曲,“不行!絕不行!這孽障…這孽障定是用了什么妖法!或是走了邪路!我陸家清譽,豈能毀在他手里?!他爹當年就是個不省心的,如今生出個兒子更是禍害!”
嫉妒的毒蛇啃噬著他的心。他苦心經(jīng)營半生,在族老面前伏低做小,在官面上小心打點,才勉強維持著二房這點體面,手中現(xiàn)銀從未超過萬兩之數(shù)。而那個被他視為爛泥、隨時準備踩上一腳好侵吞長房最后產(chǎn)業(yè)的侄子,竟在短短數(shù)月內(nèi),輕描淡寫地抹平了十萬兩巨債!這巨大的落差,像一記記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
他眼中兇光閃爍,猛地看向陸福:“福子!去!把城南‘醉仙樓’的劉胖子,‘順風車馬行’的孫瘸子,都給爺悄悄請來!后門進!還有…戶房那個姓錢的稅吏,他婆娘不是一直想要你手上那對前朝的粉彩小瓶嗎?給他!告訴他,明日一早,帶齊人手,去‘海晏樓’!給我往死里查!”
陸福心領神會,眼中閃過一絲陰狠:“老爺高明!那劉胖子被‘海底撈’搶了快一半生意,早就恨得牙癢癢。孫瘸子的驢車,也被三少爺那‘共享’的破點子攪得沒了活路。至于錢稅吏…那是個見錢眼開、雁過拔毛的主兒,有把柄攥著,又有好處,不怕他不賣力!小的這就去辦!”
陸仁賈看著陸福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臉上扭曲的肌肉漸漸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毒的陰冷。他重新拿起書案上那塊沾了墨污的贗品銅牌,用袖子狠狠擦了擦那“零叁”的字樣,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陸三…我的好侄兒…”他對著虛空,聲音如同毒蛇吐信,“你以為還了債就萬事大吉?這金陵城的水,深著呢!你這暴發(fā)戶的根腳,太淺了…經(jīng)不起大風浪!明日,二叔就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樹大招風,什么叫…樂極生悲!”
***
翌日清晨,“海晏樓”剛剛卸下門板,伙計們正忙著灑掃、擦拭桌椅,準備迎接新一天的喧囂。昨日的火爆猶在眼前,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銀錢的氣息和食客的喧鬧。
張承在柜臺后,手指熟練地撥拉著算盤,核對著昨日的流水。老福在灶房門口,指揮著幫廚搬運新鮮的菜蔬。一切都井然有序,帶著一種蒸蒸日上的蓬勃朝氣。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幾個穿著皂青色公服、腰挎鐵尺的稅吏,在一個領頭的三角眼、薄嘴唇的中年稅吏帶領下,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為首那稅吏,正是戶房專管城南商稅的錢書吏。他身后跟著的,不僅有稅吏,還有兩個穿著綢衫、一臉幸災樂禍的胖子(醉仙樓劉老板)和一個拄著拐、眼神怨毒的瘸子(順風車馬行孫老板),以及幾個明顯是潑皮混混模樣的閑漢。
“誰是掌柜的?!”錢書吏三角眼一翻,聲音尖利刺耳,帶著一股子居高臨下的官威。他目光掃過干凈整潔但明顯狹小的店面,嘴角撇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
店內(nèi)的氣氛瞬間凍結?;镉媯兺O铝耸掷锏幕钣?,緊張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張承心頭猛地一沉,放下算盤,強自鎮(zhèn)定地迎上前,拱手道:“小老兒張承,暫代掌柜。不知幾位差爺駕臨,有何公干?”他目光掃過錢書吏身后那兩個面帶冷笑的老板和孫瘸子,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公干?”錢書吏冷笑一聲,從袖中抽出一張蓋著戶房紅印的文書,“啪”地一聲拍在柜臺上,“有人具名首告!爾等‘海晏樓’,自開張以來,隱匿真實流水,偷逃國家稅賦!數(shù)額巨大!更兼經(jīng)營淫巧奇技之物(他手指厭惡地一指墻上掛著的“甩面流程示意圖”),敗壞市井風氣!本官奉命,徹查賬目!封存證物!”
“偷稅?!”張承臉色瞬間煞白,“差爺明鑒!小店自開張以來,每一筆進出,都按規(guī)矩記賬,絕無隱瞞!這‘甩面’不過是伙計伺候客人的手藝,怎就成了淫巧奇技?”
“規(guī)矩?你定的規(guī)矩?”錢書吏三角眼一瞪,厲聲道,“有沒有偷稅,不是你紅口白牙說了算!是賬本說了算!給我搜!所有賬冊、銀錢、票據(jù),統(tǒng)統(tǒng)封存帶走!還有這墻上掛的鬼畫符,也給我摘下來!一并作為證物!”
他身后如狼似虎的稅吏和那幾個潑皮立刻就要動手。
“慢著!”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通往內(nèi)堂的門簾后響起。
門簾一挑,陸焱走了出來。他一身半舊的青布長衫,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處沉淀著一片冰寒。他目光平靜地掃過錢書吏,掠過他身后那兩個面帶得色的老板和怨毒的孫瘸子,最后落在那張蓋著紅印的文書上。
“錢書吏?”陸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嘈雜的場面瞬間安靜下來,“查賬,自然可以。朝廷法度,陸某不敢不從。只是…”
他緩步走到柜臺前,無視錢書吏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伸手輕輕按在了柜臺上那厚厚一摞、張承剛剛整理好的賬本上。指尖微涼,動作卻異常沉穩(wěn)。
“只是什么?”錢書吏被他平靜的態(tài)度弄得微微一怔,隨即惱羞成怒地喝道。
陸焱抬起頭,目光直視著錢書吏那雙閃爍著貪婪和算計的三角眼,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讓人心底發(fā)寒的弧度:
“只是陸某這賬,記法有些特別。怕錢書吏您…帶來的這些‘賬房高手’,未必看得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