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把朱雀橋染成一片疲憊的橘紅,也把陸焱臉上的灰土和焦慮映得分外清晰。張承用樹枝在泥地上劃出的冰冷數(shù)字,像幾根無形的鞭子,抽得他心頭發(fā)涼。老王頭抱著那個沒裝多少銅錢的破瓦罐,看著累得直打響鼻、嘴角掛沫的寶貝驢子,唉聲嘆氣,渾濁的老眼里全是心疼。李掌柜早就不耐煩地關(guān)了半扇門板,算盤珠子丟在柜臺上,那“糊涂賬”三個字仿佛刻在了他擰成疙瘩的眉間。遠處巷口,癩頭三和疤臉劉那狼狽而怨毒的回望,更如跗骨之蛆,提醒著陸焱,趙黑虎的獠牙只是暫時被驢糞糊住,隨時會再咬過來。
“賬不對…連頓飽豆粕都不夠…”張承低沉的聲音還在耳邊縈繞,帶著書生的嚴謹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這艘用漿糊和紅綢勉強粘起來的破船,漏水的地方比想象中更多,眼看就要沉在開業(yè)第一天的泥沼里。
陸焱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一股鐵銹味。嗓子徹底啞了,火辣辣地疼,像塞滿了滾燙的沙礫。他捏了捏懷里僅剩的幾枚冰涼銅錢,那點靠“驢糞奇襲”掙來的短暫快意早已煙消云散,只剩下沉甸甸的生存壓力。他望著西天那抹殘陽,又看看眼前這一片狼藉:踩爛的菜葉、未散的糞味、茫然疲憊的驢、愁苦的老王頭、算計的李掌柜……還有張承蹲在地上、對著模糊數(shù)字苦思的身影。
“撐住…得撐住…”他無聲地對自己嘶吼,背上的舊鞭傷在汗水的浸泡下,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反而刺激得他那點不肯認輸?shù)摹疤摶稹庇治⑷醯靥鴦悠饋?。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汗臭、驢糞和塵土味道的空氣嗆入肺腑,卻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自虐的清醒。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穿著綢緞長衫、卻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中年胖子,像只沒頭蒼蠅般沖到了橋頭站點前。他面色焦黃,嘴唇發(fā)白,一手捂著肚子,一手胡亂揮舞著,聲音帶著哭腔:“驢…驢!快!租驢!去…去城北永通商行!快!半個時辰…不,兩刻鐘內(nèi)必須到!遲了…遲了老子的買賣就黃了!”
這胖子正是之前在開業(yè)哄笑人群中看熱鬧的一個外地客商。他貪杯多吃了些金陵的生冷河鮮,此刻腹痛如絞,別說走路,坐轎子都怕顛出來。絕望中,一眼瞥見橋頭那幾頭蔫驢和陸焱破爛的招牌,病急亂投醫(yī)地撲了過來。
老王頭還沉浸在虧本和心疼驢的情緒里,反應(yīng)慢了一拍。陸焱卻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個箭步躥過去,啞著嗓子吼道:“有驢!王伯!快!牽那頭花驢!最穩(wěn)當那頭!”他一把從老王頭手里奪過一根韁繩,塞到客商手里,又飛快地從懷里(那里似乎總能掏出點東西)摸出一塊寫著“急”字的粗糙竹牌拍過去,“包時辰!一口價!三十文!送到永通商行門口!快上!”
那客商哪還顧得上講價,也顧不上嫌棄驢瘦,被陸焱連拖帶扶地弄上驢背。老王頭被陸焱一吼,也下意識地猛拍了一下花驢屁股?;H吃痛,“昂”地嘶鳴一聲,撒開蹄子就沿著青石板路向北跑去,留下客商一路“哎喲哎喲”的呻吟和顛簸的背影。
“三…三少爺…三十文?咱…咱不是按時辰算的嗎?這…”老王頭看著跑遠的驢,又看看陸焱,結(jié)結(jié)巴巴。
“管不了那么多了!”陸焱喘著粗氣,嗓子疼得冒煙,“死馬當活馬醫(yī)!張兄!”他猛地轉(zhuǎn)向張承,“城北永通商行,正常腳程要多久?”
張承略一沉吟:“尋常人走,少說半個多時辰。坐轎稍快,也得兩刻鐘出頭?!?/p>
陸焱望著花驢消失的方向,心里七上八下。那客商看著就不像會騎驢的,萬一摔了,或者驢半路又撂挑子…他不敢想。
時間在焦慮中一點點流逝。老王頭坐立不安,李掌柜又從門板后探出頭張望。就在陸焱幾乎不抱希望,開始盤算怎么應(yīng)對可能的賠償時,遠處蹄聲嘚嘚,那頭花驢竟然馱著那客商,小跑著回來了!客商雖然臉色依舊不好,但眉宇間的焦灼已變成了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釋重負。
“神了!真神了!”客商幾乎是滾下驢背,一把抓住陸焱的胳膊,激動得語無倫次,“兩刻鐘!就兩刻鐘!我…我趕到時,那北地的掌柜剛要上轎走人!差一點!就差一點??!這驢…這驢跑得…比我想的快!”他一邊說,一邊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看也不看,抓出一把銅錢塞給還在發(fā)懵的老王頭,“賞!重賞!三十文?我給一百文!值!太值了!”
