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邊說著早已泣不成聲。
“你那同鄉(xiāng),可是你心儀之人?”
“回格格的話,曾是的。”嬿婉這時止住了哭泣,“只不過,我在四執(zhí)庫的時候,他安心當(dāng)著他的冷宮侍衛(wèi),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晌也煌?,我有額娘和弟弟要養(yǎng)。我額娘也不喜歡他。
“但因著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情分,我也是有些舍不得。我是真心希望能夠和他一起努力,攢些錢,等我出宮了就開間鋪子,做些小生意,他若是能謀上一官半職最好,若是沒有,我們也可以一起努力,做些營生,只要好好干,定能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未來再生兩個孩子,我會疼女兒的。
“可他叫我學(xué)偷懶,我覺得似乎跟他沒辦法走下去,就跟他斷了來往。后來我舍不得,且他也當(dāng)上了御前侍衛(wèi),我想他定是開了竅,愿意上進(jìn)了,這才又和他和好。但因為入了嘉貴人宮里,每個月也只能見上兩次。每次我只是哭,求他幫幫我,他總也只是說讓我體諒嫻妃,讓我再等等……”
“嬿婉,我不知你受了這么多委屈。你沒有錯,錯的是她們,錯的是這個世道。你努力上進(jìn),想要改變命運,何錯之有?你安心做好每一份份內(nèi)的活計,已是十分難得了。偷懶那是學(xué)不得的。你要記住,人貴自重。不管旁人如何待你,你切不可自己輕賤了自己。”
嬿婉感動得落淚,哭聲逐漸放肆了一些。
見嬿婉一天下來哭了停停了哭,那格格趕緊岔開了話題,又壓低了音量,甚是八卦,“欸,嬿婉,我問你,宮里泡腳都說‘沐足’嗎?”
嬿婉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在嘉貴人宮里伺候嘉貴人洗腳時,就是因為說成了洗腳,嘉貴人將一盆滾燙的水往她身上潑。她打了個寒顫,不敢說。而禁不住格格撒嬌央求,“好嬿婉!告訴我嘛。我畢竟初來乍到,你就教教我吧,免得我日后鬧笑話?!?/p>
嬿婉咽了咽口水,小聲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在嘉貴人宮中,她總是刻意尋由頭打罵我。我第一次在嘉貴人洗腳時侍奉熱水,說了‘請嘉貴人娘娘洗腳。’然后,然后她就把熱水潑到奴婢身上了……”
“嘉貴人欺人太甚。嬿婉,若是以后這嘉貴人安分,我少不得也要幫你出口氣。若是她不安分,老娘定讓她從哪里來回哪里去?!蹦歉窀駜A身抬手,撫上嬿婉的后背,輕輕拍著,“你信我,我定不叫你白白受辱。”
“格格!格格切莫為了我而得罪嘉貴人。嘉貴人是來自玉氏的貢女,身份尊貴。格格您能聽我說這么多,又寬慰我,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感激得不知該說些什么了!格格……”
“好好好,姑奶奶,我不說了,別又開始掉金豆豆了。這一天兒,你哭了停停了哭,明兒可怎么當(dāng)值呢。今兒剛給你用熱雞蛋敷了臉頰,明兒早上還得給你再弄個熱雞蛋敷敷眼睛,看能不能消下來。雖說皇后娘娘已傳了明日嬪妃的十五請安延遲一個時辰,但明日是你在長春宮第一次當(dāng)值,還是要早起些,爭個好表現(xiàn)?!?/p>
“嗯!是!謝謝格格!”
聽上去,嬿婉似乎又要哭開了,只聽那格格壓下了些聲音,問道,“那是嘉貴人告訴你洗腳要說‘沐足’的嗎?她也不是滿人也不是漢人,還是玉氏都是這樣說的啊?”
“雖是我受辱了。但格格你這么一問,我倒覺得嘉貴人……”
仍在原地聽她們小女兒夜話的進(jìn)忠,望著屏風(fēng)上嬿婉的影子,見她將右腳從水盆里抬起,稍稍伸出去一些,“嘉貴人當(dāng)時就是這樣,把腳遞到我臉前,漫不經(jīng)心地問,咳咳,格格我給你學(xué)——‘本-宮-的-足-美-嗎?’”
