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御書房,我感覺自己像是剛打完一場耗盡心力的仗。
陽光刺眼,我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身旁的孔尚書和劉尚書,一出殿門,便如同躲避瘟疫一般,各自加快腳步,一左一右,與我拉開了足足三丈的距離,仿佛多跟我站一秒,都會玷污了他們的官箴。
對此,我毫不在意,甚至還有點樂見其成。
人際關系?職場社交?
不存在的。我跟他們的關系,已經不是“處不處得來”的問題,而是“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既然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保持距離,省得將來見面尷尬。
我慢悠悠地跟在他們身后,像個剛被招安的土匪,茫然地打量著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宮。紅墻金瓦,雕梁畫棟,處處都透著一股“我很貴”的氣息。
可惜,再美的風景,也無法撫慰我即將“上班”的悲痛心情。
就在我思考著明天是該先去貢院報到,還是先去城南最好的酒樓吃一頓“最后的晚餐”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林大人,請留步。”
我回頭一看,是魏進,那個高效但無趣的“董事長特助”。他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跟了出來,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禮貌而疏離的微笑。
他對我稱呼的改變——從“林公子”到“林大人”——標志著我的身份,已經正式從“民間高人”轉變?yōu)椤绑w制內人員”。
我心里嘆了口氣,拱手道:“魏公公有何吩咐?”
“陛下口諭?!蔽哼M微微躬身,“命林大人即刻前往貢院,熟悉場地,清點人手。相關文書、印信,吏部和禮部稍后會派人送達。另外,陛下特意囑咐,貢院之內,一切用度,皆按一品規(guī)制供給。大人若有任何需求,可隨時知會內務府?!?/p>
即刻前往?
我愣住了。不是說明天嗎?這皇帝怎么說變就變?連個緩沖期都不給?
這感覺,就像你剛簽完勞動合同,HR就微笑著對你說:“歡迎入職,你的工位在那邊,項目資料已經發(fā)你郵箱了,今天下班前,我需要看到一份初步方案?!?/p>
資本家看了都得流淚??!
“這……這么急?”我下意識地問道。
魏進的笑容不變:“陛下說,時不我待??婆e乃國之大事,早一日準備,便多一分穩(wěn)妥?!?/p>
我聽著這冠冕堂皇的理由,內心瘋狂吐槽:說得好聽!我看他就是怕我跑了!怕我今天晚上連夜卷鋪蓋逃出京城!
我那顆剛剛才因為“高薪”而稍感安慰的心,瞬間又沉了下去。
我感覺自己不是去上任,而是去坐牢。而且還是“立即執(zhí)行”的那種。
“好吧……”我還能說什么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加班,臣連拒絕的資格都沒有。我只能有氣無力地應了下來。
魏進似乎對我的“順從”非常滿意。他側過身,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林大人,內務府的馬車已經在宮門外等候了。咱家,送您一程。”
我看著他那張笑瞇瞇的臉,忽然覺得,這哪里是“送”,這分明是“押送”??!
于是,我就這樣,在皇帝貼身大太監(jiān)的親自“護送”下,一步三回頭地,被“請”上了前往貢院的馬車。
馬車在宮中緩緩行駛,我透過車窗,看著那些穿著各色官服、行色匆匆的官員,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格格不入之感。
他們,是為了權力、為了理想、為了家族榮耀,而在這座巨大的名利場中奔波。
而我,只是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躺平。
我們,從根本上就不是一類人。
這份工作,我真的能勝任嗎?
不,我肯定不能。
但是,那份俸祿……真的好香啊。
我的內心,再一次陷入了“想躺平”和“想賺錢”的終極拉鋸戰(zhàn)中。
“林大人,”魏進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可是對未來的差事,還有什么顧慮?”
我回過神,看著他那張深不可測的臉,忽然心生一計。
既然皇帝本人那里說不通,那從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入手,是不是個好辦法?如果我能讓魏進覺得我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一個徹頭徹尾的麻煩制造者,他會不會在皇帝面前“吹吹風”,讓我這個“麻煩”早點滾蛋?
