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進(jìn)忠呼吸的僵硬，明察側(cè)頭微微一笑，“公公不必緊張。只是有些事兒想核實。我初來宮中，有些事兒一知半解，還請公公邊走邊為我解惑，只如是說那王欽干了什么便是?！?/p>
原不是因為他的心思。
如此，進(jìn)忠便放松了些，跟在明察身邊，重新邁開腳步。咽了咽口水，他向明察講了王欽干的糊涂事兒。
“所以說，他是因為服用了春藥，又冒犯了貴妃和貴妃的婢女茉心？皇上下令挑斷了他的手筋和腳筋？”明察搖搖頭，嘆了口氣，“這是何苦呢。得皇上賜婚，好好待人家就是了，何苦要將自己不能人道的憤怒發(fā)泄在無辜的女人身上。這王欽不配為人。”
“格格說的是。”
“進(jìn)忠公公別介意，是我冒犯了，我不是說你?！?/p>
“奴才不覺得冒犯，奴才跟格格想得一樣。既是皇上皇后賜婚，是天大的福分。像奴才這樣這些挨了一刀的閹人，不能人道已是天意。能有妻室已是無上榮光了。王欽實在下作，死有余辜。只是那事兒之后，皇上便下令覺了宮中對食之事?！?/p>
“敢問公公，為何宮女太監(jiān)相好便成為對食？”
明察從未在書里看到過這些描述，此等宮中新密，登不得大雅之堂，于是她的知識儲備里，從無這一項，又或許她在藏書樓的辛秘部呆得時間太少，本來認(rèn)古文就難，文言描寫晦澀難懂，她本應(yīng)不恥下問，卻有些不好意思。
“這……”
進(jìn)忠沒想到這格格如此大膽不忌諱，也沒有尋常女兒家的于禮大防，說起春藥這種詞兒毫無顧忌。想著或許，明察并未將他當(dāng)成男人，也是了，太監(jiān)怎么能算男人呢。
“回格格的話，對食乃是太監(jiān)和宮女，對坐而食，看著對方吃東西罷了。宮女到了年紀(jì)便可出宮去嫁人。若是愿留在宮中，便是做嬤嬤老死在宮中。太監(jiān)沒有選擇，一入宮便是一生?！?/p>
聽了這話，明察在進(jìn)忠的語氣中覺察出了一絲傷感。
“進(jìn)忠公公，可是有喜歡的小宮女？”
“奴才沒有。”進(jìn)忠說著，頭低下了些，顯得更恭敬，“王欽行刑，所有內(nèi)監(jiān)都去監(jiān)刑。奴才不敢，”
明察輕笑一聲，“公公不必如此緊張。我又不是皇上的血滴子來套你話的。深宮寂寞，愿公公也能遇到愿相伴之人。若是遇到了，可要好好對人家。這深宮，會吃人呢?！?/p>
進(jìn)忠只覺得自己的心猛顫了一下。她生得如此美貌，竟不輕視閹人。她竟愿他能有人相伴……可此時進(jìn)忠已有了一種心思，若是他能陪伴在格格的身旁，他便什么都可以不要。
就在這時，絲毫不減的滂沱大雨中迎來了一個奔跑的身影，等那身影跑近了些，明察認(rèn)出了是嬿婉，忙喊了聲，“嬿婉，你小心些?！?/p>
待走上前與跑來的嬿婉相會，瞧見嬿婉上氣不接下氣，衣裳都有些淋濕了，還不忘行禮后又遞上一把油傘。明察忙將她扶起，又取了帕子為她擦擦濺到臉上的雨水，“嬿婉，你且順順氣，緩一緩，把傘打好，不著急說話。”
此時進(jìn)忠瞧見了這個前來送傘的宮女，眉目清俊、弱態(tài)含嬌。素凈的一張清水面孔，脂粉不施，望向明察格格回話時，眉眼中的小心翼翼與暗暗期待更讓她看上去楚楚可憐、可憐得動人。
進(jìn)忠有了一個想法，要是……要是明察格格是這小宮女，便好了。
看這小宮女望向明察格格的眼神，充滿了崇拜和信任，估摸著是明察格格為她說過話撐過腰。似乎明察格格待每個下人都如此謙和，說不清為什么，進(jìn)忠心中生出了些許妒忌。
“奴婢腳步太慢了，讓格格淋了雨。奴婢該死?！?/p>
“嬿婉，可別這么說！你不也淋了雨嗎？江村入夏多雷雨，曉作狂霖晚又晴。如此看來，這紫禁城同江村倒是無甚差別。同一片天下的某一處罷了，因而對著我你也別奴婢來奴婢去了。咱們快些回去吧。”
嬿婉聽明察話中提到了一句詩，她不懂，也不懂格格說的因而之后和因而之前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她只覺得格格說什么都好聽。
可目光一轉(zhuǎn)，嬿婉發(fā)覺明察格格身邊舉著傘的那位穿著十分體面的公公，看向她的眼光愈發(fā)不善，看得她心里發(fā)怵，她只得低下眼眸。
進(jìn)忠沒落下明察的一個字兒，也沒妨礙他從這個被喚做嬿婉的宮女出現(xiàn)時就緊緊地盯上了她。那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沖動。
他越盯著這小宮女看，越覺得心中不舒服。就在這小宮女眼光對上了他的目光時，她眼中的害怕和驚嚇讓他不僅是心中不舒服，更覺得突然頭痛欲裂，一時間失去了失去了平衡，向地上栽了去。
“進(jìn)忠公公！”明察及時出手扶住了他，沒讓他一頭栽倒地上，“嬿婉，長春宮就在前面，你打兩把傘跟著，自己也別再淋著了。我們先回長春宮。”