聽嬿婉那故意模仿金玉妍的怪里怪氣,又見那屏風(fēng)上嬿婉的影子故作姿態(tài)扭了幾下,進(jìn)忠沒忍住輕笑了一聲。
對了。他的炩主兒,從前,剛進(jìn)永壽宮時,和春蟬瀾翠,還能打鬧說笑。不過,他見到炩主兒時,他的炩主兒經(jīng)過了金玉妍五年的欺凌,已經(jīng)失去了許多小女兒家的雀躍心思。他到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嬿婉,也從不知她最開始要的也就是平淡簡單的生活。
這樣的嬿婉,很美好。如果當(dāng)初,他見到的是這樣的嬿婉,他不會提出要給她搭橋去做主子。這樣的嬿婉,他想獨有。即便不能獨有,也不能將她變成那個心狠手辣,和他一樣骯臟的炩主兒。真不知這是不是地獄門前的幻象,告訴他,他從前一切都是錯了,而這才應(yīng)該是炩主兒本來該有的人生。
出了會兒神,進(jìn)忠才反應(yīng)過來,他的那聲輕呵怕不是被那超乎敏銳的格格給聽了去?;剡^了神,他才發(fā)覺,屏風(fēng)那頭,兩個姑娘已抱在一起,笑作一團(tuán)。
透著屏風(fēng),進(jìn)忠見二位姑娘已起了身,只見那格格將水盆往旁邊推了推,走出了屏風(fēng),去添了香爐,點了安神香道,“這水盆就先放這兒,明兒一早再倒。你今兒就在這羅漢榻上湊活一宿吧。被子都是新的,你放心蓋?!?/p>
說著,她又走到梳妝臺前,拉開一小抽屜,依次從里面拿出了三個小瓷瓶?!斑€有,這藥膏你自己先涂一涂,應(yīng)能治好你的凍瘡。另外這一小盒是治尋常跌打損傷的,還有這一小盒,是消疤痕的,雖說疤痕留著到無礙是否美觀,只是,每每看著,心里定是不舒服的?!?/p>
似是嬿婉又要哭了一般,再次跪下道,“格格,沒有人待我這么好過!不嫌棄我,給我寢衣,替我安頓被鋪,賞賜膏藥。格格……”
“姑奶奶,你快起來吧。快別哭了,算本格格求你了行不行。別動不動就跪我,又不是逢年過節(jié)。按我家的規(guī)矩,若是沒有犯大錯,家中侍從也不許隨便跪我的。跪我都得給我交罰款的。可你太窮了,你每跪我一次我都忍不住想給錢,但看你跪的這頻次,我只能忍住了。我怕你這么跪下去,把本格格貴窮了??炱饋?,以后私下不許跪了?!蹦歉窀竦娜擞坝趾蛬魍竦娜擞昂显诹艘黄?,將嬿婉拉了起來,一起坐到了羅漢榻上,而進(jìn)忠能看見的又變成了影子。
而后進(jìn)忠聽見嬿婉問那格格,今日雨中念的詩是什么。
“格格您今日在雨中念的詩真好聽。江村入夏多雷雨,曉作狂霖晚又晴。您能不能教教我?”
“嬿婉你可真聰明。我只說了一遍。你就記住了。江村入夏多雷雨,曉作狂霖晚又晴。波浪不知深幾許,南湖今與北湖平。這是唐代詩人韋莊的《暴雨》,入了夏季的江村,雷雨頻繁,晨曦破曉十分還是狂風(fēng)驟雨,到了晚上又變得晴朗起來。湖中的波浪洶涌翻滾,不知道湖水究竟有多深,現(xiàn)在南湖的水位已經(jīng)和北湖持平了。這本是一首寫景色的詩作?!?/p>
“那……那您為什么說……”
“你看,咱們剛出啟祥宮的時候,是朗月清風(fēng),而還沒走出多遠(yuǎn),突降大雨。所以我說紫禁城和江村也沒什么分別,都是該下雨就下雨,不會因為紫禁城是天家重地就沒有忽然而至的暴雨了。因而,你和我也沒什么分別。我們不過是同一片天下的你和我,兩個人兒罷了。對著我,你不用自稱奴婢,妄自菲薄。嬿婉,我再說一次,你一定要記住,人貴自重。絕不可輕賤了自己。即便別人輕賤你,你不好當(dāng)下發(fā)作,也不可隨波逐流,任人宰割?!?/p>
“是,格格。嬿婉記住了。”
“說起來,你父親曾做過官兒,那你是否有讀書習(xí)字?”