想到這里,我臉上立刻換上了一副愁苦萬分、不堪重負的表情。
“魏公公,您是陛下身邊最親近的人,有些話,我跟別人不敢說,只能跟您訴訴苦了?!蔽覈@了口氣,開始了我的表演。
“您說,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讓我去管那么大一個貢院,管那么多如狼似虎的官老爺和兵丁,我……我管得了嗎?”
“到時候,他們陽奉陰違,欺上瞞下,我怎么辦?我連誰是誰都認不全啊!”
魏進只是靜靜地聽著,微笑著,不說話。
我一看有門,繼續(xù)加大力度:“還有那考題!陛下讓我出題,可我能出什么題?我就會那點加減乘除,難道讓天下的考生都去考算術嗎?這要是傳出去,還不讓孔尚書他們笑掉大牙?”
“公公,您是明白人。我這就是趕鴨子上架,陛下是一時興起,可我不能拿國之大典開玩笑啊!您說,我要是把這事辦砸了,丟的,可是陛下的臉面!到時候,陛下怪罪下來,我……我死不足惜,可連累了陛下的一世英名,我可就萬死莫辭了!”
我這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句句不離“為陛下著想”,將一個“忠心耿耿但能力實在有限”的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
我滿懷期待地看著魏進,希望他能被我的“忠心”所打動。
然而,魏進只是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抬起眼簾,看著我,慢悠悠地說道:“林大人,過謙了?!?/p>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味道。
“咱家在宮里伺候了三十年,見過的人,比大人您吃過的鹽都多?!?/p>
“有的人,才高八斗,卻膽小如鼠,遇事退縮?!?/p>
“有的人,看似愚鈍,卻有大智若愚的定力?!?/p>
“還有的人……”他看著我,笑了笑,“滿嘴的‘我不行’,‘我不會’,‘我好怕’,可真到了事上,比誰都精明,比誰都看得透徹?!?/p>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覺自己像個脫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老太監(jiān),太可怕了!
“陛下用人,自有圣斷?!蔽哼M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為這次談話畫上了句號,“林大人的才華,陛下看得到,咱家……也看得到。大人要做的,不是擔心自己行不行,而是思考,如何才能把事情,辦得讓陛下滿意?!?/p>
他的話,溫和,卻又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壓力。
他沒有直接反駁我,卻用一種更高級的方式,堵死了我所有的退路。
他等于是在告訴我:別裝了,你的底細,我和陛下都清楚。收起你那些小心思,老老實實干活,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徹底沒轍了。
我靠在車壁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一個雄才大略、擅長PUA的皇帝。
一個深不可測、能洞察人心的太監(jiān)總管。
還有兩個視我為死敵的朝廷重臣。
我的新手村,為什么是地獄難度的?
我閉上眼睛,感覺前途一片黑暗。我甚至開始懷念起在茶館里,為王老板的經營問題出謀劃策的日子。那時候,雖然也費腦子,但至少……我是自由的。
馬車在顛簸中前行,我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躺平”的念頭,像一株被反復踩踏的小草,雖然被碾進了泥里,卻始終沒有死去。
不。
我不能就這么認輸。
你們不讓我躺平,我偏要躺給你們看!
我,林知節(jié),就算被綁在了“主考官”這張戰(zhàn)車上,我也要找到最舒服的姿勢,把這輛戰(zhàn)車,開出“咸魚”的風格來!
你們要的是一個“銳意改革”的主考官?
對不起,我只想當一個“準時下班”的主考官。
你們想看我跟舊勢力斗得你死我活?
不好意思,我的原則是“能動嘴解決的絕不動手,能用錢擺平的絕不吵架”。
一個想躺平的咸魚,和一個不讓他躺的皇帝。
這場拉鋸戰(zhàn),才剛剛開始。
我睜開眼,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絲……狡黠的光芒。
魏進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變化,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
我對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滿了“來都來了,那就好好玩玩”的樂子人精神。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享受吧。
只不過,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來“享受”。