進(jìn)了長春宮，明察趕忙吩咐了兩個上前的小太監(jiān)將進(jìn)忠放到她的東偏殿的暖閣。怎么說也是御前的人，不能怠慢了放在尋常宮女太監(jiān)的圍房。既然東偏殿她能做主，將人安排在這兒也算不出錯。
在等級社會生活了這么久，明察清楚其中的厲害，又吩咐他們給進(jìn)忠脫去浸濕了的衣物，拿了床被子給他蓋上。
進(jìn)忠像是夢魘了一般，陷入了昏迷，看上去十分痛苦。明察讓嬿婉先去回稟皇后娘娘，又吩咐了幾個宮女先送兩盆熱水到她這里，再多準(zhǔn)備一些熱水，還需備一些清粥小菜，待皇后娘娘回來好再用一些再休息。
進(jìn)忠只覺得自己被拉入了一場噩夢，一場讓他心碎斷腸卻逃不脫的噩夢。他失去平衡栽下去時仍有意識，他不知道看上去身量纖細(xì)的明察格格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盡管他身體殘缺了一塊兒，他仍身長七尺有余，怎么說也得有百十來斤，可明察格格托著他一路趕往長春宮時，大氣兒都沒喘一下。
隨后他知道有小太監(jiān)上來扒他的衣服，一邊扒拉一邊說著得罪了得罪了，再然后有人用熱水給他擦了身子，他被光溜溜地塞到了一片臥榻上。此時他內(nèi)心的羞恥感和頭痛一樣劇烈，再然后，一床被子落下包裹住了他，也讓他稍稍感到了一些心安。
他在這宮中雖沒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但消息絕對是一等一的靈通。
他聽說昨日太后留了明家三格格，而皇后留下了明家二格格，人已經(jīng)住進(jìn)了長春宮的東配殿，這規(guī)格，哪個宮里的主兒都沒能有入皇后東配殿的待遇吧。
他還偷聽到師傅李玉在和嫻妃身邊的婢女惢心吧啦，說是估計皇后想要獻(xiàn)明二格格給皇上，以此籠絡(luò)皇上的心，叫嫻妃多注意著點兒。
想來這位容貌絕倫、英麗不凡的明二格格很快就會是皇上的女人了。這樣想著除了頭痛之外，他生出了好些難過。這還是頭一個把他當(dāng)成人來看待的人。
他的心，臟得很，為了往上爬，他什么手段沒用過？什么心思沒起過？
他自覺配不上肖想明察格格，不僅是因為，他是個太監(jiān)，更是因為他的心和手太臟了。可他覺得，皇帝也不配。
想著想著，頭痛更加劇烈，他猛地驚覺自己是看見那叫嬿婉的清秀宮女才發(fā)作的。她一個眼神讓他感受到痛和恨在心中燃燒的滋味兒，伴隨持續(xù)到現(xiàn)在的劇烈頭痛，他不知自己是否還活著了。一些似乎不屬于他的記憶拼命地往他的腦海里翻涌，讓他快要崩潰。這些記憶里，他仍舊是太監(jiān)，仍舊是在街上快要餓死了，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賣了，欠著凈身的銀兩入了宮……
一路走到今天，分毫不差。只是今天的雨夜，記憶里前來報信的不是今日的明察格格，而是那個宮女。正如他所想的那樣，要是個宮女，他就會提出對食。
而記憶中，這個宮女似乎像是被什么臟東西碰到了一般，躲開了他的觸碰，于是他提出了，為她搭橋，要她日后為他做梯。
不負(fù)他的期望，她做到了。
出身卑微想要往上爬，是拼了命的。這不是那個一味只知道“墻頭馬上”出身破落貴族卻自視甚高的嫻妃可以比較的。嫻妃不屑于爭寵，以至于在這段新的記憶里，似乎她后來做了皇后，滿宮嬪妃，侍寢了竟然還要向她請罪……
這記憶可真是荒謬。
出身有時候決定了一切，決定了這宮女想要成為人上人，就必須極力討好；決定了他自己想成為人上人，只能先成為一個閹人。
一陣溫吞舒緩的香味兒傳來，他逐漸平靜了下來，慢慢接受了這些記憶，就當(dāng)是看看另一個進(jìn)忠，可能有些什么樣兒的生活吧。他感覺到他的手腕上傳來了一絲的涼意，接著是觸感極好的絲帕，再接著，是撫上他的脈搏的微微用力的纖細(xì)手指。
他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了，他好似看見那個宮女穿著妃位服制，緊緊抓住他的雙手，無助地看向她。他好似憶起了，那時他幾乎快要哭了出來，只因那宮女第一次如此依賴他，主動觸碰他的肌膚，讓他被她觸碰的肌膚好似烙鐵一般發(fā)起熱來，而他本人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很快，他又看見了那個宮女穿著橙黃的貴妃服制，對他說話……
他說，他喜歡了她一輩子，可他得到的，是她說——
閹貨！
你讓本宮作嘔！
就憑你也敢對本宮癡心妄想？死有余辜！
每一次你的兩個爪子碰到本宮，本宮忍住了天大的惡心沒將你的爪子砍下來！
就憑你還想給本宮帶個戒指，代替凌云徹送我的戒指！你怎么配?。。?/p>
本宮的名字豈是你能叫的??？只有凌云徹配叫本宮的名字，喚本宮嬿婉！
嬿婉！魏嬿婉！
他憶起了這個讓他從不能放在人前明面兒上喜愛的這個名字。
對了，那宮女也叫嬿婉。
嬿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