嬿婉搖搖頭,“不曾。也就是伺候大阿哥那段時間,跟著讀了幾句書。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不像格格。格格,嬿婉說真心話,從沒有見過像您這么美的人,宮里的娘娘也沒有這么美的。但嬿婉覺得您不像宮里的娘娘,更像是,行俠仗義、武功蓋世的大英雄。還是能吟詩作賦的大英雄。”
“嬿婉,你看,你又開始妄自菲薄了。要說容貌,你也是清麗可人呢。各花入各眼,千人有千面。你覺得我美,說不定在有些人看來,我十分丑陋不堪呢。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容貌是沒得選的??赡隳苓x的,是如何填充內(nèi)里。古話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我明日去求皇后娘娘準(zhǔn)你讀書習(xí)字。在皇后身邊當(dāng)差必是什么都要學(xué)一學(xué)才好。技多不壓身嘛。我親自教你。
“嬿婉,是個好名字呢。今日我念了一句詩,你便記住了,你屬實是有天賦的。我于詩詞,不算精通,不如我家小妹,她自幼喜歡詩詞,頗有靈性。
“我的母親也是有名的女詩人,家學(xué)淵源,我也只是能背一背,挪來用一用罷了。而你只聽過一次就能記下來,當(dāng)真是有天賦的。我想,你要是有我這般的條件,必是比我出色許多的!明兒我就教你寫你的名字,你的名字還有許多美麗的詩作呢?!?/p>
嬿婉像一個嗷嗷待哺的雛鳥一般,對知識十分渴求。如今能有她能答上來一二的,她也顧不得勞累了一天,拉著那格格繼續(xù)念叨,“我知道一句,‘亭亭似月,嬿婉如春。’”
“這是誰教你的?”那格格有些驚訝地問道,“可是個你那個沒用的侍衛(wèi)同鄉(xiāng)?不會,你那同鄉(xiāng)初在冷宮,想來出身也不會高,且如此迂腐,定沒讀過什么書。那是其他的男子了?”
“是?!眿魍裼行┎缓靡馑?,但面色坦蕩,眼中仍有不解,“格格怎么知道?這句詩是什么意思?”
“意思我明兒教你,但這男子你以后離他遠(yuǎn)些。”
進(jìn)忠在心里笑,他的眼力并沒有因為身處地獄門前就丟掉了。這格格可真是個極妙的人兒。這可不就是皇上對炩主兒頌的詩嗎?他原本沒什么文化,對知識也沒什么渴求。他畢生做的,都是為了伺候主子而學(xué)的技能。他唯一的好處,就是主子說了什么,他不懂,必是下了值要去弄懂的。
“那,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呢?”透過屏風(fēng)框架鏤空雕花縫隙,進(jìn)忠能看見嬿婉已經(jīng)跟隨那格格立在了書案前,嬿婉眼中充滿著渴望,“這是句好詩嗎?”
“是,兩句都是好詩?!蹦歉窀裉峁P在書案上寫了幾個字,“你看,魏嬿婉,這是你的名字。明兒我教你寫。但你要答應(yīng)我,這登徒子以后如非必要,連看都不要再看一眼了?!?/p>
“這是我的名字嗎?!謝謝格格!格格,這幅字能給我嗎?我想抱著睡?!?/p>
進(jìn)忠搖搖頭,無聲笑了。似乎這個天真無邪的炩主兒忽略了這格格讓她離皇上遠(yuǎn)些呢。
“行行行,都依你。嬿婉,相信你自己,有一天你也能成你自己的蓋世英雄。”那格格抬手捏了捏嬿婉的臉頰,將她往羅漢榻那邊推去,“對了,嬿婉,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七”
“我也十七,你是什么時候的生辰?”
“九月初九?!?/p>
“重陽?這么巧啊!我也是!”
“這!這也太巧了!”
“那你是何時生的啊?”
嬿婉犯了難,她額娘未曾說過。她本就不受重視,也從未有人給她賀過生辰,“額娘從未告訴過我呢,但估計……”
“沒告訴過你,你如何估計啊。不如你就讓我占這個便宜,叫聲好姐姐來聽聽吧??!”(其實明察格格生于子時……)
“格格,我……”
“欸,重新叫,叫好姐姐~“
嬿婉撲哧一笑,回話仍有唔咽之音,“好姐姐!明察姐姐!”
明察……
進(jìn)忠呆立在原地,這名字,他記起了。
他才出前世,便又憶起了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