老王頭捧著那一大把銅錢,眼睛都直了。圍觀的幾個還沒散去的路人,包括那個曾嘲笑陸焱“滑天下之大稽”的挑菜漢子,也都看呆了。
那客商兀自激動,對著眾人唾沫橫飛:“諸位!這金陵快驢,救了我的急?。”茸呗房?,比轎子省!關(guān)鍵時候,真頂大用!以后諸位有急事,信我,就租這驢!”他拍著胸脯,儼然成了活招牌。
這戲劇性的反轉(zhuǎn),如同在死水里投下巨石。那挑菜漢子最先反應(yīng)過來,擠到前面:“三少!剛才說的‘包時辰’還算數(shù)不?我這一擔(dān)時鮮青菜趕早市,也怕耽擱!”
“算!怎么不算!”陸焱的腦子在客商塞錢的那一刻就飛快地轉(zhuǎn)了起來,疲憊和焦慮被一股絕處逢生的激流沖散。他啞著嗓子,卻異常清晰地對眾人喊道:“諸位街坊鄰居都看見了!咱金陵快驢,靠得??!從今日起,規(guī)矩再立!”
他一把拉過張承,又拽過老王頭和李掌柜(李掌柜這次沒再躲),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指著地上的狼藉,快速拍板:
“一、站點重設(shè)!張兄,勞煩你,按客流時辰,重新規(guī)劃!城隍廟口,加個點!王二麻子,你笤帚鋪門口那塊牌子,挪過去!”
“二、計費簡化!按‘包時辰’和‘包站點’兩種!包時辰,半個時辰二十文,一個時辰三十文!包站點,按遠近,十文到二十文!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省得算糊涂賬!”
“三、竹牌編號!王伯,您只管看牌收錢牽驢!收一塊牌,記一筆賬!張兄,每日盤賬,您受累!”
“四、頭三天優(yōu)惠,照舊!但只限‘包站點’!”
他語速飛快,條理卻比開業(yè)時清晰百倍,帶著一種被逼到墻角后爆發(fā)出的狠勁和決斷。張承眼睛一亮,立刻撿起樹枝,在稍干凈的地面快速勾畫新的站點分布。老王頭聽著簡單明了的規(guī)矩,看著手里實實在在的一百文錢,臉上的愁苦終于化開了一點。李掌柜撥拉了一下算盤,似乎在算新規(guī)矩下的抽成,臉色也緩和了些。
混亂的開業(yè)期,在“驢糞退敵”的鬧劇和“客商救命”的奇效雙重沖擊下,竟然歪打正著地過去了。陸焱這套“快刀斬亂麻”的調(diào)整,雖然粗糙,卻極大地提升了效率,也降低了操作難度。
便捷性,尤其是對時間敏感的短途運輸和小商販,成了“金陵快驢”意想不到的核心優(yōu)勢。賣菜的、送貨的、趕著去談小生意的、甚至家里有急事請郎中的……城南這片,漸漸有人開始嘗試這“新鮮玩意兒”。雖然依舊有人嗤笑“騎個瘦驢算什么體面”,但“比走路快、比轎子省”的實惠,以及那個外地客商逢人便講的“救命”故事,像長了腳的風(fēng),在街巷間悄然流傳。
訂單量,開始以一種緩慢卻堅定的趨勢,向上爬升。每天清晨,老王頭的破瓦罐里,銅錢叮當落下的聲音,終于不再那么稀疏可憐。雖然距離償還趙黑虎那筆足以壓垮人的印子錢還差著十萬八千里,但那一枚枚帶著體溫的銅板,終究是讓這艘破船,暫時堵住了幾個大的漏洞,晃晃悠悠地,沒有沉沒。
陸焱站在漸漸熱鬧起來的橋頭站點,看著老王頭略顯熟練地收牌、牽驢,看著張承在收攤后借著夕陽余暉,認真地在半片舊賬本上勾畫著當日的進項和支出。他背上的鞭傷依舊隱隱作痛,嗓子也還是啞的。但當他摸到懷里那幾枚不再是僅剩的、而是新賺來的銅錢時,指尖傳來的不再是絕望的冰涼,而是一種滾燙的、名為“希望”的微芒。
這希望還很微弱,像風(fēng)中的燭火。但至少,它亮起來了。城南這片地界上,“敗家子陸三”這名頭,似乎也悄悄變了一點味道——不再是純粹的笑話,至少,帶上了一點“能折騰”、“有點歪門邪道運氣”的、微不可查的復(fù)雜色彩。
當然,陸焱很清楚,這點微光,遠不足以照亮前路的兇險。趙黑虎的人影,偶爾還會在巷口一閃而過,帶著陰冷的窺伺。他捏緊了拳頭,那點剛?cè)计鸬奈⑷跸M?,立刻又化作了更深的警惕和算計。草臺班子剛站穩(wěn)腳跟,下一場風(fēng)雨,隨時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